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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双燕·咏燕
史达祖 (宋代)
过春社了，
度帘幕中间，
去年尘冷。
差池欲住，
试入旧巢相并。
还相雕梁藻井。
又软语、商量不定。
飘然快拂花梢，
翠尾分开红影。
芳径。
芹泥雨润。
爱贴地争飞，
竞夸轻俊。
红楼归晚，
看足柳昏花暝。
应自栖香正稳。
便忘了、天涯芳信。
愁损翠黛双蛾，
日日画阑独凭。
陕西渭南吕增民先生读史随笔：
他把宋词作了个总结
史达祖是一位身跨十二、十三世纪的伟大词人。
史达祖1163一一1220？年，字邦卿，号梅溪，汴人。一生未中第。十三世纪初，宰相韩侂胄北伐时，他是最亲信的幕僚之一，负责撰拟文书。韩侂胄开罪了儒家学派的主流道学家，等到韩侂胄失败，道学人士用恶毒的手段大肆报复，史达祖被处黥刑一一在脸上刺字后，贬谪，贫困中死于蛮荒。他虽然是政治斗争中的牺牲者，但他并没有政治欲望。黥刑和道学对他的伤害，更增高了他的声誉。
史达祖的词以咏物见长，其中不乏身世之感。他还在宁宗朝北行使金，这一部分北行词，充满了深痛的家国之感。
史达祖词中之咏物词，实乃词中一绝。我们看他这首描写春天燕子的《双双燕 咏燕》：
过春社了，
度帘幕中间，
去年尘冷。
差池欲住，
试入旧巢相并。
还相雕梁藻井。
又软语、商量不定。
飘然快拂花梢，
翠尾分开红影。
芳径。
芹泥雨润。
爱贴地争飞，
竞夸轻俊。
红楼归晚，
看足柳昏花暝。
应自栖香正稳。
便忘了、天涯芳信。
愁损翠黛双蛾，
日日画阑独凭。
这首词用字少生涩处，词意很好懂，双燕形象尤其生动。全篇十二韵，大半都在描绘双燕，仅用了三韵在结尾转向写人。来个神转折，出乎意料，却在情理当中，尤显别出心裁。
这样写，无论诗词还是小说，没有极高的天份，来不了这样的自然，梅溪实在是个深具天赋的聪明人。
可惜天下的聪明人，不一定都能得到该当的际遇，求生欲强如梅溪者，不得不剑走偏锋，虽一时出人头地，却悒郁难欢，到头来连个善终都没。最可叹如此才子，宋史上连个名字都没能留下，乃纯以词知名后世者。
一、这首词的章法安排是首尾呼应，开篇所及之帘幕，与结尾的女子远眺的阑干，都在词中提到的红楼里。而思妇与双燕，乃在同一个情境中。“便忘了、天涯芳信”。若此信指的是天涯游子托双燕寄给楼中思妇的书信，又为何用了个“芳”字。诚然，芳信的释义中可指来自男子的书信，如：白居易《祇役骆口驿喜萧侍御书至》诗：“忽惊芳信至，复与新诗并。”但这词里的芳信二字后，紧接着便写到思妇，有女子同时出场的情况下，芳信还能意指来自男子？男女之间，谁的信更适合写做“芳信”，不言而喻。
二、王国维将这首评为咏物词第二：咏物之词，自以东坡《水龙吟》为最工，邦卿《双双燕》次之。以王氏寄托眼论词的思维，此词若毫无暗指，还能这么高誉么？何况排在第三的白石《暗香》《疏影》，他说的是“【格调】虽高，然无一语道着”，可见如此排序，必然是以有无兴寄为评判标准的。
这首咏燕，只有最后三韵最有可能藏着暗指痕迹。确定这点后，再回看前面，才一并有了暗寓意味。而只有芳信来自女子、女子身在天涯之远的北方、借燕子南归传递离情别绪，才可明显看出最后三韵的寄托寓意。
三、邦卿其人，虽决事处世有可指摘处，他一个汴梁人对北宋的故国之情，是尤为深切的。这点他也有专词写到。他本人更是主战派韩侂胄手下的首席决策官，收复旧山河是每天常驻眼前心底的事。这样的他写燕子，“应自栖香正稳。便忘了、天涯芳信。愁损翠黛双蛾，日日画阑独凭。”要说一点儿都没影射时事，不大可能。
这也可推知这里的“芳信”来自北方的女子，而非诗词中寻常可见的天涯游子。到此，谁是这身负重托却只顾贪欢的燕子，又谁是天涯那个日日锁眉憔悴南望的思人，已不能再明显。
四、文字一道，做到佳处时，必要有自家面目。自家面目如何体现，或大致有三：字句，构思，立意。
梅溪这首前二者已然做到，又怎会输在立意上。即便是写小说，能被行家里手称道不已的，也定不会笔下全无深刻主旨。尤其这种突转引发高潮的部分，最是应当别有寄意。以梅溪一个未经正经科举、以幕僚身份出道的人，游走于一众科班出身的才子清流之间，少不得要从辞章上证其才力。如此必然要三项全能，才能熠熠生辉，颖脱于众。
事实上，若非《历代诗余》《词综》一类的词人著作中提及一二，被时人誉为“分镳清真、平睨方回。而纷纷三变行辈，几不足比数”的他，早就泯然史烟，直如不曾来过人世一般。
所以，就算“芳信”只是他人来信的一个敬称，或意指佳音；燕子思妇都在同一情境中；该词首尾呼应，“去年尘冷”即在暗示着离人去后深闺寂寥，以至最后有思妇出场凭阑独望……
就算是这样，这词也不会一点高瞻的立意都无。只不过，燕仍是燕；思妇之遥念北人，则成了梅溪心系故国了。
于是综上，此词工丽巧妙之外，其实别有寄寓。
史达祖的词跟前面各家的词，如作比较，可看出时间的元素，使它们大不相同。词到史达祖，已完全成熟。他集合了前人的精华，一字一句，一音一调，都有仔细的斟酌，跟中国画坛上的工笔画一样地无懈可击。但也像工笔画一样，不为后人留下余地，就再也发展不下去了。
2020.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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