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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故宫，我连续写了三篇：故宫女主在那个位置炫耀，并不需要多大的特权，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很多人曾做到过，也并不违反“规定”——每周一闭馆日，参加赞助商活动的车辆在指定地点临时停车，比如太和门广场西南角，就是常规操作。 所以我说，因为时间紧迫，且对故宫内情所知较少，很多媒体，包括一些北京特别权威的媒体，都报道错了；更值得我们讨论的，是规则的灰色地带：周一闭馆日里的故宫，是如何运作的？故宫的开放和保护，平衡点在哪里？ 这些挖掘、分析，与大众情绪相左，于是，很多人抨击、咒骂呦呦鹿鸣：收钱洗地、权贵走狗、不得好死、会有报应，云云。大家可以在昨天壮观的留言区看到，持反对观点的人三成左右。 这骂声铺天盖地，让我很不舒服，但是，我也勉强能理解——一方面，这些人对呦呦鹿鸣并不了解；另一方面，由于大批二代三代在社交媒体撒出海量炫富碎片，网友们已经蓄积了吞天灭地的势能，现在，一个火山口出现了，队友也可能成为牺牲品。正如隔壁国家所经历过的：“这不过就是一场以绞死讨厌鬼为目的的国民运动，为了给自己的人生消愁解闷的运动，谁让她坐着高级进口车四处炫耀，穿一身名牌，每天吃着鱼翅、肥鹅肝……善良的市民，坚信自己是善人，对落入阴沟的肮脏野狗进行群殴。” 许多人愤怒，并不是愤怒于故宫里的文物保护成疑，也不是真的愤怒于这个社会运行规则本身的公正与否，甚至不是真的愤怒于特权的肆虐，许多人的愤怒，仅仅是愤怒于自己没有特权。 但我仍然相信，关注呦呦鹿鸣的朋友们是社会相对冷静人群，我们更在意的是在山呼海啸面前思考更加深刻的真问题。所以，第三篇文章希望把故宫拉回讨论区，呼吁故宫来一个详细说明。本来并不抱期待，但奇迹发生了。第3篇文章24小时之后，故宫发布了第二次道歉：1月13日，经过故宫博物院批准的闭馆日活动有200余人参加。该区域地面是历年来不断更新的现代材料，多年来一直作为闭馆时段的车辆通道和闭馆日活动的临时停车场所。  这个解释与我的分析完全一致。露小宝不过是当天200余人中的一个，也是多年来在这里临时停车的无数人中的一个，很普通。 这一次，我不再质疑故宫道歉的诚意，因为故宫以《故宫博物院院长王旭东向公众致歉》为题，并将分管副院长、保卫处处长停职检查。这意味着院长把集体责任揽到自己身上，在体制内是罕见个案，至少我从未见过。 甚至，我还很感激故宫第二次站出来，如果他们一直不解释，恐怕我就得被一直骂下去了。 但是，我是要给故宫点赞了吗？不。那就太早了。 过去的几篇，我们聚焦“闭馆日的故宫运作规则”，现在大概清晰了，那么，我们还要思考：开放日呢？昨天，呦呦鹿鸣的朋友给我提供了几张最近的照片，在开放日里，闭馆之前，大量的汽车，也从这里开过。这就很令人震惊了（请注意每张图片车辆不同，人流也多）：       那么，请问，这些开放日里开放区的车辆，又是从哪来的？感谢老天下雪，让我们清晰地看到车辙，这里经过的车已不在少数。 所以，结论是：露小宝停车炫耀并不违规，但故宫的管理，却是问题很大。 大得很！故宫里面，有180万件以上文物；保护文物，是故宫的第一职责。因为这些文物的珍贵性、独一性，特别需要一个强有力的遵规环境，要求管理队伍严厉（对，我没有用“严格”这个词）地按照规则运行。但是，现在看来，对规则的落实，很成问题。 不禁担心：一路不守，何以守文物？ 我之所以如此担忧，是因为十几年前有一次经历：某处发掘出一个古战场，我当时去当地的文物所，见一堆堆新出土的青铜器就随意堆在地上，而当时只有我一人，也没有监控，于是，我不禁心念一动：“要不，顺手拿一两件？反正也没人知道。”犹豫了一会才杜绝了邪念，道德阈值总算是经受住了考验。我想，既然连我这样自问受过高等教育经常强调修身功夫的，都会受诱惑，那么，其他人呢？当然，也许其他人一般都比我高尚。 故宫管理的段位，肯定不同于一个地方上的小小的文物所，而是有一整套的约束体系。但是，我想任何人都会同意我的基本判断：中国的文物保护，非常脆弱。不管是可移动的文物，还是不可移动的建筑。 即便是故宫自己，恐怕也要承认这一点。比如，前面提及的《故宫保护总体规划（2013-2025）》，是由中国建筑设计院有限公司建筑历史研究所、故宫博物院共同编制的，这份124页的文件直接提到故宫的41个问题。 我们能想象历史上曾有多次雷击火灾教训的故宫，如今竟然有一半文物建筑没有安装避雷措施吗？但，真实的故宫就是这样：“故宫博物院已对近半数的文物建筑避雷区域设置了避雷设施，但其余区域内的文物建筑避雷的设施或方式尚有待进一步结合实际情况进行评估与探讨，部分已安装的防雷设施也存在方式落后、防雷能力较差的问题。因此，故宫文物建筑尚存在雷击隐患，防雷设施覆盖范围尚需扩大，设施水平尚需提升。” “尚未建立系统的不可移动文物日常监测、评估、维护机制。” “故宫尚有包括内廷区文物建筑在内的28.25公顷范围未覆盖高压消防系统，部分消防设施陈旧、老化，亟需更新。此外，部分文物建筑周围未设消防栓。” “针对不可移动文物本体保护管理的监测预警体系尚未建立。”“不可移动文物缺少基于传统的、可持续的维护机制和政策。” “可移动文物的基础数据采集及档案建设尚未充分满足保护、研究、展示的需要；可移动文物展示及修复工作环境现状有待改善，保存环境尚未满足其科学保护需求，大量待修状况较为普遍。” “专业技术人员存在配置不均衡和人才断档问题，特别是不可移动保护技术人员和传统营造技艺传承人缺乏。” “管理用房使用需求与文物保护矛盾突出。管理用房占用大量文物建筑，布局分散，不利于日常工作中部门间的沟通协调。” “尚未开展对流散院外、包括海外的清宫旧藏文物的档案记录工作。” 至少我作为一个普通人，很难想象，作为全世界最重要的文物单位之一（甚至可以去掉“之一”二字）、世界第二大经济体中现存古代宫城的唯一实例和最高典范，竟然是这样的水准。 在乾隆年间编撰的《国朝宫史》中，特别强调紫禁城规则，“我朝家法相承，内政肃清，有典有则”。什么人，什么时候，在什么地点，做什么事情，都“厘然各当”（这词很少用，至少百度是搜不到的）。今天的我们，对规则的遵守，这种“厘然各当”的规则感，是更进一步了，还是更退一步了？ 在我前天的文章中，专门提及几个细节：1949年之后，有一次，毛泽东参观故宫，向陪同人员询问了故宫工作人员的文化程度。当听到这里还有人是小学文化程度时，毛泽东说，那可不行，要好好学文化，文化不高是难以做好工作的。可是，到了2011年，故宫工作人员的文化还是令人着急，故宫博物院给北京警方赠送一面锦旗——“撼祖国强盛，卫京都泰安”，把捍字错写成撼字，媒体提出质疑，故宫有关负责人却坚称是对的，后来专家反驳，故宫道歉，网友又从260字的道歉声明中找出了12处错误。 2010年，华中农业大学学生杨瑞发现，故宫指示牌里御花园的英文写错了，2014年又有大学生网友指出，故宫保和殿的英文标识牌写错了。2016年，北京外交人员服务局工作人员龚乃绪先生发表了一篇关于翻译的文章，其中提到：“我前天看见北京的一大报批评故宫四道安全屏障形同虚设时竟用了一歇后语，说那是什么人的耳朵，是'摆设’，这太不'与时俱进’了！能对我们的听力障碍者如此不恭吗？”  在很多人看来，故宫是红色的，它已经从明清两朝帝王的家，变成了革命群众的游乐场；在很多人看来，故宫是金色的，露小宝这样的人，认为紫禁城高贵华丽奢靡，她夸大炫耀自己能停车在里面；各大赞助商认为故宫商机无限金气逼人，纷纷送抱投怀。 在我看来，故宫也是灰色的。故宫曾经有伟大、壮烈的文物保护史，尤其是抗战期间，向南方千里转运上万箱文物，分毫无损，缔造了一部可歌可泣的民族史诗。但是，如今，对我这个普通人而言，这里的规则本身，晦暗不明；而规则的执行本身，也晦暗不明，灰灰的。多少度灰呢？也许是五十度灰，也许是七十五度灰，也许是低级灰，也许是高级灰。 但是，这并不重要，我们最要关注的，其实是180万件文物本身，以及它的境遇对我们的警示。文物是历史的承载者，但是，决定文物价值的，并非是文物本身，而是今天的我们。我们说要厘然各当，那么，我们今天是否有能力匹配我们的经济实力？是否有能力匹配我们的历史使命和责任？我们是否有足够的眼光认识到文物的内涵，是否有足够的水准，把这个内涵向世界推广？ 这不仅是故宫的问题，更是我们的问题。呦呦鹿鸣文章的风格是日拱一卒，追着一个问题不断写下去，不断逼近真相。不过，有时候，我宁愿那些我们所关心所珍爱的一切，根本不需要我们去关注。  故宫里的怪兽很多，其中有一只是天鹿，它在储秀宫，据说它很是纯洁、善良，能给人带来幸福和长寿。呦呦鹿鸣的朋友们，祝福你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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