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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易生 | 西汉政治、经济、文化的断想

 星河岁月 2020-01-16

     “大风起兮云飞扬!”西汉是我国历史上第一个巩固强盛的大一统封建王朝(秦朝统一后迅即土崩瓦解)。辽阔的神州大地上,伟大的中华民族凝聚了巨大精神、物质力量,进行艰巨的建设创造,在政治、经济、文化诸方面都培栽出丰硕灿烂的果实,其汁液滋润祖国土壤千秋万代。西汉文学思想是这辉煌时代所结的硕果之一,汪君耀明试图加以总结、批判、阐扬,是需要相当功力的,希望其辛勤努力成果能有益于我国的现代化精神文明建设。

       西汉政权创建者“以马上得天下”却并不以马上治之。首先约法三章,除秦苛政,刘邦倾听陆贾《新语》,萧何制定划一的法律,曹参师承黄老学派的盖公,实行“慎”、“勿扰”、“狱市”(《史记·曹相国世家》)方针,也即是坚持法制的稳定与保护商业经济。《史记·平准书》载“孝惠、高后时,为天下初定,复弛商贾之律”,短短一行,易为读者忽略,却是标志西汉王朝经济开放的画龙点睛之笔。《史记·货殖列传》曾以如椽采笔描绘了在这安定的大环境中,各地区中的丰富的劳动成果通过商品流通而满足全国需求的情景,并云:“故待农而食之,虞而出之,工而成之,商而通之,此宁有政教发征期会哉?人各任其能,竭其力,以得所欲。故物贱之征贵,贵之征贱,各劝其业、乐其事,若水之趋下,日夜无休时,不召而自来,不求而民出之。”各种积极因素,自然充分调动起来,经历七十余年,到了汉武帝时期,国家与民间财富积累空前殷实:“民则人给家足,都鄙廪庾皆满,而府库余货财。京师之钱累巨万,贯朽而不可校。太仓之粟陈之相因,充溢露积于外,至腐败不可食。众庶街巷有马,阡陌之间成群。”凭藉如此雄厚人力物力,汉王朝得以攘匈奴、通西域,开发西南与东南,大兴土木与水利,留存到今天的瓦片,也还显示出一种雄伟气派,引起人们追想当年壮概。

       两汉初期在开放经济的同时,在思想文化领域也实行开放。它废除秦朝挟书之禁,广开献书之路,当时学术活跃,文学创作的大环境也是宽松的。春秋战国百家争鸣时期中一些主要学派,经秦火中断之后,拭去身上灰烬,得到恢复与发展;而统一的山河,更为各学派的交流、融合、创造提供合适场地。南方惊采绝艳的楚辞进入中原与纵横雄辩的散文相结合,酝酿成亦韵亦散、宏壮而博丽的辞赋。枚乘气势磅礴、波澜迭涌的《七发》为汉大赋的先导,其卒章云:“将为太子奏方术之士有资略者,若庄周、魏牟、杨朱、墨翟、便蜎、詹何之伦,使之论天下之精微,理万物之是非;孔、老览观,孟子持筹而算之,万不失一。此亦天下要言妙道也,太子岂欲闻之乎?”则又表现出当时对儒、道、杨、墨诸家学说兼收并蓄、综合利用的宽博胸怀。

    司马迁《史记·太史公自序》载其父司马谈《论六家要旨》,列举阴阳、儒、墨、名、法诸家之短长而都以肯定为主,最后推道家为能集其成而不拘一格:“因阴阳之大顺,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与时迁移,应物变化,立俗施事,无所不宜。”此道家自非先秦道家,乃西汉盛行的黄老思想,力图融会众长而加发展,这是相当通达的态度。煌煌巨著《史记》更是只能在西汉这块伟大沃壤上的产物。司马迁凭藉汉兴近百年安定发展的社会条件下的文化积累、家学渊源、深厚的学养与激发的志气,亲身考察祖国各地,进行广泛访问、调查研究,博览国家搜集的大量藏书和档案资料而独立思考、排比考订;所以能够“厥协六经异传,整齐百家杂语”;“网罗天下放失旧闻,考之行事,稽其成败兴亡之理”;“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史记》作为《二十四史》的皇冠,其成就不仅空前,也非其后诸史所能企及,并非偶然。东汉班固就曾因私撰《汉书》被告发下狱审治,后才奉诏修史。唐代韩愈文才或许可追司马迁,然而他所谓“夫为史者,不有人祸,必有天刑”(《答刘秀才论史书》),反映史学领域所受政治社会压力的严重,纵有才情也不容骤驰其笔。官修之史,其作者的感情、个性,“实录”精神,必然大打折扣,甚至扼煞。我曾怀疑司马迁之死可能系遭受迫害,然而他至少在生前独立完成了这百卅篇“名山事业”而未受干扰,死后也未闻明令禁毁,虽有“谤书”之称,除十篇佚失或有被削者外,绝大部分均得传诵千古,则其时文网当还比较宽疏。

       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后,专制主义和思想统制确实加强了,但诚如汪君本书中所说:“一些具体情况并非完全如此”,西汉盛世的统治阶级比较“还能够兼容并包”,经过董仲舒改造的“儒学”中“包括战国以来阳阴五行和黄老刑名等各家观点”。《汉书。艺文志》载,汉武帝“建藏书之策,置写书之官,下及诸子传记皆充秘府”。成帝时使求遗书于天下,招刘向等“校经传诸子诗赋”及“兵书”、“数术’’,方技”,“每一书已,向辄条其篇目,撮其旨意”;哀帝复使向子刘歆总群书而成《七略》。班固《汉书》中《艺文志》即依《七略》而作,其《诸子略》云:

九家之术,蜂出并作,各引一端,崇其所善。……其言虽殊,辟(譬)犹水火,相灭亦相生也;仁之与义,敬之与和,相反而皆相成也。……使其人遭明王、圣主,得其所折中,皆股肱之材已。

对各种学派还是保持宽容辩证的态度,这是西汉文化、学术、文学盛极一时的一个重要原因。再试看汉昭帝六年举行的盐铁会议,召集了各地贤良、文学许多人士,与政府官员桑弘羊进行关于国家盐铁政策进行的辩论,双方唇枪舌剑,各持己见,攻击对方,涉及内容非常广泛。事后其说两存,未闻对论争某一方戴什么帽子,定什么性。桓宽整理会议资料为《盐铁论》,借鉴汉赋主客问答形式,对尖锐激烈的相互诘难绘声绘色,生动而翔实,不仅是非常珍贵的思想史、经济史文献,也具有很高的文学价值,足证这次的讨论是充分自由的,此书的叙录也是相当自由的。

       汉初萧何营造未央宫,即以“壮丽”为其建筑的主导思想(见《史记·高祖本纪》),这也反映西汉文豪们的审美观念。西汉文学不愧为中国文学史上一座崇伟巨丽的宫殿,受到唐代古文大家的极力推崇与向往。唐柳宗元《西汉文类序》说:“文之近古而尤壮丽,莫若汉之西京。”《文心雕龙·体性》说:“壮丽者,高论宏裁,卓烁异采者也。”这里所谓“文”,包括散文与辞斌,包括政治文献、学术论著与文艺创作。这观念并非削弱文学创作的艺术性而是揭示西汉一些政治文献、学术论著的巨大艺术魅力。正如鲁迅称贾谊、晁错政论“皆为西汉鸿文”,司马迁《史记》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汉文学史纲》)。郭沫若认为“不把《盐铁论》看成文学作品,这是很值得诧异的。”他又说:“《盐铁论》是处理经济题材的对话体的历史小说。它要求我们的文学史家应该予以适当的地位。”(《盐铁论读本》)这类杰作雄文是不应排斥在文学殿堂之外的!

       治文学批评史者,常谓魏曹丕《典论·论文》的“诗赋欲丽”为标志“文学自觉时代”的来临。然而西汉《史记》评司马相如赋的特色为“靡丽多夸”,扬雄《法言》更说:“诗人之赋丽以则,辞人之赋丽以淫”;则以“丽”为赋,殆己属前汉作者的共识,为曹丕之论的先声。而“丽”上突出一个“壮”字,则为汉唐大一统时代精神的体现,非割据英雄的看家之子所能具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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