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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3年，在那个万物看起来都无比萧瑟的秋天，已正式与丈夫分居4年的董竹君带着四个女儿搬家了。她已经记不起这是她第几次搬家了，这次，她们从上海斯懂路甘村搬到巨泼来斯路（现安福路）美华里二十号。 将打包好的行李放到屋子里后，最小的女儿夏国璋很疑惑地问妈妈：“为什么别人搬家越搬越大我们却越搬越小”？董竹君听完这话，眼眶瞬间就红了。她望着因营养不良显得有些瘦小的女儿，心里再次泛起了悲凉。 那一刻，她母亲生前来她破落屋子里打扫时的话又在耳边回荡起来：“怎么办，这样的生活，携老带小，可怜你什么时候才能出头？原本想着你逃出青楼嫁了督军夫人能过好日子，结果又弄到这般田地，不离开四川多好，大家少吃些苦！” 董竹君与夏之时最后一次同框 有几秒，在狭小出租屋里的董竹君有些恍神，她又想起父亲在母亲过世当日时的话来：“可怜你妈，前几天（临死前）跟我要几个铜板买香瓜吃，我因为怕第二天小菜钱不够，竟没给她买。” 董竹君转过身，眼泪像断线的珠子样落了下来，那一刻，除了眼眶灼热她竟感觉不到其他了。 良久，她抹干眼泪转身弓下着身子看向小女儿道：“房子大小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一家人在一起对不对。”夏国璋听完懂事地点点头不再说话。 此时的董竹君已经到了穷途末路的地步，虽然已经搬到了房租更少也更偏僻、狭小的出租屋，可她却也并不能确定：她是否能借到下月的房租。 若以当时的境况看董竹君，没人会觉得董竹君选择离婚是正确的，实际上，一个女人独自带着四个女儿和两个年迈双亲闯上海，在任何时候、任何人听来，都是自找苦吃。 或许，也正是因为，他的前夫夏之时才敢在她出走时打那个极其狂妄的赌，他说：“若你离开我夏之时能在上海滩带着几个孩子活下去，我就用我的手掌煎鱼块给你吃。” 后来，董竹君的确活下来了，可她活得却并不好。约定的五年赌约到期的1929年，董竹君经历了几次失败创业，她如四年后一样穷苦潦倒。但她也算是赢了，她还活着。 对啊，董竹君经常对自己说“活着就有希望”，可活着真的就有希望吗？那一刻，当她的脑子发出否定的问话时，她的内心防线终于开始慢慢崩塌。 搬家这天，累了一天的董竹君才想起她已经没有晚饭钱了。想到这，来不及坐下歇息的董竹君无奈地慢慢走向了放在床边的那口旧箱子。她悲哀地意识到，自己能当的东西已经没有了，国琼大女的小提琴也被自己当了，能当的眼下就只有国琼的演出服了。 叹了一口气后，董竹君缓缓打开箱子拿出了国琼那件黑绸缎子滚边旗袍，随即，她用手在平整的衣服上摸了两下后便转身出门了。 董竹君是要去霞飞路金神父路（现名瑞金路）“源康”押头店，押头店是当铺的一种，相比普通信誉好的当铺，这种当铺就相当于“黑店”。离婚后长期出入当铺的董竹君知道，一旦把东西当到这种当铺，基本就会赎不出来的硬生生“死当”。 董竹君与大女儿夏国琼 可即便如此，这种当铺里的黑店依旧生意兴隆，只因为它比普通当铺的出价更高。也正因此，押头店成了很多穷人的不得已首选。 在日本时，董竹君也曾在特殊时期去过当铺，可在那里毕竟熟人不多。可在上海，她却得在街坊四邻同情的眼光里进出当铺。董竹君知道，这同情没有恶意，可正因为没有恶意它才更大地刺到她的自尊。 当晚，照顾孩子们睡下后，董竹君的思绪像个关不掉的机器一样疯狂在脑子里涌动起来。人的情绪链条就是这般奇怪，困境、疲累时能想到都是不好的东西。 董竹君在身心疲惫下想到了前段她被迫关掉的创业项目群益工厂，原本，经过千辛万苦、千难万难后，这个工厂终于立起来了，她们一家的生计也不愁了。可千算万算董竹君也没算到，它苦心培养的这个孩子竟会被日本人炸毁。 人在不走运的时候，真真是喝口水都塞牙。董竹君永远忘不了自己蹲在工厂废墟里痛哭的情景，当时的她不知道，更大的困难正在前面等着她。因为国外华侨不了解国内境况的缘故，之前投资她的群益工厂的人开始相信谣言，误以为董竹君没有把逃命的投资用来扩充工厂，而做了“拆白党”。 对于这样的误会，对于本就伤痛不已的董竹君无异于雪上加霜。若非董竹君后来将被炸毁的群益工厂图片寄出去，他们对她的误解怕是会永远无法更改了。 董竹君与二三四女合影 屋漏偏逢连夜雨，失业之后母亲突然离世，不久父亲也因孤寂穷困致病。而此时的董竹君， 竟只能靠四处举债替父亲治病。因为没钱请医生来家里医治，董竹君只得扶着重病的父亲一步步、慢慢地走到霞飞路电车站乘车去看病。 有一次，在电车站候车时，父亲董阿庆对女儿说：“阿媛（董竹君小名），我只要能再多活五年就够了。”可这五年，已穷困潦倒的董竹君能承诺父亲吗？答案是不能，因为他们已经山穷水尽了。 想到这让她心绞痛的一幕，董竹君坐在屋子里看着窗外痛苦地来回踱步，她嘴里还下意识地喃喃着“钱，钱，钱！”。 眼下，别说治病，就连维持日常的吃食对董竹君而言也已经是一件极难的事了。这段时日里，董竹君每天中午晚上几乎都是用白糖、盐下饭吃。而早餐，她已经很久没吃过了。毕竟，每天早上自己买来的四块大饼汕条仅够孩子们吃了上学。吃食真贵啊，董竹君有次卖了一双鞋才当了几块大饼油条。 在这些之外，刚刚从监狱被放出来的董竹君还面临着巡捕房的勒索，而社会大众对董竹君也抱持着不满不愿与她来往，所谓“举步维艰”大约就是董竹君这般了吧。也难怪多年后，董竹君在回忆录中讲到这段过往的心境时会说：“现实的生活和处境就如一把把的尖刀， 一条条的皮鞭，整天整夜、每时每刻，都向我的心肺、皮肉，每条神经钻刺着、抽打着。” 夜深后，董竹君彻底被负面情绪包围，那夜月明如昼，可董竹君眼里心里看到、感觉到的却是无尽的黑暗。在一阵心酸、沮丧后，董竹君第一次有了自杀的念头。她后来在回忆录中讲到想到自杀的心境时写道：“那一刻，觉得死是无比的快乐，死是人的安息，死是一了百了。死吧，我再也无力活下去了。” 然而，就在董竹君欲自杀前，当她来到孩子们的房间与她们时，她突然改变了想法。走到床边那一刻，她看到孩子们挤在一床睡得正香，月光映照着她们的梦。看到这一幕的她，突然在心底发出了由衷的感叹：“多么可爱又可怜的小生命啊！” 就在那一刻，她的脑子竟突然地转了念了。其实，人被困在情绪里时，只要适当在合适的时机转移注意力，一切就都有转圜的可能。注意力被转移到孩子们身上后，董竹君像突然停在悬崖边的自杀者。她脑子里蹦出了一系列的问话：
而董竹君内心深处这所有的问话都指向同一件事：现在不能死，因为死，只能让仇者快亲者痛。 想到这，董竹君的理智终于回来了，她站起来质问自己：我平日里最鄙夷的不就是自杀的懦夫吗？今日，自己怎么会有这种自私、怯懦的想法？ 此时的董竹君也终于悟出了一句话:人，在真正身处绝境时，是没有资格自杀的！ 理智回归的董竹君想到自己从妓院逃走那天的勇气和胜利，也想到了自己在封建大家庭夏家用行动赢得所有人尊重的种种，她还想到了自己从夏家离家时的决绝，创业时的无畏无惧…… 董竹君的信心在慢慢回归，与此同时，在经过刚刚的死亡阴影冲击后，她对自己的未来有了类似于“既已做好最坏打算，又有何惧”的终极自信，没错，一个人能有死的勇气，为何就不能以这种勇气来把生活过好呢！ 那晚，重新站在窗子前的董竹君面对的还是那片天，但这次，她看到的是皎洁的月光，和月光下那如昼的明朗！ 董竹君知道，她要做的不是在阴天里预测人生，而是要重新审视理想的实现途径，未来，她还要在这个审视中发现真理的足迹，并以此为支撑，积极地面对人生的任何苦难与挑战。 也正是在这个“死去活来”的夜晚，曾经在日本留学过的董竹君以自己先进的思想觉知到：要解决自己和周围人及下一代的困境，最重要的是尽快完成变革。而变革之理想，当依靠与她来往的进步人士去实践。这，也是后来董竹君以她创办锦江饭店支持革命、成为女革命家的一个重要铺垫。 图片摄于董竹君儿子夏大明与杭贯嘉结婚当日 那晚以后，董竹君的日子依旧穷困。但因为改变了态度，只将全部精力用在解决问题上，她们的日子竟慢慢现出了另一番境况。 董竹君每日将衣服洗烫（用木炭的熨斗）得笔直，她想以此告诉孩子们也告诉自己：再苦再难的境况下，也要保持坚强的意志和乐观向上的心态。 董竹君也是此后开始教导孩子们烧饭、洗衣、补鞋、搞卫生等，以此训练她们爱好整洁学会调理。每天，董竹君都把楼房室内外用拖布洗扫得干干净净。 人说，只要你永远保持向上的姿态并且为此努力，好的改变就一定会发生。不久后，董竹君的生活果然迎来了转机。首先，她的女儿夏国琼的兼职工作所得酬劳多了起来，她还把自己租住的房子劈出一部分租给别人做二房东挣些钱。 这样一来，即便她们此时所得还是不足以让她们度过眼下的困境。但境遇，终归是好些了。 因为内心已经不再对未来感到恐惧，董竹君再次去重病父亲的出租屋时也不再双腿发抖。父亲临终前，她甚至编了一个善意谎言骗父亲：说志士李嵩高答应资助她开餐馆的2000元已经拿到了。 董竹君的父亲是在听到这个善意谎言后，带着对女儿未来的憧憬微笑着离世的。但当时的董竹君实际并未收到那2000元的资助，虽然李嵩高确实曾承诺过。 董竹君父母之墓（为后来所建） 送走父亲后很长一段时间，李嵩高的2000元都未送到。因没钱给父亲下葬，董竹君父亲死后灵柩一直寄放在上海苏州会馆。直到李嵩高的义款到位、锦江餐馆开业后，董竹君才从店里抽取了部分钱将双亲下了葬。 后来的董竹君也并未因饭店在中国的成功而从此一帆风顺，她的命运依旧坎坷致极。她后来几次因战乱流亡海外，老年时，她又因种种原因被诬陷入狱并在“半步桥”监狱被关了五年年…… 在监狱的五年里，董竹君受到了从未有过的艰难考验，很多人都在那场劫难中自杀了。可董竹君一直坚毅地活着，她在无尽的黑暗里始终保持着客观冷静。 五年牢狱后出狱当日摄 入狱时，她只穿了一件背心，这件背心越穿越破后她只得依靠同号人给的零星碎片缝缝补补…… 入狱五年唯一的一件背心 97岁这年，这位经受无数命运考验依旧意志坚定的老人又以惊人的毅力坚持写完了她的传记《我的一个世纪》，这本传记总47万字，前后历时数年。 今天，董竹君的这本书和她的故事正在激烈一代又一代人。而她写在书里的那句话，也成了这个她那个世纪和今天这个世纪的名言：“我从不因被曲解而改变初衷，不因冷落而怀疑信念，不因年迈而放慢脚步。” 晚年的董竹君已不再是昔日的美人模样，但她饱经风霜的眼神却美得让人心颤，也美得极具力量。这双让世人惊叹的眸子，是苦难塑造的结果，也是坚毅、勇敢、乐观、不屈服的象征。 本原创文参考文献：董竹君《我的一个世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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