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驭笔文论(十八)诗歌论:中国诗歌的流动之美

 飓风居主人 2020-01-27

与西方不同,中国的诗歌是与绘画紧密结合在一起的。尽管希腊诗人西蒙尼德斯说的“诗为有声画,画为无声诗”跟中国宋代的张舜民所谓“诗是无形画,画是有形诗”的含义有些接近,但在西方,诗歌和绘画的结合远没有中国来的紧密。德国文艺批评家莱辛(Gotthold Ephraim Lessing)在批评西方的“诗画同质论”时指出:在传说里,特洛伊的祭司拉奥孔(Laocoon)因提醒木马计,被两条巨蟒缠绕而死,承受了巨大的痛苦。在诗歌中,诗人尽可以对他的面部表情进行扭曲地刻画,以突出痛苦的程度;但在雕塑中表现同样的题材,拉奥孔就若以狰狞的面貌出现,就不能使人感到审美,事实上雕塑家在处理的时候,是将这种痛苦分布全身,口型上所表达的同感比诗歌里所能感受到的要微弱得多。并且诗中的蛇在拉奥孔的腰部缠绕三道,绕脖颈两道,但在雕塑中只有拉奥孔的腿部被蛇绕了两道,这是因为雕塑中要突出拉奥孔肌肉所受的痛苦。同样的道理雕塑中的拉奥孔父子是赤裸的,而非诗中所描绘的穿着祭祀的仪服。朱光潜先生总结莱辛的意见说:“画只宜于描写静物,诗只宜于叙述动作。画只宜于描写静物,因为静物各部分在空间中同时并存,而画所用的形色也是如此”,“诗只宜叙述动恨因为动作在时间直线上先后相承续,而诗所用的语言声音也是如此”。

莱辛的意见未免有些偏颇,他的意见一方面是放大了媒介给艺术带来的影响。但在事实上,不但媒介的差别会为艺术的塑造带来差异,有时连文体的差异,也会使文学在表达上产生不同,曹丕所说“夫文本同而末异,盖奏议宜雅,书论宜理,铭诔尚实,诗赋欲丽”(《典论·论文》)正是此意——我们将会在讨论文体学的时候,对这一问题进行继续阐发——另一方面则是受到西方文学的特质的局限。在西方,相对于绘画,诗歌更多的是与音乐间的相互借重,往往有一种基于情绪宣泄的呐喊式的表达。但在中国,诗歌却是含蓄的,如果让中国的诗人描绘拉奥孔的事情,相信他们是绝不肯渲染他的哀嚎的。在含蓄这一点上,诗画相同。并且在中国,无论诗画都有着共同的审美要求,这个要求便是流动。

如古诗《十五从军征》:“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道逢乡里人,家中有阿谁。遥看是君家,松柏冢累累。兔从狗窦入,雉从梁上飞。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舂谷持作饭,采葵持作羹。羹饭一时熟,不知贻阿谁?出门东向看,泪落沾我衣。”这首诗为我们展示了三个画面:第一个画面是刚刚在还乡的路上向乡人问及家中的情况(问家),第二个画面是走到家门前面看到家中的现状(还家),第三个画面是已经到了家中,作羹却四顾家中无人共享,因而泣下数行(在家)。这首诗沿着人的行动,却并不是写行动本身,而是借用一种移动的视角,目光的渐近于渐远,从向内而向外,既看到不同的景物,又把一切情感寄托在里面,这就是一种流动——不是流动的叙事,而是流动的抒情。

流动抒情是中国文学的一个特色。在中国的本土文学中,是没有话剧这一形式的。舞台表演在蒙古铁蹄入侵之前,一直专属于高官显贵。中国的文士在最有创造力的年代很难成为高官,接触到舞台表演。因此,他们将流动的感觉寄托在书法、美术和诗歌上。中国的主要艺术思想并不是将某一时刻固定下来,而是希望在固定的艺术形式中找到流动的观感。这是中国独有的审美习惯——流动审美的转移。了解了这一点,也不难理解何以魏晋以降的文学思想单单以庄子的思想为引申。中国清代画家邹一桂(1686年-1772年)批评西方的画作说:“笔法全无,虽工亦匠,故不入画品”(《小山画谱·西洋画》),其中缘由也在于此。事实上,西方可能自己也认识到了这一点,所以他们力求对写实主义的超越,这就发生了后来的现代主义,表现主义、达达主义、未来主义、存在主义……齐出,他们不是用流动和虚空来抽象已有的艺术,而是用宣泄和取非的方式将原有的秩序解构。

中国艺术的流动性也与书法有一定的关系。书法是完全的线条构成的艺术形式,它的美观完全来源于流动。而要想流动,就必须留白。中国画有留白,书法有飞白,甚至连戏剧舞台的布景也讲究个虚空。诗歌当然也不例外,它的留白就在意象的描绘,通过意象构建意境,情感自然蕴含其中。

如祖咏《终南望余雪》:“终南阴岭秀,积雪浮云端。林表明霁色,城中增暮寒。”这原本是一首应试诗,应写出一首六联十二句的五言排律。但祖咏直写此二联四句,考官问他为什么不继续写,祖咏回答说:“意尽”。(计有功:《唐诗纪事》)这首诗的好处是不言余雪,而处处突出一个“余”字。第一句写阴岭,不写向阳的一面,是向阳的雪已经消融。第二句只写山顶之雪,而不言及其它,是暗示其它部分的雪也已经融化。第三句的“霁色”本是雨后晴空的颜色,这里借用在冰雪消融的时候,暗示枝头的雪开始消解。第四句写城中人的寒冷,照应了常识下雪不如化雪冷。四句没有一句写雪化,却通过相反方向的留白表现出余雪的美丽与寒冷,紧扣主题,使人若身临其境,这就是留白的妙处所在。

再如马致远《天净沙·秋思》:“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前三个分句中没有出现一个动词,只是意象的罗列。这种罗列令诗歌节奏紧凑,突出了场景的萧条。这时再列入夕阳迟暮,列入断肠人,便将荒凉的心境推向极致。有汉学家批评一些中国古典的诗歌过于讲究意象的罗列,而不是强调叙事本身,实则是因为他们不了解意象的重要和留白的好处,而中国的诗歌恰以此为特色。

当然,我们也只是强调流动之美和留白之美是好的,并非强调它们是对的,因为在审美上只有习惯的方向,没有客观的优劣与是非。我们在解释中国审美特质的同时,不应该排斥西方的审美,像汉学家们霸占话语权力,扭曲中国审美观念和歪曲中国文学传统的事情,我们不屑于做,并且在道德上也做不出来。我们所能期许的,是东西文明的彼此碰撞,各国文化的彼此和谐,正如歌德所曾向往的一样。我们要建设自己的文论,是要以整个世界文学为依据,凭借东西方文学传统相结合的眼光,讨论什么是文学,文学何以能成为文学——这也是文学研究和文学理论的最终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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