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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中畸人形象之我见【《东城研修》2014

 红尘海雨1 2020-01-28


北京汇文中学  刘薇

一部《庄子》,游荡着十来个畸人的身影。他们或残缺不全,或佝偻驼背,或先天不足,或后天形成。在世俗之人看来,这是一群游离于正统价值审美观之外的边缘者。然而当我们读完《庄子》中一篇篇任性逍遥、神思妙语的寓言故事时,给我们留下深刻印象的不是手握兵权、掌管生杀的权者,而恰恰是那群身体残缺却充满着大智慧的畸人们。这就有了值得探究的意味。

何谓畸人?这是一个由庄子提出又由他作出了完美回答的问题。《庄子·大宗师》中有一段假托孔子与子贡的对话:“子贡曰:‘敢问畸人?’曰:‘畸人者,畸于人而侔于天者。’”这话说得更明白些,畸人就是不合流俗而合于自然的人。庄子首先让“畸人”在形体上不合流俗,于是我们可以看到他笔下的畸人大致分为两种类型:天生畸形的人物,如支离疏和子舆;人为造成的畸形,如王骀和申徒嘉等。这些肢体残缺的人在一般人看来绝对是无用之人,但他们却能顺应自然,逍遥于天地之间,他们的无用中隐藏着更深的智慧,形体入世随俗,精神却超世遗外。支离疏就是典型:“支离疏者,颐隐于脐,肩高于顶,会撮指天,五管在上,两髀为胁。”(《庄子·人间世》)庄子以夸张的笔墨在我们面前展现的是一个丑陋无比、奇形怪状的驼背,但支离疏正是凭借着身体的残缺不仅免除了兵役,还终养天年。无用在此终成为大用。在这纷争险恶的人间世,残缺成了天赋的享受。不仅如此,在《养生主》中,公文轩见右师而惊曰:“是何人也?恶乎介也?天欤?其人欤?”右师回答说:“天也,非人也。天之生是使独也,人之貌有欤也。”面对自己身体的残缺,右师表现得毫不在乎,那份顺应自然、与世无争的超脱又岂是寻常人所能比?《大宗师》中曲偻发背的子舆,《德充符》里断足的哀骀驼和申徒嘉,被砍掉脚趾的叔山无趾,无唇的游说者……众多畸人形象成为《庄子》寓言中一道奇特而诡谲的风景。在庄子看来,这些看似最软弱的人其实是最强大的人,他们的病态与神性同在,认知真理却被抛出生活的常轨。在平庸的人间世,畸人的生命闪烁着绚目的光彩。他们突破形体的束缚,为我们营造了一个真与美的境界。“恶骇天下”的卫人哀骀驼尽管身体丑陋却能使“丈夫与之处者,思而不能去”,妇人见之而请于父母曰“与为人妻,宁为夫子妾”(《德充符》)。这是一个真正的“才全而德不形者”。鲁之叔山无趾,视形体为外物,虽断足却说出“有尊足者存,吾是以务全之也。”所可贵者亦在形骸之外,使孔子敬佩得自称浅薄。歧支离无和瓮怏大瘿,皆“其痘肩肩”,但在卫灵公和齐桓公眼中,因为对他们的偏爱而将正常人视为不正常,此二畸者的魅力不出自形体本身,而正在于“德有所长而形有所忘”的品性。

所有这些畸人无论如何也是不符合世俗的审美观,然而庄子却让这些畸形人成为人们崇拜和向往的对象。愤世嫉俗的庄子塑造这些形体丑陋却“心如止水”的形象,无疑是想以他们为媒介,传达自己在残酷社会现实中的反叛之心。作为入世的儒家对立面出现的庄子,面对强大的世俗力量,无可奈何地走向了虚静与逍遥,他笔下的畸人形象完全不受外物牵累,而是与物齐变,游于和谐的道德境界,在纷乱的争斗中保持着一份特殊的冷静,在这些人物身上寄托着庄子“逍遥”之精髓。

庄子生活在一个国运坎坷、战火不息的小国中,在这样一个处处充满着荆棘与灾难的境地里,从战争的残酷到统治者的刑戮,从礼崩乐坏的文化背景到不可遏制的人性欲望,从生命价值理想的跌落到朝不保夕的个人生活,如枷锁般禁锢着庄子。自视世人皆醉而我独醒的庄子,尽管对生命有着一种自由的渴望,但是他并不能改变环境,改变现实。他可以对污浊的政治不屑一顾,可以对残酷的现实彻底失望,甚至对儒家的济世救人不以为然,然而他必须找到一条出路,一条心灵的出路,使自己能够突破现实的种种桎梏,活出自我。于是,顺世与超世便成为畸人们在战乱的夹缝中得以生存的精神方式,它们同样代表着庄子对乱世的反抗,前者充满着无奈,后者则寄寓着理想。海德格尔说,人是在世的存在。一个人只要活着就难以割离其与社会、与他人的关系。乱世中的庄子亦是如此。力单势薄的他不能改变什么,无论社会多么肮脏,他人有多少苦难,虽非视而不见,但也爱莫能助。畸人们需要自救,而这种自救只能是立足于“随顺”之上的超脱。无论是支离疏还是子舆,他们优游于社会中,无用于社会却又是社会中的一分子,这看似矛盾,实则是以内在的精神证明着自我的生存价值。对生命个体而言,自然性是客观决定的。庄子认为,生命的根本在于生命的存在,而生命的追求则在于“道”。形而上之“道”落实在个体生命上便是“命”。庄子最基本的生命观即是“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在庄子看来,生命中存在着许多的无可奈何,而对待这种无奈环境的方法就是认之、安之、顺之。正是因为庄子认识到生命中存在的限制,即使是通过种种主观努力亦不能突破,所以他讲顺之。庄子的这种思想表面看来属于典型的宿命论,然而联系到庄子所处的时代环境,及其毕生的精神追求,我们可以看到他身处卑贱之位却卓尔不群的人格,他的安命与顺世并非落拓者无可奈何的认命,而是一切以个人独立人格为基础。

胡文英《庄子独见》云:“庄子眼极冷,心肠极热。”畸人之于庄子,也正是他嬉笑怒骂、悲恨落寞之载体。“悲歌可以当泣,远望可以当归”,在庄子这浪漫而充满庄严的思想中,畸人们承载着他对文化的厌倦和反抗,承载着对世俗百无聊赖后的回归意识。他们以自身独特的形式反抗着现实,发泄着不满。在世俗的喧嚣与骚动中,畸人们选择了一种独特的生存和话语方式,倔强地游荡于历史的主旋律之外。他们以自己的残缺印证着这个世界的残缺,而世界也因为他们而趋于完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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