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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雨辰:那些被历史碾压的生命,谁来纪念?——读高适《燕歌行》|【文化一瞥】

 昵称37581541 2020-01-27

汉家烟尘在东北,汉将辞家破残贼。

男儿本自重横行,天子非常赐颜色。

摐金伐鼓下榆关,旌旆逶迤碣石间。

校尉羽书飞瀚海,单于猎火照狼山。

山川萧条极边土,胡骑凭陵杂风雨。

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

大漠穷秋塞草腓,孤城落日斗兵稀。

身当恩遇恒轻敌,力尽关山未解围。

铁衣远戍辛勤久,玉箸应啼别离后。

少妇城南欲断肠,征人蓟北空回首。

边庭飘飖那可度,绝域苍茫更何有。

杀气三时作阵云,寒声一夜传刁斗。

相看白刃血纷纷,死节从来岂顾勋。

君不见沙场征战苦,至今犹忆李将军。

《燕歌行》诗前小序谓:“开元二十六,客有从御史大夫张公出塞而还者,作《燕歌行》以示适,感征戍之事,因而和焉。”这里提供了几个信息:首先,《燕歌行》是一首“和作”,即“客”先有诗,高适“感征戍之事”,在原作基础上生发己意而作。其次,“客”从“御史大夫张公”处来,而“张公”一般被认为是张守珪。至于“客”的身份,王运熙怀疑是高式颜,而戴伟华则推测是王悔,彭兰以为是畅当,总之众说纷纭。

“客”的身份虽然纠缠不清,但主角“张公”却很清楚,张守珪何许人也?看《旧唐书·张守珪传》的说法,“开元二十三年春,守珪诣东都献捷……遂拜守珪为辅国大将军、右羽林大将军、兼御史大夫。”是盛唐一位大将军。那开元二十六年时,张守珪在做什么呢?岑仲勉先生说:“二十六年,击奚,讳败为胜,诗所由云‘孤城落日斗兵稀,身当恩遇常轻敌,力尽关山未解围’也。”(《读全唐诗札记》)

开元二十六年的一方主帅张守珪,在战场上犯了两个错误,一是轻敌。轻敌的结果当然就是是败北,既而连带引发第二个错误——隐瞒。当然,《旧唐书》的记载并没有把首要责任归咎于张守珪,而是说“守珪裨将赵堪、白真陁罗等,假以守珪之命,逼平卢军使乌知义,令率骑邀判奚余众于湟水之北,将践其禾稼。”这样问题就出在张守珪的手下赵堪、白真陁罗的冒进。“奚”是唐代北方的少数民族部落之一。白真陁罗等逼乌知义率部征战奚部,乌知义本来不愿出兵,而白真陁罗“诈称诏命以迫之”,于是乌知义不得不出兵,其结果是因为轻敌,所以“初胜后败”。但问题在于战败之后,“守珪隐其败状而妄奏克获之功”,把失败的事情全部隐瞒下来,只上报胜利与战功。

 但战争级别的真相,真能被主帅一人隐瞒吗?

 果然,“事颇泄”,皇帝便派牛仙童作为督查去调查情况。张守珪的反应是古代官僚最习惯的应对方式:“守珪厚赂仙童,遂附会其事,但归罪于白真陁罗,逼令自缢而死。”(《旧唐书·张守珪传》)一边是贿赂,一边是找替罪羊,而且还是开不了口的替罪羊。但是结果还是没能隐瞒,次年牛仙童因受贿事发而获罪,“守珪以旧功减罪,左迁括州刺史,到官无几,疽发背而卒。”

有意思的是,《燕歌行》到底是不是刺张守珪之作,还有不同的认识。比如蔡义江就认为所刺的对象应该是安禄山,因为“出塞而还”或许表示“客”说的不是当年之事,而是开元二十六年以前的事情。而且诗序里“御史大夫张公”几个字说得非常恭敬,“若果为高适所讽对象,不应如此。”而开元二十四年,安禄山也有讨奚、契丹轻敌而败北的事情,所以蔡义江将讽刺对象说成是安禄山。

可是文学之所以为文学,而不是历史,就在《毛序》所谓“主文而谲谏”。“郑伯克段于鄢”称“郑伯”也看不出什么不敬,但是“讥失教也”。至于“不恤士卒”的讽刺,又不必限于开元二十六年还是开元二十七年。须知高适所写不是“战地报告文学”,我们开始就说了,高适本人没去,他是听说,是旁观或远观,所以《燕歌行》写得不是一时一地的战争,而是高适对于边塞战争的整体性反思。如此,则反驳刺张守珪之说的证据恐怕就不是非常充分了。

我们再看另一种辩护,陈沆《诗比兴笺》说:“张守珪为瓜州刺史,完修故城,版筑方立,虏奄至,众失色,守珪置酒城上,会饮作乐,虏疑有备,引去,守珪因纵兵击之,固有‘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之句。”如此,那《燕歌行》中最脍炙人口的这句:

 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


 倒好像是称赞张守珪有奇谋,在大敌当前之际,用“美人歌舞”上演了一番“空城计”,维护了人心安宁、大局稳定,并在其坚强领导下,最终一举破敌致胜。这种思路或许出自明人钟惺?其《唐诗归》解此二句说:“豪壮中写出整暇气象。”受此影响,其后王闿运批《唐诗选》也说:“豪语,非刺语。”

不过,陈沆毕竟说得比较含糊,因为整首诗的“刺”意太明显,把“战士军前半死生”句解作张守珪的奇谋好像也有些圆不过去,所以他最后又绕回来说:“或追咏其事,抑或刺其末年富贵骄逸,不恤士卒之词,均未可定。要之观其题序,断非无病之呻也。”陈沆还是读懂了诗意,知道《燕歌行》绝非无病呻吟之作,总有现实针对性。钟惺读诗反倒有可能读偏了味道。

抛开这些评点不谈,从“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中,我们能读出豪壮吗?我读出的首先是荒诞,既而是沉痛。唐诗有时候会故作豪壮语,但我们若真只读出一味豪壮,就未免有些悲哀了。就像王翰的那首《凉州词》: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你觉得豪壮吗?确实豪壮,确实旷达,但绝句的读法必须看懂“三一格”,就是说第三句一转,第四句流出主意。“葡萄美酒”一扬,“琵琶马上”一扬,“醉卧沙场”甚至把快意洒脱,无所不惧的神情写到极点了,最后突然顿挫下去,“古来征战几人回”终于沉痛至极,于是你就明白了前面那些不是什么真潇洒,不是真的不在乎,反而是沉痛至极之语。清人时常批评明人学问粗疏,不免有清人的偏见,但于此诗而言,他们到底还是看得明白:“故作豪饮旷达之词,而悲感已极。”(沈德潜《唐诗别裁》)“诗意在末句,而以饮酒引之,沉痛语也。若以豪饮解之,则人人所知,非古人之意。”(朱之荆《增订唐诗摘抄》)

不要误以为盛唐边塞诗都是潇洒的、豪壮的、激昂的,好像不如此就配不上一个伟大的时代。恰恰相反,优秀的诗人关注的是生命,不仅仅是那些站在历史之上的生命,更是那些被历史碾压过去的生命。是“少妇城南欲断肠,征人蓟北空回首”的悲怆,是“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陈陶《陇西行》)的苍凉。它告诉你,当战争过后,最真实的一面是什么。

《河岳英灵集》称赞高适“性拓落,不拘小节”,“诗多胸臆语,兼有气骨”。在将帅眼中只有战功,不惜士卒之际,高适看到了战争的荒谬,看到了人民的不幸,并行诸歌咏,这便是高适的气骨,是诗的本色,也是使文学不至于流为“润色鸿业”“曲终奏雅”的“雕虫小技”,使文学之成为文学的价值。




作者简介




诸雨辰,北京师范大学文学博士,历史学博士后。曾在Chinese Lexical Semantics、《文学遗产》《北京大学学报》《求是学刊》等期刊发表论文十余篇,整理有《梦溪笔谈译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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