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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绿苑|安宁:乡下的平房

 闲云野鹤b8ooo1 2020-0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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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安宁,原名真名王苹,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内蒙古大学艺术学院影视戏剧系副教授。已出版长篇小说与作品集23部,有繁体版在台湾等地发行。代表作品有《蓝颜,红颜》《试婚》《聊斋五十狐》《呼伦贝尔草原的夏天》《笑浮生》等。曾获冰心儿童图书奖、北京市政府优秀青年原创作品奖等奖项。现居内蒙古呼和浩特。         

村人们建房子的时候,几乎家家户户都会在正房的一旁,建一个平房,用来晾晒东西,或者夏日乘凉,再或偷窥左邻右舍的秘密。这有些像男人们娶老婆,总爱在娶了正房以后,千方百计地琢磨一个作为风景的偏房,既能有多儿多女的实用价值,还能安静地一起坐着,欣赏一下美好的田园风光。

我最喜欢在夏天爬到平房上去,那几乎是我的一个乐园。通往平房的“路”,当然不是先进的水泥台阶,而是父亲自己做的竹梯。我人小胆大,不等父母和姐姐先爬上去晾晒粮食,便猴子一样嗖嗖嗖地到了房顶。粮食不好搬运,父亲便在上面用一个绳子一袋一袋地拽上去。我当然负责解开口袋,将玉米粒、麦子或者地瓜干,全部都倒在平房上,并将其薄薄地摊开。平房中间有个水泥台子,隔开左右两边。我干完了活,等着大人下去了,便将麻袋摞好了,铺在水泥台子上,躺下来看书,或者听旁边香椿芽树上,两只喜鹊的对话。香椿芽树长得枝繁叶茂,这让晾台的一角特别清凉,而且因为下雨,还长了很多的青苔。一株枣树早早地就将枝干伸过来了,并用那小小的白色花朵,诱惑着我,让我躺在水泥台上,忍不住畅想秋天枣子变红的时候,我会怎样拿了钩子,将高高低低的红枣,给一个一个地钩下来。

我还畅想隔壁胖婶家院子里的核桃树,那树已经很多年了,年年都结下丰硕的果实。而且总有那么一个枝子,是伸到我们家平房上来的。胖婶为此绞尽脑汁,想要用诸如绳子捆绑的方式,甚至砍掉枝干的方式,将核桃全部归拢到自家院子里来。偏偏那核桃不听指挥,总爱干“红杏出墙”的事,或者它就是跟我看对了眼,所以要千方百计地越过胖婶的监视,非要每年给我几个核桃尝尝不可。我因此特别偏爱那株核桃树,还在它的身上刻了我的名字,看看明年那名字会长多大。我还提前就侦查好了,属于我的那株枝干上,会结多少个核桃。我跟每一个核桃都亲密犹如知己,我知道它们身上的细密的纹路,熟悉它们叶子上芳香的味道。我还会摘下几片叶子,夹在书本里。于是等某一天翻开书本的时候,便会有好闻的香气,将整本书似乎都给浸润了。

不过相比起对这株核桃树的窥探,我更喜欢窥视前后左右邻居家的秘密。胖婶家当然首当其冲,被我全部窥到眼底。母亲也喜欢八卦,于是傍晚收拾粮食的时候,她会探出头去,看一眼院子里的动静。如果胖婶不在,母亲当然会将视线四面八方地多扫射上一会,并跟父亲津津有味地谈论起胖婶家院子里的新动向。母亲的那股子热情,好像胖婶家院子是新闻频发地,且急需她这新闻线人报道最新的消息。她会谈起胖婶家新换的猪盆,是铝的,不知道会不会被肥胖的老母猪给一脚踏翻在地。还有胖婶新买了一双布鞋,鞋跟有些高,难不成她要去踩高跷?胖婶家的锅里还留着昨天的饼渣子,那渣子有些糊,联系昨天胖婶跟瘦叔吼的那几嗓子,母亲推测肯定是因为瘦叔烧火心不在焉,一心一意想要组织晚上的牌局,因此就将火给烧得一边热一边凉,让烙饼的胖婶恨不能一铲子将那大饼给扇到瘦叔的脸上去。还有胖婶家的胖姑娘艳玲,更是加倍地往宽里拓展,她是不想嫁人了吧?

母亲总是有那么一大堆的疑问,在登高将胖婶家院子给扫射一遍之后。有时候她看得太专心了,不想胖婶从外面回来了,开了门,且一抬头,看到了母亲正站在晾台边上,半探着脑袋,好像要掉下来的样子。胖婶于是不满意地咳嗽几声,示意晾台上的“臭娘们”,别偷看我们家了,想偷东西就直接跳下来拿就是了,干吗不怀好意地瞅来瞅去,看着让人心烦!母亲听见了那咳嗽声,有些不好意思,讪笑着,朝胖婶问好:玲她娘,今天不在家啊?胖婶估计是想说:明知故问,在家还容得下你这样偷看?但想了想,胖婶还是眯眼勉强挤出一丝笑来,回道:是啊,今天有事,出门了,我们家没来人吧?母亲知道这句有些嘲讽她偷看院子的意思,但还是装作什么也没听出来,回复道:哎呀,应该是没来人吧,我也一天不在家,刚刚上来收晾晒的粮食呢。胖婶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又操起一个破搪瓷盆子,扔出去,于是鸡和鸭们吓坏了,扑啦啦飞起来。母亲看着胖婶那肉里满满都是力气,有些怕了,一缩头,就冲我喊:快拿袋子来,装粮食,要下雨了!

胖婶家如果来打牌的,那更是热闹。乡下没有电话,牌友们却约好了似的,纷纷在饭后关了自家门户,到胖婶家度过美好夜晚。男人们赌钱,看起来下注小,也就五毛一块的零碎钱,但积少成多,一个晚上,瘦叔挣个五十一百的,不在话下。当然,有挣就有陪,这跟瘦叔去集市上补鞋还不一样,补鞋只要有个机器,不阴天下雨的,就是坐在那里干挣;但玩牌就有风险,跟阴天下雨无关,跟胖婶的心情,倒是有一点关系。假若我在平房上看见胖婶吼叫瘦叔,让他干东干西的不闲着,当晚的牌局,瘦叔肯定出手失利,夜里睡觉,一墙之隔的卧室里,被胖婶踹下床去的危险都有。如果我探下头去,看见胖婶正摇着蒲扇,对瘦叔说着近乎温柔的闲话,院子里鸡鸭有秩序地踱回窝棚里去,几个孩子奔来跑去,自娱自乐地做着游戏,那么这一天晚上,瘦叔必胜无疑。

母亲喜欢去胖婶家里围观男人们打牌,并跟周围的老娘们唠唠嗑,说说张家长李家短的八卦。我当然不屑加入到老娘们的队伍里去,喳喳的,好像长尾巴雀子似的招人厌烦。但我又和母亲一样好奇,总觉得那烟雾缭绕的房间里,除了男人们吆五喝六的喊声,女人们为自家男人时而紧张时而欢快的笑声,还有一种热气腾腾的东西,诱惑着我。于是我便爬上最好的窥视平台,透过门和窗户,看男人们挥洒着“辛勤”的汗水,挣着不劳而获的零花钱。胖婶总是站在门口,将大半个门给结实地堵住。我想她大概是给瘦叔把门的,防止那些将瘦叔的钱给赢去的不良分子,携款逃跑。无论如何,胖婶都要将自家出入的钱,平衡了,不赔不挣,才会放这群人离开。反正胖婶是东家,如果不高兴,将牌桌掀翻了都有可能。所以一群人也都畏惧着她,怕一不小心,被胖婶的一堆肥肉给压死。我趴在阳台上,看着胖婶时而堵住门口,时而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时而到院子里找找只顾恋爱而忘了睡觉的鸡鸭。我知道她是紧张的,比牌桌上的瘦叔要紧张十倍,因为那钱完全是从她的口袋里流出去的,所以无论如何,都不能赔得太多。

等到胖婶觉得这牌打到天亮,瘦叔也挣不了几个钱的时候,院子里的门,会被胖婶打开锁,一群疲惫又兴奋的男人们,这才回家的牛羊一样,排队走进夜色里去。而我,困得已经睁不开眼睛了,迷迷糊糊的,听见母亲在院子里骂我:还在平房上睡!快滚下来!感冒了老娘揍死你!我不得已爬起来,想,母亲今天要没赔钱,干吗那么凶神恶煞的样子?难不成瘦叔今天赢了一大笔钱,可以够胖婶吃喝好几天的,所以她嫉妒了,才拿着我和从不赌钱的父亲发泄?

不过相比起胖婶家的喧嚣热闹,二蛋家则冷清得多。尽管二蛋和他媳妇结婚有大半年了,但两人却好像还没有腻歪够一样,大夏天的,也在院子里你侬我侬。当然,除了站在平房上,没有人会看到二蛋媳妇吧唧亲吻二蛋脑门的声音。村里女人们都传言,二蛋媳妇连下地干活都要跟二蛋手牵着手。两人会不会在玉米地或者麦地里干那个,没有人看到过,但女人们都想象力丰富,纷纷给二蛋和二蛋媳妇编造了N个田地里亲密的段子。我不懂那些段子的颜色,却知道在平房上,能看到他们两个人,在无人打扰的小院子里,上演的亲密爱情戏。二蛋媳妇最喜欢坐在二蛋的大腿上,揪着他的两个耳朵,跟他撒娇卖萌。大门关着,二蛋媳妇就穿着一件薄薄的二蛋的白色衬衣,露着两条白嫩的大腿,那腿摇啊晃啊,连鸡鸭都看着烦了,过来试图啄食几下,却被晃晕了脑子,无趣地叫上两声,便散开了。我有时候在平房上小眯一会,起来,看到二蛋媳妇还吊在二蛋的脖子上,好像那里是一个舒服的吊床,她躺上便下不来,当然,也不想下来。

我一直想着何时二蛋媳妇会给二蛋生养个大胖小子呢,这样她就被那胖小子给吊着,再也没有时间天天赖在二蛋身上,让我看着有些乏味。但二蛋媳妇的肚子,总也不见长。偶尔二蛋媳妇家吃一些好饭,二蛋媳妇的腰围粗了,别人便关心地问她,几个月了?二蛋媳妇就有些生气:管那么多干啥?说完了又丢一个白眼,而后扭着胖大的屁股走开了。隔天我便看到二蛋媳妇又骑在二蛋身上,揪着他的耳朵。只不过,这一次二蛋媳妇气势汹汹的,那架势像要吃了二蛋。二蛋也拉长了驴子一样的脸,一声不吭地听着媳妇的训话。二蛋媳妇的声音是故意压低了的,但我在高处,却还是能隐约地听到,二蛋媳妇在怀疑二蛋是个不能下蛋的公鸡。二蛋没说话,却将身边的一个公鸡给赶出去老远。二蛋媳妇将二蛋的脸强行掰过来,试图让他回应些什么。但二蛋不干了,啪一下站起来,将媳妇推倒在地。这一举动,几乎是犯了天条一样,让二蛋媳妇发了疯一样爬起来,对二蛋又揪又打,嘴里当然也不忘一长串极工整对仗的骂辞。

我听见梯子咯吱作响,然后看到母亲爬了上来。她假装拿着木锨翻晒玉米粒,那眼睛却一上来便结实地落在了二蛋家院子里。她还侧耳倾听着,不放过任何一句作为重要新闻发布所需的线索。那二蛋和二蛋媳妇已经在院子里撕打开了,完全没注意很多双眼睛正从高空俯视着他们上演的滑稽戏。而当四面八方看热闹的人群都围聚过来,将母亲看向二蛋家院子的视线,给挡住了的时候,母亲这才扔了木锨,朝邻院的胖婶丢一个眼色,便兴奋地下了木梯,转战二蛋家的院子里去了。

而我,仍然站在高高的平房上,看着最先由我发现的这一场喜剧,在越聚越多的人群里,进行得愈发地热烈。我忽然有些厌倦,重新躺倒在平房上,仰头看着一架飞机从高高的天空上滑过。一群鸟儿排队飞过树梢,又在青瓦上抛下一行白色的粪便。那粪便热烘烘的,犹如此刻二蛋家的庭院。我无需歪头,就能用余光看到二蛋家的墙头上,骑满了小孩子。他们像看一场戏一样斗志昂扬,内心充满了希望那戏朝更高处发展的渴望。而女人们呢,则在嘴上奋力地阻止着好戏的上演,试图拿言语的灭火器将大火扑灭,却一心一意地期待高潮一波又一波地涌起。

 我听着喧哗声浪一样一股股传过来,有些累了,闭上眼睛,而后在二蛋家的吵闹声中,慢慢睡过去了。

我醒来的时候,二蛋家的好戏已经落下帷幕。当然是没有任何结果,二蛋媳妇依然和二蛋在一个院子里吃饭睡觉干活吵闹,并没有闹出离婚或者与人私奔的新闻。而我,也还是躺在平房上,听各家各户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而这里面最清晰的,当然是自家院子里的动静。我想前院的幼儿园同学王小新在我父母吵架的时候,肯定跟我一样,站在平房上,贼眉鼠眼地窥视我们家的战事。因为我很多次看到她顺着平房爬到屋脊上去,假装采摘伸到屋脊上的香椿芽,那眼神却偷偷地瞟向我们家院子。院子里母亲跟父亲已经打起来了,父亲搬着凳子公鸡一样追赶母亲,母亲则毫不示弱地顺手操起镰刀示威。姐姐躲在房间里,不知如何跨越这片危险雷区。而我幸运,提前便爬到了平房上。只是那梯子被愤怒中的父亲给一把拽到了地上,除非战争熄火,我别再想下来。

我不想下平房自寻死路,但也不想待在上面。因为王小新的火眼金睛将一切都窥到了眼底,过不了片刻,我想她就会下平房告诉她的爹妈,而后再用半个小时,传遍整个村子,并遭来一群苍蝇一样的多嘴女人们,以劝架的名义,把我们家那点私事,给全部挖掘出来。我第一次觉得平房是一个毫无秘密的所在,它再也不是一个自由的天地,和无约无束的乐园。我在毫无遮拦的平房上窥视别人家秘密的时候,别人家也正跟我一样,窥视着我们庭院里的喜怒哀乐。

我有些讨厌王小新,尽管院子里一片狼藉,父母打闹累了,丢了武器,各自回屋睡觉去了,可没了梯子的我,却不知如何逃下平房,躲开王小新幸灾乐祸的目光。我平躺下来,让自己缩小成一团,而后仔细窥探周围的一切。

我就在那时,发现了庭院里那棵靠近平房的正好可以搂抱的梧桐树。我小心翼翼地抓住梧桐树的一个枝干,而后迅速地用四肢抱住。就在我猴子一样想要顺着梧桐树滑下庭院的时候,我无意中一抬头,看到了前院的王小新,正捂嘴咯咯笑着朝我看过来。

也就在顺树滑下的那一刻,我对整个村子里的平房,都生出了怨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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