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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家新 ◎ 阿默斯特之行(图) | 诗观点文库 | 诗生活网

 置身于宁静 2020-01-16

  也许,来美之后最盼望的时候到了:今天,从康州开车来看我们的麦芒将带我们去马萨诸塞州的阿默斯特(Amherst),我的大儿子王岸就在那里读书。 
  十月中旬,美国东北部最美丽的季节。湖面上水鸟成群,山谷间层林尽染,一队队大雁(加拿大雁)则从上空不断飞过,把它们热情的唳鸣撒满天空。我们从我做驻校诗人的纽约州柯盖特大学出发,一路上尽是这样的风景。我开玩笑对麦芒说,我们的眼睛都有点“审美疲劳”了。
  玩笑归玩笑,我不能不感叹这里自然资源的丰富。前些天看纽约时报,上面有一篇关于中国北方严重缺水的长篇报道,题目是“未来将干透”。也许这有些夸张,不过,没有足够的水,怎么会有未来?而这里对环境和生态的保护是如此好,在我们居住的汉密尔顿,湖面上天鹅游弋,橡树间松鼠出没,黄昏时分甚至有三五小鹿到居民区造访。胡敏说“这才是和谐社会呢”。 
  说话间,我们在纽约州的奥尔巴尼拐上了通向马萨诸塞州的90号高速公路。这是美国少有的几条收费高速公路之一,我们在入口领了卡,到下一个收费站时,我和麦芒把钱都掏了出来,但只收了70美分!这简直难以置信。更没想到的是,在高速上又开了一个多小时,起码有一百多公里吧,到了出口的收费站时,居然不收费!这让我这个从中国来的在国内开车经常被“宰”的人怎么也“想不通”!
  就这样开了近五个小时到阿默斯特,王岸已在校园的路边等我们。马萨诸塞大学为比较有名的公立大学,学费便宜,学生多,据王岸说有两万多学生!除了学校的现代艺术馆,校园看上去没有我这次来美看到的康乃尔大学及我所在的柯盖特大学那样漂亮,学习条件恐怕也不如私立大学那样好。不过,我还是很高兴我的孩子能在阿默斯特这样一个地方上学(他在这里读创造性写作研究生),因为这里是人文荟萃之地,这里是诗人弗罗斯特当年教书和生活的地方,这里是艾米莉·狄金森的故乡!
  因此,在阿默斯特镇的咖啡馆稍事休息后,我们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狄金森故居,它就离镇中心不远。诗人的故居为一座临街的L形的两层带顶层的黄颜色房子,1813年为其祖父所建;狄金森1830年在这里出生,父亲为律师,曾当选为州参议员和国会议员。狄金森兄妹三个,哥哥后来也成为律师,结婚后住在相邻的另一处房子里(爱默生当年来阿默斯特学院演讲时,就曾在他哥哥家住过一晚);妹妹则和她一样终身未嫁。除了1840—1855年间随全家住在别处,狄金森的一生就在这里度过,直到1886年5月15日在病疼的折磨中去世。
  据传记材料,狄金森早年在她祖父参与创办的阿默斯特学院受过教育,后来曾到另一个女校就学,但不久就被父亲招回。这是一个传统的家庭。因为母亲的身体和精神一直不好,狄金森和妹妹一起担当起了操持家务和园艺的重任。她曾有过两次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这最终导致了她对世俗生活的弃绝。自28岁后更深入地投入诗歌后(“灵魂选定自己的伴侣”),她基本上闭门不出,甚至也不再到镇上去。二楼上那间朝向西南的房间为她的卧室和秘密写作间,那里的墙上挂着白朗宁夫人的画像,靠窗的地方摆着一套带老式油灯的写字桌椅。在那里,她写诗,与远方的友人通信,眺望飞雪与黄昏,完全过着一种不为人知的生活。直到她死后,她妹妹在她抽屉里十分惊讶地发现了她留下的近1800首诗!
  这就是艾米莉·狄金森,一个诗歌圣女,一个孤独而又充满了坚定的精神力量的诗人。现在,在美国,在世界各地,狄金森早已和惠特曼齐名,但说实话,我自己更喜欢狄金森的诗,也更愿意认这样的诗人为精神同类。我还记得早年我在笔记本上满怀激动地抄下她一首首诗的情景。她那些充满了独特个性,高度简练而又不可定义的诗篇,为我显示出一个诗歌灵魂的不朽质地和奥义。
  



狄金森的花卉 / 王家新 摄


  无独有偶,在阿默斯特一带,还镌刻着另外一位天才的女诗人的名字,那就是西尔维娅·普拉斯。因此,我们要去看的下一个地方就是她曾上学的史密斯学院。从阿默斯特镇到那里,开车20分钟即到。史密斯学院为美国著名的女校,我早就通过普拉斯的传记知道它,但没想到它的美丽仍远远地超出了我的想象,难怪普拉斯入校后在给母亲的信中会这样说“我到现在仍不能相信我成为了一个史密斯女孩”!四年的学习生涯(1950—1953年),她不仅是史密斯的优秀生,也正是在这里,她“正式”成为一个诗人;在后来留学剑桥、同英国诗人塔特·休斯结婚后,她又携休斯一起从英国回到这里教过一两年书(休斯则在马萨诸塞大学短期任教)。史密斯在普拉斯短促的一生(1932—1963)中就占据着这样的位置。我真的想知道,当这位最终听从了死的召唤的女诗人在雾伦敦拧开煤气开关前的那一刻,在她最后的视线中是否再次出现了那个穿着漂亮的衣裙、带着崭新的箱子和850美元奖学金去史密斯报到的女高中毕业生?当然,这只是我的想象,再也没有任何人会告诉我这一点。 
  史密斯学院在今天仍是一个女校,仍如普拉斯在日记中写到的那样“到处都是女孩,女孩!”在普拉斯当年住过的Haven House旁边的校园活动中心,我们看到的第一个展览,即是一个公开的女同性恋的展览。不过,在史密斯校园一个美丽的濒临河畔的花园里,我们也看到了手持玫瑰、穿着洁白婚纱的新娘子。新娘子估计是这里毕业的学生,现在坐着洁白的加长林肯轿车回母校,和新郎及亲朋一起拍照留念。而这,也曾是普拉斯当年所梦想的吗?
  次日上午,麦芒开车回他的康州学院,这位谢冕先生当年的博士生,从北大校园出来的诗人,要回去准备他的教学了。我们将在这里再住一天。我们要和王岸多在一起待一待,也想好好感受一下阿默斯特。这真是一个不断给人带来发现的喜悦的地方,除了马萨诸塞大学校区外,这里还有著名的阿默斯特学院(和史密斯学院相对应,该学院为男校)。阿默斯特学院一直很有名,王岸说它至今仍在全美的(本科)文理学院中排第一第二。别的不说,自1917起,诗人弗罗斯特就在这个学院任教,从那时起到诗人的晚年,其间除了在密歇根、哈佛等校任教或做驻校诗人外,弗罗斯特有数十年的时间都在这里任教和生活。阿默斯特,这个新英格兰小镇,因为狄金森,也因为弗罗斯特,在美国的文学地图上占据了一个闪光的位置。
  正因为如此,镇上的图书馆(Jones Library)一直对诗歌很重视,它也以此在新英格兰地区著称。我看了该图书馆的介绍,它有长年不断的诗人朗诵系列,并且还组织有“弗罗斯特之旅”等活动,这个诗歌之旅全程来回有42英里,把弗罗斯特当年在阿默斯特生活、写作的地方和经常去的周边几个村镇和景点连在一起,最远则延伸到Holyoke。顺带说一下,当年约瑟夫·布罗茨基流亡到美国后就曾在Holyoke学院做过驻校诗人。也许,正是他所体验的新英格兰乡土和风景使他对弗罗斯特的诗有了更深切的领会,他关于弗罗斯特的长篇讲稿“On Grief and Reason ”(《论悲伤和理智》),使我们看到了弗罗斯特作为一个诗歌大师更深邃和复杂的一面。
  这次我们一来,王岸就说来得巧,著名诗人James Tate和Matthew Rohrer将在Jones Library朗诵。我不知道Matthew Rohrer,但我早就知道塔特,我和沈睿编选的《当代欧美诗选》就选过他的诗,王岸说他给他们教过写作课,他现在在美国很有名,他的诗不那么大众化,很独特,有深度,等等。下午三点,我按时来到了图书馆的三层,但发现小讲座厅已坐满了上百听众,两位诗人正往桌子上摊放随身带来的诗集(朗诵会后签名售书),我只好和其他来晚的人一起站在门口,图书馆的人忙着到其他房间找椅子加座,而人们还在不断地从楼梯上咚咚地上来,带着一脸兴奋和期待的神情。
  正是人们脸上洋溢的这种热情,使我对生活和诗歌还抱有希望,也使我意识到扎根在阿默斯特的那种深厚的诗歌传统。
  于是在这之后,我又来到了狄金森的故居。我看着花园里那棵有着几百年历史的生气勃勃的古老橡树,这是见证了诗人一生的大树,也是给孤独的诗人一次次带来信念和支撑的大树。“我的诗活着”(“my verse is alive”),的确。一切就如同这棵大树,它在诗人死去多年后仍在生长,仍在无言地告诉我们什么是永恒,以及什么是生命的承担。



狄金森故居花园的橡树 / 王家新 摄


  天色已晚,远处坡顶上的小镇浸透在一片浓重的迸放的彤云里。这是曾一次次镀亮诗人窗户的带有金属般重量的夕光,这是阿默斯特寒冷而明亮的黄昏。从诗人故居里出来,我们向它走去。沿街的店铺已经关门,街上的行人稀少。王岸说要带我们去一个他才知道的地方喝当地酿造的黑啤酒,这又使我想到了弗罗斯特,想到了我所喜欢的他的一首诗《熟悉黑夜》。我想,一个在这样的小镇生活而又洞悉命运的秘密的人才有可能写出这样的诗句:


    “我早就已经熟悉这种黑夜
    我冒雨出去——又冒雨归来,
    我已经越出街灯照亮的边界。”



阿默斯特的黄昏 / 王家新 摄

                       2007,10,24,柯盖特大学

  【来源:作者惠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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