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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古典小说的解读路径与西方小说有较大不同，其中最关键的是：西方小说往往有作者对人物行为与态度的定性，为读者提供确凿无疑的解读基点；但中国古典小说没有，受儒家文化的影响，中国古典小说往往把对人物行为的解释隐藏在细节的叙述之中，而不是做全知的评判。因此，解读就一定要仔细体察细节，前后斟酌，方可探骊得珠。在《红楼梦》中，黛、钗二人表面和谐，暗中却有复杂的过招，这在第五回宝钗初入贾府时，就被作者设计好了。作者说宝钗“品格端方，容貌丰美，人多谓黛玉所不及……行为豁达，随分从时”，所以“那些小丫头子们，亦多喜与宝钗去顽。因此黛玉心中便有些悒郁不忿之意，宝钗却浑然不觉”。在黛、钗二人齐集贾府后，第八回是两人第一次“同框”，其间的交锋便被隐匿在细节之下，需寻绎蛛丝马迹来还原。而这种还原也有助于我们厘清不同版本在回目上的异文。 
清·孙温绘全本《红楼梦》第八回先写宝玉去看望养病的宝钗，在全书首次详细描述了通灵宝玉及薛宝钗的金锁之后，黛玉便驾到了。她一进来看到宝玉便笑说：“嗳哟，我来的不巧了！”其实，她来自然是对宝玉“追踪摄迹”的结果，只是她需要隐藏这一点，说“不巧”带有自我辩解的意思；也暗藏了酸意的锋芒。所以温厚的宝钗才会说“这话怎么说”，又说“我更不解这意”。当然，她们的过招都是暗中，不会公开，黛玉即用“今儿他来了，明儿我再来，如此间错开了来着，岂不天天有人来了？也不至于太冷落，也不至于太热闹了”来解释，把前边刺出的锋芒又随手抹去。接下来的情节内涵丰富，值得琢磨。宝玉说宁府的鹅掌鸭信好吃（这当然有上回在宁府会秦钟的因素），薛姨妈也拿出来让他吃；宝玉又要喝酒，薛姨妈“便令人去灌了最上等的酒来”。这时他的奶妈李嬷嬷跳出来阻止，李妪因是宝玉奶妈，颇觉自己劳苦功高，就有些掂不清轻重。她阻拦宝玉喝酒本身是对的，话却说得极不妥当，她说：“当着老太太、太太，那怕你吃一坛呢。想那日我眼错不见一会，不知是那一个没调教的，只图讨你的好儿，不管别人死活，给了你一口酒吃，葬送的我挨了两日骂。”眼看着当下是薛姨妈让宝玉喝酒，却不防口说“不知是那一个没调教的”，虽然可以想见当初她代人受过的愤怒，但毕竟有指桑骂槐的嫌疑。说到这里，她自己也意识到了，立刻转向薛姨妈说：“姨太太不知道，他性子又可恶，吃了酒更弄性。有一日老太太高兴了，又尽着他吃，什么日子又不许他吃，何苦我白赔在里面。”这句话看上去是解释，其实是一种自救，希望把此前的失言冲淡。不过，结果已然造成：“薛姨妈笑道：‘老货，你只放心吃你的去。我也不许他吃多了。便是老太太问，有我呢。’”“老货”一词在《红楼梦》前八十回只用了四次，三次用在了李嬷嬷身上。此词的情感色彩非常复杂：一方面这是对老年人的詈词，很不客气；但由于中国人交往的逻辑，有时为表示亲昵也会使用詈词。薛姨妈其实是不高兴的，很干脆地用了詈词，但却尽量用“笑道”的方式将其感情色彩向后者靠拢而已。这种方式，我们体会一下另一处用例便知，在乌进孝进租时，贾珍说“今年你这老货又来打擂台来了”，也是用詈词的亲昵来遮掩真实的不满。宝玉喝到了酒，又想喝冷酒。薛姨妈劝了一句，可能也不起作用，但宝钗接着说：“宝兄弟，亏你每日家杂学旁收的，难道就不知道酒性最热，若热吃下去，发散的就快，若冷吃下去，便凝结在内，以五脏去暖他，岂不受害？从此还不快不要吃那冷的了。”这是典型的宝姐姐式讲道理，作者说：“宝玉听这话有情理，便放下冷酒，命人暖来方饮。”后面的场景极富神韵：“黛玉磕着瓜子儿，只抿着嘴笑。”这个动作之中其实暗含了无限烟波：黛玉不希望宝玉一直在宝钗的影响范围之下，但此时又无法反击。不过，作者立刻给了她机会来表达，“可巧黛玉的小丫鬟雪雁走来与黛玉送小手炉”，“可巧”二字正是对黛玉心理活动的证实，亦可与前文黛玉说“不巧”遥相呼应。黛玉自然不会错过这个机会，立刻说：“谁叫你送来的？难为他费心，那里就冷死了我！”问得既峻急，又无理；但面部表情却是“含笑”，这二字极有神理。在雪雁回答后，“黛玉一面接了，抱在怀中”，也是一面“笑道”。这两处的“笑”可以体察到黛玉“想睡觉就有人递枕头”的适意，因为她终于可以说出自己最想说的话了：“也亏你倒听他的话。我平日和你说的，全当耳旁风，怎么他说了你就依，比圣旨还快些！”这里的影射已经十分明显了，连作者也明确地写：“宝玉听这话，知是黛玉借此奚落他，也无回复之词，只嘻嘻的笑两声罢了。宝钗素知黛玉是如此惯了的，也不去睬他。”这两个剧中人很清楚，但薛姨妈是事外人，还不了解，反倒来问为何。一如前文提及黛玉回答宝钗时一样，这种过招不能表面化，黛玉回答是：“姨妈不知道。幸亏是姨妈这里，倘或在别人家，人家岂不恼？好说就看的人家连个手炉也没有，巴巴的从家里送个来。不说丫鬟们太小心过馀，还只当我素日是这等轻狂惯了呢。”脂评说：“用此一解，真可拍案叫绝，足见其以兰为心，以玉为骨，以莲为舌，以冰为神，真真绝倒天下之裙钗。”评得很到位。 清·孙温绘全本《红楼梦》
在宝玉酒过三巡之后，李嬷嬷又来拦阻。即使从黛玉角度考虑，似乎也当劝止的，但黛玉不是这样，她先是压制李嬷嬷，又“一面悄推宝玉，使他赌气”，“一面悄悄的咕哝说：‘别理那老货，咱们只管乐咱们的’”。对这句话，脂砚斋竟批云“这方是阿颦真意对玉卿之文”，实是错会了作者之意。黛玉怂恿宝玉喝酒并不在喝酒本身，而是在与宝钗比试对宝玉的影响力。前文说宝钗劝宝玉不要喝冷酒，宝玉立刻听从，黛玉借机奚落，没得到宝玉和宝钗的回应，她心中的不快仍未消除。所以在坚持喝酒这件事上，她找到了彰显影响力的新机会。而且，这次林黛玉显然是有备而来，在用语言弹压李嬷嬷的同时，又刺了李嬷嬷一下，就是低声说“别理那老货”，这个词的作用不只在它本身，而在于它是直接袭用了薛姨妈的用例。接下来作者说“那李嬷嬷不知黛玉的意思”，这在正常的情节流程中会显得很奇怪，因为黛玉的意思有何难解呢？正因为此，不同抄本间文字产生了分化：己卯、庚辰二本皆作“那李嬷嬷不知黛玉的意”，庚辰本旁添了一个“思”，或许有道理，因为接下来的字是“因”，与“思”易混，或因此而漏抄一字；但后来的抄录者不明此意，故甲戌本改作“那李嬷也素知黛玉的”，套用此前刚刚引过“宝钗素知黛玉是如此惯了的”之句式，把“不知”改成了“素知”，此后俄藏本、甲辰本、杨藏本、蒙府本、舒序本及至程甲本均类似；这里虽然只改一个词，但前后均不能反映出李嬷嬷的“素知”，所以到戚序本就直接改为“那李嬷嬷便向黛玉笑道”， 把知与不知的话头直接抹去。事实上，深入细节便会知道，这里是说李嬷嬷不知道黛玉与宝钗的暗战，还以为黛玉就是冲她来的，于是接话道：“林姐儿，你不要助着他了。你倒劝劝他，只怕他还听些。”这句话其实正是说出了我们前文提出的逻辑，即黛玉劝宝玉喝酒很反常。另外，她对黛玉的称呼也很不当，“林姐儿”是一个带有轻视意味的称呼，甲戌本在此句下评云“如此之称似不能通，却是老妪真心道出”，便表明了这一点。这自有对前文黛玉称她为“老货”的报复在内。不过，这又给了黛玉展现的机会：“你这妈妈太小心了，往常老太太又给他酒吃，如今在姨妈这里多吃一口，料也不妨事。必定姨妈这里是外人，不当在这里的也未可定。”这段话之所以厉害，表面上当然是凤姐曾说过的“引风吹火”，但更重要的是，这句话的背景是李嬷嬷前文的失言，从某种程度上说，这里的引风吹火不是无中生有，而是可以坐实的。所以李嬷嬷听了才会“又是急，又是笑”，急是真急，怕薛姨妈会信以为真；笑是假笑，是掩饰尴尬的策略，所以才会说出“真真这林姑娘，说出一句话来，比刀子还尖。这算了什么呢”的话。这里还有一个有趣的地方，甲戌本李嬷嬷的话前用“林姐儿”，后改用“林姑娘”。其他抄本的抄录者已经不明白两个称呼间微妙的差异了，他们或许认为，同样是李嬷嬷，在同一个场景中，对同样的一个人的称呼自然应该是一样的，那就应当有一处有误：其他抄本几乎均用“林姐儿”，而庚辰本又均旁改为“林姑娘”，似乎不知所从；只有戚序本与蒙府本不同，却与甲戌本的次序相反。其实这都不对：细绎李嬷嬷的心理活动，开始时对林黛玉用“老货”来称自己不太高兴，便用“林姐儿”这样不礼貌的词来回敬；被黛玉“引风吹火”之后，才发现这个小女孩惹不起，立刻改用更恭敬的“姑娘”来指称了。所以，这个称呼的改变背后有丰富的潜台词。把这些细节的隐脉讨论清楚了，还可以作为本回回目援证。甲戌本的回目是“薛宝钗小恙梨香院 贾宝玉大闹绛云轩”，俄藏本、舒序本只对这个回目稍作更改，变成“薛宝钗小宴梨香院 贾宝玉逞醉绛云轩”，这是从制作上来看非常传统的回目，或许只是作者的初稿：一方面沿袭着传统回目的文体惯性，另一方面对本回情节的概括也不够精准——无论是“小恙梨香院”还是“大闹绛云轩”，都不是本回叙事的核心，虽然字面对得工整，但对叙事的意义没有充分展现。蒙府本和戚序本改为“拦酒兴李奶母讨厌 掷茶杯贾公子生嗔”，一方面完全避开了核心事件，另一方面用词也很粗鄙，更等而下之。甲辰本和程甲本改为“贾宝玉奇缘识金锁 薛宝钗巧合认通灵”，两个回目只说了前半回的一件事，之所以如此，可以感受到程甲本的兴奋点只在小说情节对金玉良缘的直接书写，对细节中隐藏的丰富暗线既无兴趣，也无敏感。只有己卯本、庚辰本和杨藏本为“比通灵金莺微露意 探宝钗黛玉半含酸”，这是最为恰当的：因为本回最重要的叙事着眼点便是详述通灵宝玉的形貌并暗示金玉良缘格局的建立，这被归于回目的上句；而黛玉一系列行动与语言都离不开一个“酸”字，这也奠定了整部大书中黛、钗二人相处大格局，所以也要在回目的下句中得到揭示。 ——本文刊于《文史知识》2020年第1期“小说丛谈”栏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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