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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筑物里的流动人生 | 曹可凡

 圆角望 2020-01-20

苏州博物馆

对于建筑,纯属外行,很难说出个子丑寅卯来。不过,说说建筑,这一凝固音乐里的流动人生,倒是有不少可说的!

曾经在苏州博物馆落成之际,聆听建筑大师贝聿铭先生有关建筑与人的高见。贝先生早年从包豪斯运动发起人格罗皮乌斯、建筑大师柯布西耶等人学术中,懂得了建筑是用来行使某种特定功能的。建筑是为人服务的,它必须与生活本身,与特定时间与地点发生某种联系的。因此,他应邀回故里设计苏州博物馆时,灵感便来自明清建筑粉墙黛瓦的灰白调子。同时,又从石涛的“片石山房”获得启迪,将博物馆外的北墙设计成以壁为纸,以石为绘的米芾山水园景,令人觉得既有历史的回声,仿佛步入充满烟火气的老宅,但又不失现代简约风格所应该有的视觉冲击力,并且巧妙运用光与建筑的辩证关系。贝聿铭不喜欢用所谓标签式称谓。他说:“对我而言,建筑就是建筑,而没有什么现代建筑、结构主义等概念。只要你愿意,就可以使用你想用的主义。但不相信这些,它终究会成为过眼云烟,而真正存活下来的,永恒的东西,还是建筑。”

无独有偶,并非科班出身的安藤忠雄先生也强调拥抱自然,与自然合为一体的思想,尝试将光、水、风等不定型因素运用到建筑氛围营造中,注重人、建筑与自然的内在关系。从理论上,安藤忠雄深受柯布西耶影响;从实践中,又从罗马万神殿顶端光影变化,以及高迪建筑汲取养料,所以,他的清水混凝土,他的光影魔术,他的几何弧线都成了建筑界的传奇。他所设计的住吉长屋可谓环保住宅的前驱;六甲的集合住宅则反映出建筑师内心的乌托邦理想;至于“表参道”,它可以使我们从商店看到外面的街道,感受彼此的吸引或邂逅。这些以人为本的设计理念得到广泛的认同。

在上海,中外建筑大师也留下一幢又一幢美轮美奂的建筑,其中有新古典主义、哥特式、装饰艺术等西洋风格,也有融中西文化为一体的石库门建筑。无论是像邬达克那样的外国建筑师,还是范文昭、赵深、陈植等本土建筑师,无不以砖石塑造着城市的经脉,书写着城市的历史,而建筑中所发生的有关人的故事则更加耐人寻味。

就拿如今为上海市少年宫的那幢大理石建筑来说,它的前身是在沪犹太商人伊利·嘉道理宅邸。嘉道理家族于上世纪初来到上海,积累了丰厚的财富,但灾难也随即到来,嘉道理夫人为救火灾中被大火围困的佣人,不幸葬身火海。老嘉道理悲痛欲绝,嘱咐设计师另外选址设计新的建筑,自己则离开上海旅行疗伤。待他重返上海,面对的是一幢异乎寻常的大理石巨型住宅,且预算严重超标,但此时木已成舟,没有回旋余地,但也因此留下这幢标志性建筑。然而再坚固的建筑也无法摆脱恶魔的黑手。二战期间,上海沦陷,嘉道理父子三人被日本兵带离大理石建筑,被关押至监狱之中。我的舅公王云程先生与两位小嘉道理关系密切,曾是那幢大理石建筑的常客,多次冒险前往监狱探视嘉道理父子,带去食品、日用品等。1945年日本投降,两位小嘉道理被释放,但伊利·嘉道理已惨死狱中。出狱后,罗兰士·嘉道理决定前往香港继续拓展家族企业,创建中华电力公司,后又接管闻名遐迩的半岛酒店。1948年舅公全家十多口人迁居香港,得到嘉道理家族鼎力支持,罗兰士·嘉道理先生聘请舅公为中华电力董事,后来又帮助舅公与荣鸿庆先生创建南洋纱厂,并担任董事。由此,我们家族得以在香港慢慢站稳脚跟。1985年,罗兰士·嘉道理来北京与邓公晤面,并参与大亚湾核电站建设,以85岁高龄出任香港基本法咨询委员会委员。罗兰士·嘉道理去世前,留下遗嘱,邀请我舅公执掌中华电力董事长,全权管理嘉道理家族资产,但舅公婉拒嘉道理后人请求,将家族管理权交还给嘉道理家族。这段产生于静安寺那幢大理石建筑的友谊绵延半个多世纪,成为商界的佳话。

柯灵故居

相对于少年宫大理石宫殿,位于复兴西路上的那幢三层西班牙公寓则要低调许多,那里居住着一位中国新文学巨匠——柯灵先生。柯灵先生的散文独树一帜,文字凝练,思想深邃,意境开阔。如他在《磨墨人》序文中所言:“文字生涯,冷暖甜酸,休咎得失,际遇万千。象牙塔,十字街,青云路,地狱门,相隔一层纸。我最向往这样的境界:只问耕耘,不问收获,清湛似水,不动如山,什么疾风骤雨,嬉笑怒骂,桂冠荣名,一律处之泰然。”寥寥数十字,生动传神表达为人作文高尚品格。在那悬挂“读书心细丝抽茧,炼句功深石补天”古朴对联的客厅里,无数次聆听柯灵先生教诲。在交谈中,柯灵先生反复强调做艺术要“力戒脂粉气,多一些书卷气,要耐得住寂寞,甘于坐冷板凳。但是,有一种寂寞最为可怕,那就是观众或读者,冷落你,抛弃你”。柯灵先生虽已离世将近二十年,但他的话语仍如同警钟一般敲打着我。因此,柯灵故居不仅是文学圣地,更是一座灯塔,指引我不断前行。

当然,说起建筑,最难以割舍的还是我的出生地,愚园路锦园。也许从建筑学上讲,锦园只是一条平淡无奇的新式里弄,但它却承载着我们祖孙三辈最美好的记忆。锦园所在地原为荣氏企业网球场,后改建为荣氏企业高级职工宿舍。住户在企业是同事,回家则为邻居,彼此亲密无间如同一家人。谁家有喜事,大家共同分享快乐;遇到困难,则相互帮助,不分你我。从长辈的行为言谈之中,我们懂得何为关爱,何为尊重。直到今天,当年的小伙伴早已飘散,但邻里之情、同窗之谊仍如同一根红丝线,将我们紧紧联系在一起。因为我们居住在同一空间,走过同一条青春小径。就在几个月前,意外接到一封迟到二十五年的同学来信,那位同学虽然并非锦园原住民,但寄居在弄堂里一户人家,我们朝夕相处,情同手足。这位大脑袋上镶嵌一副炯炯有神眼睛的男孩从小天资聪颖,智慧过人,长大后毕业于名牌大学,却不幸英年早逝。离世前,他托弄堂里的一位小伙伴转交一封信给我。不巧的是,那位小伙伴彼时正在深圳创业,其母随手将信夹入一本书中。待小伙伴母亲过世,整理旧物时,才偶然发现这封信。其实,这并非一封严格意义上的信,而是他所写的一首诗,诗的题目是《阳光中的青春》。诗中这样写道:

跃出山峦的朝阳如射飞升,

甚至不让我看一眼他通红的脸庞,

他已喷射出灼人的光芒。

逝去了,过于仓促的青春,

只留下淡淡的惆怅。

面对你,火红的太阳,

我无法要回失去的时光,

唯愿你照耀我一如既往,

赐我前行的勇气和力量,

伴我实现儿时的梦想。

短短几行诗句,浸润着对于火热青春的缅怀;淡淡哀愁中,更有对未来的期许,以及克服困难与挫折的勇气;短短几行诗句,更仿佛记录锦园里共同成长小伙伴的深厚友情。它不仅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某种心灵释放与托付,还是对锦园这个建筑空间的追忆与记录。

建筑是凝固的,但居住其间的人及其人生,却好比如歌的行板,让我们的生活变得瑰丽多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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