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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海良 | 草书创作的“新病”

 旷世缘q33hh84b 2020-01-10

近十年来,展品备受形式主义困扰,拼贴占多,经多年引导,本次展品的图式有了较大转向:整纸多,大字多。尽管小字拼贴现象还有,但一般能做到字形大小、纸张色彩及笔墨发挥之间达到较为合理的视觉平和。可见,作者胆子越来越大了,表现欲望明显提升,草书“尚情”功能有了不小的释放,这对草书创作是极为有利的。然随着字形放大、点画加粗、笔墨运用、通篇建构及风格走向等诸多方面的改变,出现的宿弊被不断放大,“新病”也应时而生。

由于学草资源匮乏,一般作者只能在“明清调”“颠素”“二王草”及章草等经典中徘徊,不然就学当代名家。这是当今草书创作明显的风格取向。不过,近五年来,一向不被主张学习的山谷草书备受青睐。但无论哪种腔调,都未脱胎换骨,非胸中之草。我们一再坚持“坚守传统,鼓励创新”,并不是因袭陈调;学当今名家也是通向自我书写的可寻路径,但需要消化,应二次、再次,或多次的创作拔高,须有自我净化的扬弃过程。艺术创作需要一个真诚的情怀,它是真实的,来不得半点伪饰,抄袭就是疯狂的伪装。草书最能抒发自我灵性,是通神、通心之体。韩愈讲张旭不治他技,“喜怒窘穷,忧悲、愉佚、怨恨、思慕、酣醉、无聊、不平。有动于心,必于草书焉发之。”说明草书过程心无旁骛,专心一书,不苟合,忌做作,更无草率之意。

致敬撝叔--纪念赵之谦诞辰190周年书法邀请展书法作品

什么是抄袭?在此作一解读。低级的是:亦步亦趋,集字,对上下文气息稍作简单梳理,几无新意。但只要作者临摹功夫扎实,如此习作在点画、笔墨上不是相当有内容的。高级的是:字形都能找到源头,古人的一些精彩引带,对古人笔墨意趣有着相当的理解,足以迷倒一般书者及一些“尚古派”评委,此类作品可称之为拟作。最高级的是:几乎看不到古人字形的原型,引带、组合等点画的起伏范围一般频动在某一风格之下,了无新象,这是一种对气息、风格的模仿,是超级模仿秀,常以学古纯粹为标榜,盅惑俗流。当然,这也包括对当代名家的仿效。

由此,细审参展的作品,无论哪种书体,大部分有抄袭之嫌。比如草书的抄袭之风。首先是学时调。近年来,各类课程班的开设,大量学员一睹了名家风采,从中学到了相关技能,增长了见识,也拓宽了书法文化视野。这是新时代书法教育发展的特色和见证,是值得肯定的。但大量学员毕竟学书时间短,知识面窄,难有独立主见,只能在老师的系统里摸索。从学习书法的阶段性成果来考察,是必要的,通过数年的学习能充分把握老师的一整套技能和审美意趣,并可以相对自由地书写,是很大的进步。但对有一定创作高度的国展竞技场,这显然不够。这种情况在以往的国展中尚有机会的话,随着评审要求的提高,若创作定位还停留在模拟层面,这与不断提高的书法创作审美要求和艺术品性的强调,是不相适应的。当然,导师的审美能力对学生的极大的,由于教育经验及自身创作理念的偏失,有些导师以为写得与自己或古贴一样就是创作,这是对创作的诀误读。更有甚者,写得一手颜真卿《勤礼碑》投稿是不能接受的,但写得一手“二王”投稿就心安理得,这同样违背艺术创作规律,艺术不是模仿。

致敬撝叔--纪念赵之谦诞辰190周年书法邀请展书法作品

新世纪以来,由于“二王”书风的兴起,人们习惯于追求书写的纯粹,似乎学其他书风都不叫精粹。“二王”书风是当代深入传统的一个重要时期,在前几届国展上,不少作者因此斩获奖项,于是,深入“二王”蔚然成风。那是特殊时期,是当今书法坚持传统的必经过程,更是国展对坚守和引领,但不是目的。当人们已经把“二王”作为书写的一项基本技能并成熟应用时,无论何等纯粹的“二王”书风,怎么也不是我们今天书写的终极,对“二王”的深入,使我们拓宽了审美空间,它不仅是帖学的高端,更是书写技能的集大成者。但无论怎样,“二王”不属于我们,我们学“二王”,不仅要掌握和理解这一套书写程序和审美品性,更要站在艺术的高度来看待“二王”,自由对“二王”进行再度的加工或深加工,站在自身角度哲理性取舍,坚守“宁做我”、不重复的艺术品格,“二王”的魔盒才能真正打开,为我所用,那种对“二王”的描摹或集字的时代可以休矣。同样,我们学张旭、怀素或明清调进行投稿,也不能模拟,而应再度、深度进行化合,逐步进入取古人笔意,写心中形体的自我书写中来。

长期拟作的危害是很少或根本不去触碰自我心灵的真实。古人讲“书如其人”正是书法成为艺术所坚守的底线,它忌匠气,尚理趣,挥洒才情,是个性生命的律动,洋溢着独特的个性生机故而文质相彰,气韵生动。今天,不少作者对书法之所以归类艺术的本质缺少深刻理解。经典古帖所反映的气息是先贤们独特时期的个性写照,字形更是一时的偶然天成。这种气息和字形与我们今天生活的现状或个体文化结构,相距甚大。学习经典是在理解并再现古迹的基础上,深刻把握它的审美特性,如何为我所用,而不是“搬运”,对古人字形生成的内在规律进行把握,作为自我书写的认知,而不是照搬字形,我们国展也不应是大伙穿着古代各时期道袍招摇于展厅的“集市”。我们需要有真实个体的思想传达,反映当今生活思想意趣的个性化呈现。本次国展,这种所谓的拟作很少有上展览的,但还是有一些学当代名家风格的作品侥幸闯关。

    如果说抄袭是创作理念的误识,或技能单调、笔法未能变通所导致的话,那么字形展大的弊端几乎就是技术粗陋的失控。

首先说小字笔法写大字。本次国展的明显转向是大字崛起,草书热情高涨,但豪气中夹杂着俗弊,尤其是小字笔法写大字。小字笔法以细腻、湿润、精致为主调,笔法以铺毫为主,稍有绞转之意,运笔以手指,兼及少量的手腕动作。大字则是运指、运腕,甚至是肩肘并用的一整套组合动作的玄妙融合,有时还用到腰部力量,常常运气而动,盘旋而下,出笔精准,笔法以铺、绞、擦、刷并用,行笔如蛟龙惊蛇,一扫机械的做作和点画的拼搭,且筋节不失,笔笔天成。特别是游龙般的笔性是长期锤炼的结果,没有几十年的积累,休言草书,更别说大草了。小字放大后的主要流弊是:铺毫所导致的点画一旦放大就会显得板滞,神韵渐失,势态不足,该问题在行书或其他书体中尚可避免,在迅疾的草书中,这种问题就难以解决。拓宽、变大后的点画需要有厚度、力度及无限丰富的可能,具有创作经验的作者往往会绞刷并用,巧用碑派手法,或铺、绞、刷同时融合于一笔之内。另外,草书点画的配合是接碰或有意的顿挫及提按,今天不少作者显然是由于熟练不够,技术简单的拼凑甚至有些粗暴。草书对作者书写速度的把控有着很强的考验,草书的书写速度往往是“超速度”。不是特快就是特慢,点画在一惊一乍间体现跌宕并焕发才情,因此,速度对字法、笔法的影响是较大的,如果熟练不够,笔法与速度没有很好的长期融合,是难能达到的。不仅这样,在迅疾的书写中,不仅要体现点画的流美,更要保持点画之间勾连的筋节,这是草书的关键,更是生奇的法器,今人常常忽略。刘熙载云:“草书尤重筋节,若笔无转换,一直溜下,则筋节亡矣。”古人称之为“筋节”是讲明了其中的机趣和蕴含的奥秘。草书的点画及点画间的配合与衔接是柔性的、韧性的、隐性的,是绵里藏针,不是强扭的“互搭”。当然这与小字放大后笔法的不当运用有一定的影响,与书写的熟练程度也有直接关系。

致敬撝叔--纪念赵之谦诞辰190周年书法邀请展书法作品

其次,由“筋节”“互搭”引发的书写性,是草书形体生变的关键。中国艺术的最高精神是自然,书写的流便是得心应手,而非固有字形的撮合,强调自然生发。今人书写一方面借助原有的古人造型,另一方面对章法的构造更是利用现代科技手段,从视觉出发,对章法的轻重、疏密等进行重构,因此,一派斧凿之痕,点画间的因果关系(逻辑关系)被颠覆,只是服从视觉的安排,点画的夸张是当今书法创作的大忌,尤其体现在学山谷草书之中。山谷草书本有做作安排的痕迹,也是山谷草书之失,由于今人理解肤浅,更是夸大了这一特征,致使草书匠气十足,天性全无。

还有,由于偏设计的创作理念所引导,对点画的内在意蕴、机趣理解不深。一旦意趣缺失,便空有框架与外形。古人云:“草书之笔画,要无一可移入他书,而他书之笔意,草书却要无所不悟。”另外,图式应用和气韵的渲染缺少磨合,即对作品的整体把握能力并不理想,情绪的调动与书写能力,在表达中找不到折中的度,尤其是学山谷大草放大后的安排与做作,流弊正盛。这种偏设计的书写引入,危害较大,也是当今草书或当今书法味寡的根源(神性丢失)。偏设计的理念引入,书写性自然流失,形式至上成为可能。中国当代书法创作中的形式至上,或在西方现代形式主义的诱导下进行的“形式”建构,初看似乎在视觉上突破了传统固有的形式意味,但模糊了中国书法原有的审美内核和基本规范,中国书法的审美几乎是在传统古典的审美惯性下进行的审读,而西方形式主义则是在反传统、反古典主义的背景下才成立。因此,审美的异趣,背景的不同,中国书法从学理上遵守什么现代主义是很难完成现代转型的,除了在形式上有所摆脱外,书写的内在机理和作者的精神意趣很难从“主义”中来获得。若果牺牲了书写的古典精神内核,再解除内心的细致刻画,并在反传统的形式构成中创作,书法只会走向另一种艺术的边缘。因为,中国书法的图像、图式解读,不仅是它们所反映的视觉感受,还有每一个点画内部,由作者随性流出的笔墨意趣,这是通往作者性灵深处的原始内核,充满神性与灵光。这种点画要求没有经历过长时间的磨合或有意识的积累,是很难理解并表达的。因为西方现代主义背景下的“线”并没有赋予如此丰富的内容,也不须这样复杂,它是通过点线面的重构,或错落,或通过 透视、解剖等手段,交错而成一个意趣的图像这与书法最初的意象,即在阴阳观的统摄下,寄托在一个简约的点画之上,并不断叠加、渗入而成丰富图像,是有本质区别的。也就是说,中国书法最基本的结构单位点画,或叫“线”,是形而上的造像理念,备韵律,富阴阳,具有浓缩了“天地人”的道的高度,它不仅仅是视觉的,而现代主义建构下的“线”是形而下的视觉构造。

无论是引带主次不分、点画乖张、字法错讹,还是设计理念的引入,这种空有的任情恣性,或做作与安排,不仅是功力的浅薄,主要还是对草书精神理解的不够或无知,这是当今草书的主要病根。草书的神性隐藏在点画、笔墨、气势、筋节和整体的章法构造之中。当今草书失之于野:草法应用不严谨,牵丝的滥用和主次的失衡,不重筋节的训练和误读。因此,草书的神性在不断丢失,草书尽管注重省、借、减、复、添等用笔、结字、章法构造特点,但绝不乱写,错写,或随意增损。草书不仅要书写性情,文字也要尽可能让人清晰地识读,而不是错讹,故弄玄虚,或瞒天过海,这是对草书的不尊。

本文摘录自《中国书法》2019年第11期


【陈海良】常州人,现为文化和旅游部中国艺术研究院中国书法院创作部主任,博士研究生导师,文学博士,国家一级美术师,国家艺术基金评审委员,国展评委,中国书协草书委员会委员,兰亭书会艺术委员会委员。

作品获首届、二届中国书法兰亭奖,七、八届全国书法篆刻展全国奖,三、四届全国正书展全国奖,二届行草书大展一等奖等九次大奖。专著有《乱世奇才——杨维桢》、《中国书法墨法研究》、《解密十七帖》、《经典书法导读〈书谱〉》、《陈海良书法集》、《中国书法名家丛书——陈海良卷》等出版,并有40余篇论文发表。先后在江苏省美术馆、上海美术馆、中国美术馆等地举办15次个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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