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窦瑞敏|《石遗室诗话》的连载与出版

 星河岁月 2020-01-16

 宣统元年(1909),陈衍编选的《石遗室师友诗录》首刊于沈宗畸主编的《国学萃编》。其体例首姓名字号、籍贯、仕宦经历、著述,次为《石遗室诗话》,之后即所选诗作。故而最早的《石遗室诗话》并非刊载于《庸言》,而是出现在《师友诗录》中。民国间,《石遗室诗话》先后刊载于《庸言》《东方杂志》。民国十八年(1929),交由商务印书馆出版。陈衍致赵尊岳信中曾表达对商务此次刊行的不满,商务刊本中确有很多疏漏,如将注释的小字印成与正文同样的大字,或形近而误等等。然亦有因石遗年事已高,记忆不准而致误者。民国二十四(1935)年,商务印书馆再版,内容较前次略有删节。至今《石遗室诗话》已有四个点校整理本,部分疏漏虽已纠正,多数依然沿袭。

作为陈衍最重要的诗学著作,《石遗室诗话》是其诗学思想最集中的体现,历来备受关注。学界对《石遗室诗话》的讨论多是以商务印书馆的刊本为基础,对于之前刊载于《庸言》《东方杂志》的并未足够重视。然而从连载到商务的结集出版,排比两者的不同,就会发现仍有很多地方值得探讨。

一  《石遗室诗话》的连载

《石遗室诗话》先后刊载于《国学萃编》《庸言》《东方杂志》,后经由商务印书馆出版。出版后,一时风行海内,汪辟疆云:

所撰《石遗室诗话》,近二十万言,妙绪纷披;近人言诗者,奉为瑰宝,则沾溉正无穷也。日人铃木虎雄撰《支那文学》,列《石遗诗说》一章,认为近代诗派中坚,洵非无故。

    由此可见《石遗室诗话》在当时的影响力。而谈起创作诗话的缘由,《石遗室诗话》卷一第一条云:

    乙酉之春,郑苏堪孝胥归自金陵。尝借余锺嵘《诗品》,因谓余曰:“盍仿其例,作《唐诗品》?”后数年,旅食上海,闻蜀人宋芸子育仁撰有《唐诗品》,从叶损轩大庄处翻阅之,非吾意中之《唐诗品》也。又数年,戊戌客武昌张广雅督部所,子培、苏堪继至。夏秋多集两湖书院水亭、水陆街姚园、墩子湖安徽会馆,多言诗,子培欲余记所言为诗话。自是,易中实顺鼎、曾重伯广钧、陈伯严三立诸人,遇则急询诗话,而余实未之为也。

陈衍幼年跟从兄长陈书读书,陈书喜说诗,尤善说杜诗,这些都对陈衍产生很大的影响。光绪十一年(1885),郑孝胥从南京回福建,与陈衍常常一起论诗,观点虽有不合,但仍请陈衍圈点近作,以为不亚于王渔洋圈点吴雯《莲洋集》,并赋诗感谢。当时郑孝胥建议陈衍仿照锺嵘《诗品》作《唐诗品》。陈衍素不喜《诗品》,《石遗室诗话》多有批判,如《石遗室诗话续编》卷一:

余所以雅不喜《诗品》者,以其不学无识,所知者批风抹月,与夫秋士能悲、春女能怨之作耳。力诋博物,导人以束书不观,不免贻误后生,至雌黄颠倒,犹其次也。夫作诗固不贵掉书袋,而博物则恶可已?

   不仅如此,陈衍撰有《诗品平议》上、中、下三卷,对《诗品》逐条批评。虽云三卷,其实下卷并没有什么内容,自言:

余观《诗品》至下卷,余欲无言矣。夫季札观乐,自桧原无可讥,而“仲尼岂贤”一言以为不智,此规过所以有烦刘炫,墨守所以必发何休也。夫鄙谚有云:“三世长者,才晓着衣吃饭;盲人无覩,一生问日”。

陈衍像

光绪十六年(1890),陈衍至上海,当时叶损轩司谳上海,二人来往非常多。大约这一时期,他在叶损轩处看到宋育仁的《三唐诗品》。宋育仁(1858-1931),字芸子,晚号道复,四川富顺人。光绪十二年(1886)进士,授翰林院检讨。清亡不仕。有《问琴阁丛书》等。所撰《三唐诗品》:

仿锺嵘《诗品》的体例,三卷分品唐诗初、盛、晚三期,特取消中唐一期,“高者起列盛唐,其次统归晚代”,不合明以来渐成共识之四唐说,遂致削足适履,有不惬人意处。

对于《诗品》已经很不满的陈衍,对于“削足适履”仿照《诗品》的《三唐诗品》又怎么可能会觉得惬意。光绪二十四年(1898),陈衍至武昌,入张之洞幕府。与沈曾植、郑孝胥等人经常在一起论诗,沈曾植欲其记下论诗之语作为诗话。从此之后,易顺鼎、曾广钧、陈三立等人见到他就会询问诗话的情况,而实际上他并没有撰诗话。无论是郑孝胥、沈曾植建议他撰诗话,还是陈三立等人以为他已经写了诗话,足可见在当时诗友中陈衍应该是经常论诗,其言论也足可听。不久之后,郑孝胥刊刻《海藏楼诗》,陈衍为作《海藏楼诗叙》(1902):

苏戡写定其诗,示顾子子朋所为叙,曰:子方草创诗话,必有微言深恉,可以叙吾诗者。盍为吾一长言之,略如姜白石所自为诗叙若《诗说》。

    据此可知,当时陈衍已经在创作诗话,所以郑孝胥建议他用姜夔写叙的方式。这篇叙两千余言,中引证古人诗句甚多。从海藏建议作诗话,到《师友诗录》中《石遗室诗话》,期间隔了二十多年。而陈衍如此逡巡的原因,或可从《石遗室诗话》中找到答案,卷一二:

余生平论诗,稍存直道,然不过病痛所在,不敢以为勿药;宿瘤显然,不能谬加爱玩耳。至于是丹非素,知同体之善,忘异量之美,皆未尝出此也。孙师郑不厌其严,冒鹤亭则恶其刻,甚者丛怨成隟,十年之交,绝于一旦。故《诗话》之作,迟之又久,而不敢出也。

品评自古都很困难,前有《诗品》对于陶潜等人的评价后人争论不休。事实上,陈衍因为论诗的确“得罪”了很多人。孙雄《眉韵楼诗话》卷四“陈石遗诗集自序”条引石遗诗集自序,称“惟论诗少所许可,观其自选之严,可知矣。”多年以后,冒鹤亭之子冒效鲁仍写诗称陈衍“平生师友都轻负”,足可见积怨之深。

宣统元年(1909),陈衍编选的《石遗室师友诗录》刊载于《国学萃编》,分列第5、6、7、9—14、17—26、31—32、35期。后因陈衍与《国学萃编》主编沈宗畸交恶而停止刊载,仅刊载六卷。但石遗一直都未停止《师友诗录》的编选,《石遗室丛书提要》:“《石遗室师友诗录》三十卷,侯官陈衍编。戊申、己酉间某杂志排印未完,仅有六卷。”今虽无缘窥见三十卷之规模,但正是在此基础上增益成《近代诗钞》。现存六卷《石遗室师友诗录》共选九人诗作,卷一张之洞;卷二宝廷、陈书;卷三陈宝琛;卷四沈曾植、沈曾桐;卷五梁鼎芬;卷六陈三立、冯煦。《师友诗录》的体例首姓名字号、籍贯、仕宦经历、著述,次为《石遗室诗话》,之后即所选诗作。其中《石遗室诗话》虽仅论及以上九人,评论长短不一,也非系统的创作,但是基本展现了陈衍的论诗风格。《师友诗录》中的《石遗室诗话》后来部分见于《近代诗钞》,部分可见于单行本《石遗室诗话》,也有一些仅存于《师友诗录》中。

民国元年(1912)十月,梁启超创办《庸言》,邀请陈衍撰诗话,并以《游台湾诗稿》一册属删改。陈、梁二人相识甚早,《石遗室诗话》卷二:

余由暾谷(按:林旭)识梁任公,当时任公刚弱冠,见者方疑为贾长沙、陆宣公、苏长公复生。

对于《石遗室诗话》刊载于《庸言》,《侯官陈石遗先生年谱》有以下数则:

(1912)十月,梁启超开办《庸言》杂志,约公编诗话,计字酬金,千字酬八饼金,月约用万言。公旧有诗话百十则,未成书,兹先编二卷与之。

十一月大学年假,将回闽,复作诗话四卷与任公。

(1913)续编《石遗室诗话》四卷,充《庸言》杂志用。

(七八月间)续编《诗话》四卷寄京师。

可见当梁启超邀陈衍编诗话的时候,陈衍已经有诗话百十则了,只是没有成书,《石遗室诗话》前两卷的内容应该即是这部分。据《年谱》可知,陈衍一共寄了十四卷《诗话》给《庸言》杂志,但是不知何故,实际上《庸言》杂志刊载的只有十三卷。《庸言》第一卷为半月刊,民国三年(1914)改为月刊,同年六月停刊。《石遗室诗话》从第一期即开始连载,直到《庸言》停刊,检《庸言》可知,第一卷第11、14号未刊登《石遗室诗话》。同时,《庸言》上也刊载了陈衍的很多诗文作品,如第一卷第四号《让沈爱苍书》、第十五号《朱芷青哀辞并序》等等。

民国二年(1913),李拔可在高梦旦的介绍下进入商务印书馆,供职三十余年。民国四年(1915),李拔可至北京,为《东方杂志》邀请陈衍续作诗话。6月3日,《郑孝胥日记》:“至一家春,邀拔可来,共饭,拔可携叔伊诗话新稿观之。” 7月,《石遗室诗话续编》卷一刊载于《东方杂志》(第12卷第7号)。需要指出的是,刊载于《东方杂志》之时,为区分《庸言》所刊载,即已命名为《石遗室诗话续编》。卷一前有陈衍序:

四十年来说诗,意有所得,辄拉杂笔之,未成书也。壬子秋客居都门,梁任公编《庸言》杂志,属任诗话一门,襞绩旧说,益以新所见闻,月成一卷,卷可万言。癸丑旋里,寄稿偶有间断。迨甲寅夏日,印行仅十三卷,诗之可话者尚多,而《庸言》则既停矣。乙卯六月,李君拔可至都,谋为《东方杂志》,增文苑一门,复以诗话见属,乃续为编纂,亦月成一卷。卷中各人姓名已见于前编者,不复详焉。石遗老人识。

这段文字鲜被提及,实际上商务印书馆刊行之时石遗自序文字与此几乎无异。伴随着《庸言》停刊,《石遗室诗话》的连载结束,然而“诗之可话者尚多。”也正因此,石遗答应了李拔可续编诗话的请求。《石遗室诗话续编》卷一至卷六刊载于《东方杂志》民国四年(1915)第12卷第7号至第12号,共六期。卷七至卷十二(续)刊载于《东方杂志》民国五年(1916)第13卷第1号至第12号,共十二期。卷十三至卷十七(续)刊载于《东方杂志》民国六年(1917)第14卷第1号至第11号,其中第7号未刊载,共十期。卷十八及卷十八(续)刊载于《东方杂志》民国七年(1918)第15卷第1、2号,共两期。共计三十期,十八卷。然而关于《石遗室诗话》的卷数,有不同的记载,复旦大学图书馆藏的《石遗室丛书》其《总目录》云:“《石遗室诗话》二十卷,刊未竣。”民国八年(1919),陈衍所主编的《文艺丛报》刊载《石遗室丛书提要》论及《石遗室诗话》云:

《石遗室诗话》,前编十三卷,《续编》十二卷,侯官陈衍著。论古人之诗者居十之二三,论近人之诗者居十之七八,共数十万言。指示门径,宏奖风流,真诗话之大观矣。

此时《石遗室诗话》在《东方杂志》已经刊载结束,《续编》部分是十八卷,非《提要》中所说十二卷,不知缘何有此说。民国十六年(1927),叶长青在其主办的《国学专刊》上亦载有《石遗室丛书提要》,论及《石遗室诗话》,与此前《文艺丛报》所载完全相同。

 二  《石遗室诗话》的出版及内容的增删合并

当《石遗室诗话续编》开始刊载于《东方杂志》的时候,广益书局擅自翻印了《庸言》上的《石遗室诗话》十三卷为单行本,石印本,今上海图书馆有馆藏。这是一次未经授权的出版,并非全本,错误也很多,但确实是最早刊行的《石遗室诗话》。直到民国十八年(1929)五月,商务印书馆才刊行了《石遗室诗话》三十二卷本,共四册,每册八卷,12行30字。论及此次出版,《侯官陈石遗先生年谱》(1926)云:

《石遗室诗话》初集十三卷,附《庸言》报分期发行,广益书局窃翻印为单行本,错误甚多。续集十八卷,附《东方杂志》分期发行,无单行本。海内寄书求合刻单行者甚众,因使商务印书馆刊行之。

民国十六年(1927),陈衍《石遗室诗话序》则说的更为详细:

数十年来说诗,意有所得,辄拉杂笔之,未成书也。壬子秋客居都门,梁任公编《庸言》杂志,属助臂指,则请任诗话,襞绩旧说,博依见闻,月成一卷,卷可万言。癸丑旋里,寄稿偶有间断。迨甲寅夏日,印行仅十三卷,诗之可话者尚多,而《庸言》则既停矣。乙卯六月,李拔可谋为《东方杂志》增文苑材料,复以诗话见委,亦月成一卷,卷万言,至十有八卷而复止。则鄙人有《福建通志》之役,事方殷也。久之,十三卷之本坊间私行翻印,既非完书,复多错误。十八卷之本,从未单行。阿好者欲购末由,时来问讯。乃取旧稿删改合并,益以近来所得,都三十二卷,属涵芬楼主人印之,以饷海内之言诗者,商邃密焉。岁在强圉单阏首夏,石遗老人书。

涵芬楼主人即张元济(1867-1959),号菊生,浙江海盐人。这篇序与之前的序写作时间相距十二年,内容几乎一致。唯一不同的是在此陈衍对广益书局的私自翻印表达了不满,十八卷本也从未单行。正是因为广益书局的印本属于窃印,错误太多,而《东方杂志》部分内容并没有单行本,而当时求合刻《石遗室诗话》的人非常多,故而授权于商务印书馆。当时的商务印书馆刊印了很多古籍,并且已经影印了《四部丛刊》。而陈衍与李拔可交情匪浅,何况《东方杂志》本就隶属于商务,《近代诗钞》(1923)已经由商务印书馆刊行。

此次交商务印书馆刊印的三十二卷本,即是《庸言》的十三卷以及《东方杂志》的十八卷,删除了部分内容,又增加了他近来所得。对于《石遗室诗话》从刊于杂志到合印本之间的关系,《民国诗话丛编》本《石遗室诗话·编校说明》有详细论述:

此三十二卷本之前二十二卷,即《庸言》杂志之十三卷全部及《东方杂志》之前九卷;至卷二十三以下,则与《东方杂志》原载有所不同,计删去《东方杂志》卷十中间部分,卷十一与卷十三全部,卷十四大部分及卷十六前半,新增卷二十五、二十九、三十、三十一、三十二等五卷。检其所删者,卷十为朱彝尊批杜钞本之摘录与钱载评厉鹗诗手批本之摘录,卷十一为梁运昌《杜园说杜》之摘录,卷十三为翁方纲《渔洋精华录》评本之摘录并辩驳,卷十四仍为梁运昌《杜园说杜》之摘录(末五则为石遗本人录评他家诗,故复入定本之卷二十四),卷十六首六则为钱载评樊榭续集之摘录。

商务印书馆刊行的三十二卷本《石遗室诗话》,前十三卷即《庸言》所刊载的《石遗室诗话》十三卷,第十四卷即刊载于《东方杂志》的《石遗室诗话续编》卷一部分,以此类推,删除了部分内容,又新增了部分内容。相校可知,《编校说明》所说大体不差,只是细微处仍有不妥。如说新增的是五卷:卷二十五、二十九、三十、三十一、三十二。实际上新增只有四卷,卷二十五即《东方杂志》所载《石遗室诗话续编》卷十五(第14卷第5、6号),并非新增。另提及卷十四的最后五条并入定本的卷二十四,检卷十四(第14卷第4号)可知,最后石遗评说部分共四条,即“张超然远无闷堂诗古体胜律体”“明末李元仲世熊寒支诗文集造语纤涩”“伊墨卿诗时作雄迈浑成语”“墨卿咏西湖句先得我意”。为方便起见,文中提及《诗话》条目名沿用《民国诗话丛编》所拟,特予以说明。卷二十四除此四则之外,其他内容全部来自《石遗室诗话续编》卷十二(第13卷第11、12号)。

值得注意的是,从《石遗室诗话续编》卷七开始,每卷题下均有“不许转载”字样,实际上也是从卷七开始,每一卷都分成两期刊行。卷七只有第13卷第1号一期,而卷八有第13卷第2、3、4号三期,而第13卷第2号卷八的内容应为卷七之续,陈衍在第13卷第3号卷八(续前号)题下有字云:“前号《诗话》系卷七之续,手民误作卷八,附正于此。”其内容从“黄秋岳诗雅健可诵”到“陈彦通赋梁溪曲而有名贵气”,共五则。然而陈衍的这条更正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三十二卷本《石遗室诗话》中仍沿手民之误,将其作为卷二十一的开篇,而非入卷二十,今点校本俱如是。而删除的这几卷也并未被弃置,《石遗室丛书提要》:

《杜园读杜摘要》四卷,侯官陈衍编。福建长乐梁震东编修雷,道光间人,毕生精力萃于杜诗,著有《读杜》十六册。体兼评注,其考证精碻,高出钱注之上,余无论矣。此作删繁就简,摘其尤精要者,厘为四卷,不过居原书数分之一。而精华具在,所余皆鳞爪之而矣。

《钱蘀石评樊榭诗、翁覃溪批渔洋诗平议》二卷,侯官陈衍著。钱、翁二评本,有未尽平允处,故略加商榷云。

可见这部分内容虽未能进入定本《石遗室诗话》,但是作为《石遗室丛书》的一部分。至于刊落的原因,“数处系他人说诗,与全书体例不尽合,”或即以此而刊落。《石语》中称:“余刻清人五种诗评皆秘本,按:竹垞批少陵、覃谿批渔洋、蘀石批樊榭、杜园说杜、仲则诗话。有裨学人不浅。”足可见看重。今《陈衍诗论合集》收《诗评汇编》,大部分即此内容,石遗《叙》云:

诗评共五卷,为朱竹垞先生所批杜诗一卷,黄仲则先生所评唐诗附焉,钱蘀石先生所批《樊榭山房诗》一卷,翁覃溪先生所批《渔洋精华录》一卷,梁曼云先生《杜园说杜》二卷,均附有平议。此数种皆海内珍藏钞本,未经刊版者。汇编行世,言诗者可以览观焉。

他人说诗,与全书体例不合,恐是一方面原因,而更为重要的是陈衍在定本刊行时又想要增加新的内容。商务印书馆刊行三十二卷本《石遗室诗话》的时候,距离《石遗室诗话续编》最后一卷在《东方杂志》刊载已经过去整整十年,《近代诗钞》也已经出版了五年多时间。而自从民国五年(1916)他受聘纂修《福建通志》,直到民国二十年(1931)迁居苏州,近十五年的时间里,除了两次避兵乱去上海,因长子声暨去世赴京,绝大多数的时间都在福州的家中或任教厦门大学。这成了他成年之后,旅食四方以来,居家最久的一段时间。民国九年(1920),“说诗社”成立,主要成员有林翰、林宗泽、林葆炘、沈觐冕等十三人,每月集会两次,后参与者甚多。说诗社同人从1920年到1936年,成《说诗社诗录》三十八卷,陈衍为作序,于民国二十六年(1937)六月由福州中西印务局出版,共四册,今上海图书馆有藏。所以新增的这四卷中绝大多数篇幅都是在讨论说诗社中诸人的诗作。另外一些新认识的人也在新增的这部分,比如龙榆生,卷三十:

门人龙榆生(沐勋)诗,叔宝神清,而仲宣体弱,年少专攻选体,为所束缚也。近多看陈简斋集,近体渐有变态。

这是龙榆生第一次出现在《石遗室诗话》中。民国十三年(1924),龙榆生任教厦门集美中学,他教过的学生邱立考入厦门大学,时陈衍为厦门大学中文系系主任。因而龙榆生通过邱立的介绍得以拜谒石遗,后拜为师。民国十四年(1925),陈衍七十大寿之后,长子声暨从北京往返福建为祝寿。旅途奔波,肺病复发,于七月卒于北京,年四十九岁。陈衍为此悲痛不已,以为“人生至逆之境”。《石遗室诗话》卷三十中录了陈散原、夏敬观、龙榆生等人挽声暨的诗作。在记录人生的重大变故之外,新增的内容在一定程度上也是对《近代诗钞》的补充。此时《近代诗钞》已经刊行,石遗虽有续补之举,但何时刊行毕竟不可知。某些诗作当时未能选入《近代诗钞》的遗憾,在刊行《石遗室诗话》三十二卷本的时候,得以弥补,如卷二十九:

前数年有《近代诗钞》之役,故人之作,多未入选,其时方避兵沪上,未遑征集也。

卷三十一:

近于书堆检得尧生旧作一首《戏和瘿公赠酒》,未收入《近代诗钞》者。急录之。

可见删改合并之间不仅仅是因为原来的内容与全书体例不合,更重要的是新增的内容是他当时非常看重的部分,而他当时还不能预见自己以后还会续编诗话。

 三  商务印书馆的疏忽错漏

然而对于商务印书馆此次的排印,陈衍似乎不是很满意,他在写给赵尊岳的信中称:

久不相闻,得书乃略知近状,何太不懽耶?诗话本非甚注意之作,伪投时好,则听之而已。能改正自佳,然该馆专以射利为目的,即以开卷一小序,三十卷变为三十二卷,尚不肯改造一版,只旁注二字,他可推矣。所谓合夏春秋冬云云。好在小序中说明某卷至某卷系某年至某年所编,尚不至全忘。

这封信具体所写时间不详。信中说《石遗室诗话》本是自己不经意之作,没有想到这么受欢迎,当然是石遗老人的自谦。想来也许是赵尊岳在信中提及了商务印书馆所印的《石遗室诗话》有错漏之处,所以陈衍才有此回应。“能改正自佳”,多少是有些无奈的。又说商务印书馆以射利为目的,开卷《序》中“三十二卷”误成“三十卷”,尚且不肯重新造一版来更正,只是在旁边加注“二”字,其他也就可想而知。此次商务印书馆所印为铅印本,成本也不算很大,“每部定价大洋三元五角,外埠加运费汇费。”今上海图书馆藏《石遗室诗话》,确如陈衍所言在序中“三十”旁以红笔加“二”字。

《石遗室诗话》书影

除此之外,商务此次的印本是否如同石遗信中所说的如此令人不惬意。将商务印书馆的铅印本《石遗室诗话》与刊载在《庸言》《东方杂志》的《石遗室诗话》相校,就会发现确如陈衍信中所言,错漏之处非常多。最常见的就是将文中之注释小字印成与正文同样的大字,也就是陈衍信中所说的“所谓合夏春秋冬云云”。因手民之误,字形相近而印错的非常多,如《石遗室诗话》卷七第二则评曹元忠的诗作属词比事专学李商隐“陶侃军宜次石头”,将“陶侃”误印成“陶佩”,《民国诗话丛编》本作“侃”,人民文学出版社点校本据上下文意,将“佩”改为“侃”。卷十一录袁爽秋《清晨偶书》:“既尠度世姿,惭无理人术。”将“惭”误印为“渐”。《民国诗话丛编》本作“渐”。人民文学出版社点校本据上下文意,将“渐”改为“慙”。又卷十四:“一日掞东招饮,余后至,见剑丞与昀谷方齗齗争论。”将“招饮”误印成“招余”,《民国诗话丛编》本、人民文学出版社点校本俱作“招余”。这种一字之差,谬以千里,不必繁举。更有将两则诗话印成一则,《石遗室诗话续编》卷十(《东方杂志》第13卷第7号):

昌黎《寄崔立之》云:“生当耕吾疆,死也埋吾陂。文章自传道,不仗史笔垂。”是丈夫语,足见此老倔强处。夫一部廿四史中人,不知凡几,其虽有名而不称者众矣。人至专靠史传中传名,恐多不在知名之列。否虽史传无名,而可传者自在也。

昌黎《病中赠张十八诗》后半言籍终败而降服,己如黄河,籍如岭头泷,己导之识归处,未免过于扬己卑人。”

原本相邻的两则诗话,在《石遗室诗话》卷二十三中变成了一则诗话,凡此类甚多。更将“岭头泷”误印为“岑头陇”。与此相反的是漏掉其中的一部分内容,比如《石遗室诗话》卷九(原载于《庸言》第1卷第21号)最后一则诗话论“六桥歌行似樊山”末云:

“十分热血乌拉草,一片冰心哈密瓜”,皆极似樊山处。又《立春》云:“吏闲日以书医俗,人远天将梦慰情。”《旧历除夕》云:“诗从贾岛干支祭,集自陶潜甲子编。”“干支”二字似未切。

在商务印书的印本中,“皆极似樊山处”之后的这段文字就被漏掉。更有甚者整则诗话都被遗漏,如《石遗室诗话续编》卷七第一则是“今春有人持张都护诗存一册见贻”,张都护即张锡銮,字今颇,浙江钱塘人。官奉天都护。有《张都护诗存》。第二则云:

今颇有《悼姬人痴吾》句云:“丈夫羞下泪,为汝一悲歌。”又云:“遗像如花笑,临风意自闲。”又云:“好色成吾累,斯人岂偶然。关山风雪里,随我去筹边。”又云:“为汝卜佳兆,城东土一邱。远山横黛色,隔岸绕清流。”视厉樊榭、商宝意悼亡之作,迥然不同。

之后才是第三则“三六桥有朔漠访碑图”,而在《石遗室诗话》卷二十中,这则关于悼亡的诗话已经不见。诗话中所举张今颇的悼亡诗,汪辟疆《光宣以来诗坛旁记》亦记载,称“则蕴藉矣。”当然这则诗话也可能是陈衍自己删去,但是考虑到其他卷所删的内容,此为陈衍删去的可能性不大,况《近代诗钞》第六册收张今颇诗六题七首,即包括“好色成吾累”、“为汝卜佳兆”两首,故而商务印书馆漏印的可能性比较大。定本中没有的内容究竟是商务漏印还是石遗决定删除,的确不能一概而论,而应该在具体的语境中更为审慎的判断。

民国二十四年(1935)五月,商务印书馆又再版了《石遗室诗话》,石印本。版式同前,仅更正《序》中的“三十”卷之误。与前版相比,第一卷变动较大,删除了很多与郑孝胥有关的内容,然而并未后出转精,故而上文提到的很多疏漏依然存在。无可否认,正是由于商务印书馆的两次刊行,《石遗室诗话》才产生了更大的影响。至今《石遗室诗话》已经有四个点校整理本,包括无锡国专刊行的《续编》六卷,三十二卷均以商务所出为底本。1998年,辽宁教育出版社“新世界万有文库”本;1999年,福建人民出版社《陈衍诗论合集》本;2002年,上海书店《民国诗话丛编》本;2004年,人民文学出版社“中国古典文学整理批评专著选辑”本,2010年重版。其中,辽宁教育出版社所选底本为商务1935年版,且不包括《石遗室诗话续编》六卷部分,其他底本均为商务1929年版,都沿袭了商务印书馆排印中的这些错误。需要指出的是,人民文学出版社点校本每卷的卷末都有校记,对诗话内容略有更正,但绝大多数都是根据上下文意改或据《近代诗钞》改,或者认为原文错了而径改,改错者占大多数。

四   陈衍的疏漏与误记

因卷帙浩繁,《石遗室诗话》中的疏忽错漏之处在所难免,虽然部分已得到纠正。如《东方杂志》(1918年第15卷第1号)上刊载的《石遗室诗话续编》卷十八末附“更正”云:

“人生只合扬州死,禅智山光好墓田”,本张祜句。遗山“金水河头”二句实从张诗套出。余因渔洋曾论此事,又久宦扬州,误记为渔洋句。于《续编》诗话十七卷著之。承杨子勤太守寄书,为订其误,而亦误记张祜为杜牧。然非子勤殷殷告我,则习焉不察耳。关系虽小,不可不更正。

查《石遗室诗话续编》卷十七(《东方杂志》第14卷第10号):

渔洋于古人好句,巧偷豪夺,必须掠为己有而后已。如“人生只合扬州死,禅智山光好墓田”,套遗山“人生只合梁园死,金水河头好墓田”。昔人讥之,然造语之俊,则后来居上矣。以“禅智山光”四字佳于“金水河头”也。

陈衍因为王渔洋曾谈论此事,又久宦扬州,误记为渔洋诗句,虽然其目的是为说渔洋对古人诗句的巧偷豪夺。此为张祜《纵游淮南》,诗云:“十里长街市井连,月明桥上看神仙。人生只合扬州死,禅智山光好墓田。”杨子勤即杨钟羲(1865-1940),字子勤,号雪桥,祖籍辽阳。光绪十五年(1889)进士。藏书甚富。著有《雪桥诗话》等。杨子勤看到《石遗室诗话续编》卷十七之后,即写信给陈衍指出诗话有误,然而他也并没有记得真正的作者,而是将此句误记于杜牧名下。其《雪桥诗话》三集卷七云:“(吴敬梓)甲戌客死邗上,前一夕屡诵樊川‘人生只合扬州死’之句,竟如所言。”或许也因为杜牧久宦扬州,写过许多和扬州有关的诗作。有意思的是,石遗老人大概忘记了他在一年以前的《石遗室诗话续编》卷十(《东方杂志》第13卷第7号)中提到这一节:

张祜诗云:“人生只合扬州死,禅智山光好墓田。”元遗山套用其调云:“人生只合梁园死,金水河头好墓田。”“金水”句自不如“禅智山光”之佳。然张诗泛说,元诗有本事也。

其实更早在《元诗纪事》中他论及元好问的这首诗,也提到张祜这首诗。卷三十:

罗绮深宫二十年,更持桃李向谁妍。人生只合梁园死,金水河头好墓田。《东臯杂钞》:金国南迁后,国浸弱云云,见《山房随笔》。王阮亭但谓其拟张祜“人生只合扬州死,禅智山光好墓田”。盖哀金宫人之被俘虏者耳,岂未见此耶?   

可见是渔洋提及元好问此句拟张祜诗句,石遗老人才这两首诗和渔洋联系在一起。奈何前正后误,殆石遗年老,记忆之不可靠。石遗对这首诗的欣赏是显而易见的,早年他在《扬州杂诗七首》其六中直接化用遗山此句,云:“人生如此扬州死,禅智山光黯暮云。”商务印书馆刊行时,此条既与前文复见,兼有误,即被删去。《石遗室诗话》中的一条复见非此一处,卷八:

友人诗句,有零星一二语足供采录者。施仲鲁蝰别十余年矣,前月忽遇诸涂,则方由津至都,忽忽立谈数语,约彼此相访。不数日寄来一笺,言抱病回津,赋诗留赠,锻炼未成,只得两句,云:“尽纳宫商归变征,谁将哀怨付诗人?”殆谓所纂《诗话》,少取欢娱之作也。

卷十二:

友人诗句,有零星一二语足供采录者。施仲鲁蝰别十余年矣,忽遇诸涂,则方由津至都,忽忽立谈数语,约彼此相访。不数日寄来一笺,言抱病回津,赋诗留赠,锻炼未成,只得两句,云:“尽纳宫商归变征,谁将哀怨付诗人?”殆谓所纂《诗话》,少取欢娱之作也。

内容几乎完全相同。然有此类更正的非石遗一家,《词学季刊》民国二十四年(1936)第三卷第三号“词坛消息”之“《忍古楼词话》之更正”云:

本刊第三卷第一号及第二号所载夏吷庵先生著《忍古楼词话》,内有陈师曾先生遗词及陈寅恪先生词。顷据陈先生介弟彦通先生来函,称师曾、寅恪两先生素不填词,所录皆出渠手。夏先生偶尔误收,特为更正。

陈彦通看到了《忍古楼诗话》的误收,致信主编龙榆生,这封信今见于《近代词人手札墨迹》,略云:

又《词学季刊》第三期第一号《忍古楼词话》所载陈师曾遗词及第三期第二号所载陈寅恪诸词,皆弟所作。此事本无足轻重,因家兄寅恪性情直拗,必以为弟故架其名,反为不美。务请于后期郑重更正为敬。至感至感。

2015年,国家图书馆影印出版了《词学季刊》,其中《忍古楼词话》中关于词作的归属已作修正,而“词坛消息”中的这则更正声名还在。然而刊载之后即能发现失误而及时更正者毕竟只是少数,如前文所说将作者误记,并非张祜诗句一处,《石遗室诗话》卷十四列举宋人写景诗句脍炙人口者,若晏元献、林和靖等人,又及荆公:

荆公之“坐看青苔色,欲上人衣来”、“细数落花因坐久,缓寻芳草得归迟”。

 “坐看青苔色,欲上人衣来”并非荆公诗作,而是王维的《书事》:“轻阴阁小雨,深院昼慵开。坐看青苔色,欲上人衣来。”石遗于此诗误会甚早,二十四卷本《元诗纪事》卷七引《怀麓堂诗话》:

诗贵意,意贵远不贵近,贵淡不贵浓。如杜子美“钩帘宿鹭起”云云,李太白“桃花流水杳然去”云云,王摩诘“返景入深林”云云,皆可与知者道,难与俗人言。王介甫得之曰:“坐看苍苔色,欲上人衣来。”

查李东阳《怀麓堂诗话》,确有此段记载,将此诗句误记于荆公名下,可见石遗之误当源自李东阳。又《石遗室诗话》卷三十一摘录沈其光诗作:

《初夏游曲水园》云:“草合浑无径,荷香不在花。”视金冬心“荷叶绕门香胜花”尤不费力。”

而沈其光《瓶斋诗话初编》卷九提到此节:

《许彦周诗话》:“世间花卉无踰莲花者,盖诸花皆藉暄风暖日,独莲花得意于水月。其香清凉,虽荷叶亦自香也。”余有“荷香不在花”之句,石遗老人以为比金冬心“荷叶绕门香胜花”尤不费力。老人所论衹在语言之工拙,至于意则人人共有。按《随园诗话》论佳句无心相同者,历引张宝臣“荷叶露香偏胜花”、厉樊榭“荷叶绕门香胜花”、其出句云:“竹阴入寺绿无暑。”梁守存“未到花时叶早香”等句,则此非冬心句,老人误记耳。

  “荷叶绕门香胜花”的确出自石遗非常推崇之樊榭的《五月十三日同丁敬身游智果寺》(《樊榭山房集》卷六),并非金农的诗作。沈其光的诗作是通过李详寄赠给石遗的,他对石遗在诗话中评价自己的诗作十分在意,《瓶粟斋诗存》最末即附《石遗室诗话》两则(《石遗室诗话》卷三十一、《石遗室诗话续编》卷四),故而注意到石遗之误。樊榭此诗,不仅《随园诗话》有提及,《梧门诗话》《射鹰楼诗话》等均有记载,不知石遗缘何误记。《石遗室诗话》甚将一联中两句诗前后顺序记错者,卷十八:

诗贵淡荡,然能浓至,则又浓胜矣。诗喜疏野,然能精微,又精善矣;“鸣鸠乳燕青春深,落花游丝白日静”、“雷声忽送千峰雨,花气浑如百和香”,可谓浓至;“穿花蛱蝶”一联,可谓精微。

“鸣鸠乳燕青春深,落花游丝白日静”,出自杜甫《题省中院壁》,其颔联为:“落花游丝白日静,鸣鸠乳燕青春深。”除此类将诗句作者误记之外者,更有将姓名字号误记之处,《石遗室诗话》卷十三:

前清同治间,恭忠亲王长军机,沈文定兆霖由山西巡抚入为枢臣,眷任甚隆。光绪初,左文襄宗棠厕焉,不能久于其位,出督两江。仁和吴子儁观礼久客文襄幕,辛未始成进士,得馆选,著有《圭盦诗》,多关系时事。其最传者为《冢妇篇》《小姑叹》《天孙机》《邻家女》诸首。

并全诗录入《小姑叹》,认为:

此首指沈文定言也。沈虽籍宛平,本吴江人,故曰“育南土”;为山西巡抚,故曰“于归太原”;为人厚貌深情,“深潭”、“柔蕤”,月旦甚确。

沈文定并非沈兆霖,而是沈桂芬(1818-1880),字经笙,顺天宛平人,本籍江苏吴江。道光二十七年(1874)进士。同治二年(1862),任山西巡抚。謚文定。沈兆霖(1801-1862),字尺生,号雨亭,钱塘人。道光十六年(1836)进士。同治元年(1862),出署陕西总督。謚号文忠。《诗话》中凡此类误记,也非石遗一家,《渔洋诗话》卷上:

元孝尤清迥绝俗,其诗如“离忧在湘水,古色满衡阳”,“帆随南岳转,雁背碧湘飞”,“映花谿路闭,漱水石根虚”,“桄榔过雨空垂地,瑇瑁乘潮上古城”“家山小别吟兼梦,水驿多情浪与风”,皆得唐人三昧。

沈兆霖像

史梦溪即指出“‘帆随’一联是翁山句,想公一时误记也。” “帆随南岳转,雁背碧湘飞”出自屈翁山《人日衡阳道中》。此段文字又见于《带经堂诗话》卷十二。然《带经堂诗话》卷十:“翁山诗予曾为选百篇,以为唐宋以来诗僧无及者。五律如‘帆随南岳转,雁背碧湘飞’,‘久病悲欢尽,新寒衣衲重。’”同一部书,前正后误若此。又《渔洋诗话》卷下:

新安汪征远字扶晨,工于诗,古选尤闲澹,有王、韦之风。若《黄山》诗“不见庵中僧,微雨潭上来”,不愧古人。

此段文字亦见于《带经堂诗话》卷三十一。史梦溪称“不见庵中僧,微雨潭上来”为岑参诗句,想当时渔洋失记。然此处渔洋并未误记,汪征远《坐狎浪阁》:“高阁临溪水,薄暮轩窗开。不见庵中僧,微雨潭上来。”见收于王渔洋《感旧集》卷十二、沈德潜《清诗别裁集》卷十五。岑参《终南云际精舍寻法澄上人不遇归高冠东潭石淙望秦岭微雨作贻友人》前四句云:“昨夜云际宿,旦从西峰回。不见林中僧,微雨潭上来。”况渔洋《唐贤三昧集》收录岑参此诗,绝不至于误记。岑诗与汪诗相校,“林中僧”、“庵中僧”,一写秦岭,一摹黄山,仅仅一字之差。由此可见古时对于诗句的归属,只能凭记忆或翻阅,并无今日检索之种种便利。以至于撰述者或疏于考证,才有后人之评点指摘,然后人未必不误。想来《石遗室诗话》毕竟三十万言,而石遗老人年事已高,有此类疏忽错漏不足为怪,似亦在情理之中。

五   《石遗室诗话续编》六卷的刊行

《石遗室诗话》《近代诗钞》的刊行之后,陈衍在近代诗坛的地位几已奠定。后生晚辈对于他十分推崇,时常请教。民国二十年(1931),陈衍应唐文治之请,任教无锡国学专修学校,卜居苏州。民国二十二年(1933)底,《石遗室诗话续编》开始载于《青鹤》杂志,分列第2卷第1、3、5、7、9、11、13、15、17、19、21、23期,共12期。此前商务印书馆已经刊行了定本三十二卷《石遗室诗话》,故《青鹤》上所刊载的诗话仍名为《续编》。《青鹤》创刊于民国二十一年(1932)11月,为半月刊,历时五年。同年的《国学商兑》第1期刊载了《石遗室诗话续编》卷一,题下有“未完”字样。其内容几与《青鹤》第1、3期《石遗室诗话续编》相同。《国学商兑》民国二十二年(1933)六月一日创刊,陈衍主编,国学会出版部出版发行。章太炎认为方东树《汉学商兑》本为排摈汉学而作,故自第2期起,《国学商兑》改名为《国学论衡》,《国学论衡》的第2期(1933)和第3期(1934)都刊载了《石遗室诗话》,但是内容并不多,此刊停刊时间不详。刊载于《青鹤》的《石遗室诗话续编》每一期都寥寥数则,远非当年刊载于《庸言》《东方杂志》时所可比拟。唐文治《石遗室丛书总序》:“又有诗话续编若干卷,辛未岁先生莅吾校教授诸生,随讲随编,尚未刊行。”民国二十四年(1935),无锡国学专修学校出版《石遗室诗话续编》,共六卷。对比可见,其卷一部分就涵盖了《青鹤》12期所载《石遗室诗话续编》的全部内容,且有增益。《石遗室诗话续编叙》云:

仆前后两编《诗话》,嗣复合成一编,无虑三十万言。咸同以来诗家,殆亦十得八九矣。近十年息影故乡,以逮卜居吴下,往昔知交,零落略尽,尊酒谈艺,几于绝响。然海内诗人辈起,不鄙衰朽,谬许为老马识途,往往先施下问。益以吴地位江海之交,四方之所辐辏,不必有平生之雅,而劳枉顾,辱尺书,投篇什者,麕至而鳞萃。线装洋装之本,积案头如小阜,旬月已高可隐人。仆伏处菰芦,非有记室、校书为之掌录而裁答也,则阙然不报,徒呼负负而已。于是多劝以续编《诗话》,取桂林一枝,昆山片玉之意,表夙昔乐道人善之本心。从之,黾勉经岁,成此数卷。若夫咸同以前之名集,美不胜收,则尚请全清诗者之责矣。甲戌重阳,七十九叟陈衍书于聿来堂。

在这篇《叙》中,石遗老人解释了他为什么要再续编诗话。《石遗室诗话》三十二卷本,于咸同以来诗家,几乎全部囊括。而他因为编纂《福建通志》久居故乡,后又迁徙苏州。此时他早已过古稀之年,昔年旧交几乎已零落殆尽。沧趣、散原、海藏等人虽在世,或困于路途遥远,或少善老暌,“尊酒谈艺,几于绝响”。多年以前,陈衍即有此类感慨:“人生自五十以往,少日朋好,有密迩相过从者,不易得也;况于文酒会合,又在他乡数千里之外乎?”而苏州地处江海之交,交通便利,四方得以往来,而“劳枉顾,辱尺书,投篇什者,麕至而鳞萃。”寄来的诗作更是堆栈如山,旬月便高可隐人。然而他没有人帮着回信,所以“阙然不报,徒呼负负而已。”于是有人劝他续作诗话,以为回应。“若夫咸同以前之名集,美不胜收,则尚请全清诗者之责矣。”可见石遗老人之自信,咸同以来迄于今之诗家尽数在他的诗话中。似乎他是为了“回报”寄诗写信给他的人,才续辑诗话,《石遗室诗话续编》卷二:

余寓居吴下,谬承海内文人过苏往往枉顾,非外出未有不延接者。陈啸湖宣威赠余诗云:“骚雅齐盟有霸功,不因小极拒阿蒙。”其确证矣。良以衰朽穷忙,困于文字之役,客来多不能答拜,函积多不作报书,(未有平生之雅,以图卷丐题、诗文寄正者,案头如积薪,黾勉从事,实日不暇给。)藉此稍减吾罪也。

然而听闻他要续辑诗话,投诗乞题的人又更多了,钱仲联《梦苕盦诗话》云:

所著《石遗室诗话》三十二卷,衡量古今,不失锱铢,风行海内,后生奉为圭臬。自有诗话以来所未有也。近于三十二卷之外,复有续辑。海内诗流,闻石丈续辑诗话,争欲得其一言以为荣,于是投诗乞品题者无虚日,至有千余种之多。以杖朝之年,而办此苦差,名之累人如此。

此时石遗老人已俨然诗坛盟主,然而盛名之苦,也非常人可想。石遗晚年为他人诗集序跋者仍不少,《石遗室文集》刊刻时间较早,这些文章多刊载于当时的期刊,《陈石遗集》整理者并未收录此部分。将这些文章与《石遗室诗话续编》参照,就可知此为诗选来源非常重要的一端。民国二十年(1931),石遗在上海,冒鹤亭出示胡展堂《不匮室诗钞》,并称其《读韩》《读王》诸作,散原至推挹。随后石遗为作《不匮室诗钞序》,见于《不匮室诗钞》卷首,又刊载于《国学商兑》1933年第1卷第1期,钱仲联《陈衍诗论合集》已收录。《石遗室诗话续编》卷二第一则即录胡展堂《读王荆公文集六十绝句》中有自注的近三十首,所占篇幅甚多。民国二十二年(1933),石遗为臧易秋的《一柳草堂诗稿》作序,因其孤及石遗门,岁暮抱遗稿,走百里请为叙。《石遗室诗话续编》卷四收录臧诗作数首。然而即使不断有人寄诗,即使得益于苏州的往来便利,选诗仍有困难,《石遗室诗话续编》卷六:

十余年来,余屏居里门,与海内诗人罕相接。卜居吴会,或见其诗,未识其人;或识其人,未见其诗。未识其人,诗可采也;未见其诗,艰于采访矣。今《诗话》将告蒇,只得就纕蘅所辑《采风录》与《登高》《修禊》各集,补采一二,寓以人存诗之意,知我者其勿罪我乎。

没有见到诗人,见到诗作尚可选取;而没有见到诗作,则难以选择了。《采风录》为曹纕蘅所辑,刊载于《国闻周报》的副刊,在当时影响巨大。后由天津国闻周报社在1934年出版。民国十六年(1927)至民国二十六年(1937)的《采风录》上刊载了石遗非常多的诗作。民国二十二年(1933)重阳,曹纕蘅在清凉山扫叶楼集同人分韵赋诗,李拔可、冒鹤亭、汪辟疆等人均至,此集石遗未参与,远寄短章,随后曹纕蘅辑《癸酉九日扫叶楼登高诗集》,石遗为作序,今复旦大学图书馆有藏。次年九日,曹纕蘅又招客鸡鸣寺豁蒙楼登高,后辑《甲戌玄武湖修禊豁蒙楼登高诗集》,《登高》《修禊》即指此两集,而《石遗室诗话续编》中的很多诗作即来自于此。

从民国二十年(1931)卜居苏州,到民国二十四年(1935)无锡国学专修学校出版,《石遗室诗话续编》虽只有六卷,但每一卷的内容都非常多。这六卷诗话记载评论了年轻一辈的诗人,比如金松岑、钱锺书、夏承焘等人;又继而回忆了已故师友的情谊,甚至萧夫人遗著《萧闲堂札记》亦有数则载于其中。在这么短的时间,以至于石遗老人在文中不免流露出不堪重负之意,不仅“案头诗卷,高可隐人者数堆。披沙拣金,正苦头晕。”又因杨云史的诗集用洋墨印刷,字迹太淡,而自己老眼昏花,阅读甚费力,勉读百十叶,已“甚呼负负”。不禁感慨,以近耄耋之年创作这么多的内容,为名所累若此。《续编》卷四记载了陈子言的《见怀》,末两句云:“矍铄是翁忘耄耋,夜深然烛写诗评。”石遗感慨故人情重,确乎知己之言。《石遗室诗话续编》卷六最末识语云:

右《诗话》六卷草草告竣,海内诗家,寄来大稿,已阅过者,殆满一间屋矣。而架上案头,有已选佳句不及收入者,尚不可数计。一限于篇幅,二限于时间,只得连呼负负,俟补续《近代诗钞》时,当次第收入也。 石遗老人识。

可见即使这六卷,犹有不足。《石遗室诗话续编》卷二收录了夏承焘的几首诗,此节又恰好记载于《天风阁学词日记》(1936年三月五日),其中表达了他对石遗诗话的看法:“此老晚年誉人多溢量,取人亦比前集爲滥。然并时俊彦,亦十得七八矣。”胡先骕《忏盦文稿》持论略同:“此为石遗毕生一重要著作,不但网络文献,而以其诗学深邃,评骘恰当,有裨当代之诗学甚大。”然而《续编》六卷的粗疏也不容忽视,“然晚年以请托者多,收罗亦不如前此之严格,则又蹈随园之覆辙矣。”

从少年时期听兄长说诗,到自己在朋辈中说诗备受推崇;从诗话之作的逡巡不敢为,到《石遗室诗话》的连载与出版,《石遗室诗话》不仅奠定了石遗在光宣诗坛的影响力,更为重要的是几乎涵盖了当时诗坛诸家。商务印书馆刊行中的疏漏,以及因石遗记忆不准致误者,在《石遗室诗话》的四个点校整理本中,多数仍沿袭至今,未予纠正。

本文发表于《文学遗产》2018年第3期

作者简介:

窦瑞敏,复旦大学中文系中国文学批评史专业博士,上海大学博士后

编辑 | 朱海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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