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 老家屋前有一片苗竹林。从我记事起，屋前就已经有这片苗竹林了，我一直以为这原本就有。 竹林面积不大，几亩地见方，与肩同宽的距离便一棵挨着一棵。整个村子，甚至可以说是方圆数百里都不见有，独独我家有这一片苗竹林；笔直的竹竿，直指青天，亦是一处别样的风景。 苗竹 苗竹的来历终于有一天，我向奶奶提出了内心的疑问，'为什么别家都没有苗竹？只有我们家有呢？' '我们家有，那是因为你爷爷年轻的时候，大老远从山沟里挖回来，亲手种的。'奶奶回答的时候，满脸骄傲，继续跟我讲述着关于苗竹的来历。 当时，还是知青下放时期，爷爷奶奶携全家老小从村中心的祖籍老屋搬到了靠山的一处高地，一砖一瓦建起了我们这些孙辈出生的家。它背靠黄土山，面朝偏东北方向。那一年刚搬过来的时候，屋前屋后一片荒芜、满目荒凉之境。 为了使屋前稍有生气，爷爷和他的同村好友——梁伯公，各自领着自家的大儿子，四人同行，一路翻山越岭，跨过了好几座山头，到了一座叫梅岭的偏僻之地，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挖出了四根苗竹的根茎。有手臂般粗，半米多高。其中有根稍微细些的，奶奶说还是我阿爸扛回来的。 四根苗竹根茎，两家各得一半。爷爷一回来便从门口挖来一大桶泥，用水打湿，然后将泥巴和到苗竹根茎上。第二天一大清早，便起身到屋前的斜坡上挖坑栽种。 就这样，苗竹根茎埋进土里沉封了数载，大家都以为种不活了。因为梁伯公家的苗竹根茎都干透了，被人挖出来的时候已被蚂蚁、虫子一类的完全蛀空。谁也想不到，我们家屋前的斜坡上仿佛一夜之间冒出了好几个笋尖，一个个像戴着斗笠的小娃娃一样，可爱极了。 竹笋 不过一天，笋尖就完全冒出了地面，一个个跟比赛似的，越长越高。它们脱去了一层层黑褐色的外套，露出了碧绿色的结实的身躯；它们一天一个样，抽出竹枝嫩芽，不断伸长，延展，开枝散叶。爷爷奶奶可高兴坏了。 以后的几年里，苗竹的长势并不好，每一年都稀稀拉拉长几根。到了第十个年头，用爷爷的话来形容，苗竹长势惊人，简直是一发不可收拾。从此，每一年的清明前后，苗竹可谓长势喜人，屋前坎上早已是郁郁葱葱的一片了，以致延长到了隔壁的乔爷爷家屋前，也是郁郁葱葱一小片。如若不是爷爷奶奶每一年积极挖出一些笋来，或者砍去一些挨得紧的苗竹，恐怕屋门口已是一片生意盎然了。 至今数十载，一年四季，春夏秋冬，屋前的苗竹林总是充满着勃勃生机。 竹林 苗竹林的四季清明时节雨纷纷，苗竹林里雨蒙蒙。笼罩在迷蒙细雨中的竹林，愈发地翠绿欲滴，更像是戴着面纱的少女，娇羞可人。春雨滋润过的土地，纷纷冒出了一个个尖溜溜的小脑袋。它们在跟时间赛跑，夜里不时传来了阵阵'哔哔啵啵'、'噼噼啪啪'的声音，奶奶说，那就是竹笋脱去笋衣，正在不断成长的声音。 竹笋 夏日炎热漫长，屋前竹林沁凉。夏日里的晌午，外面热得像个巨大的热气腾腾的蒸笼，而屋前的苗竹林仿佛是一个天然的绿色屏障，分外透凉、清爽。一群顽皮的小孩总爱穿梭于竹林追逐、戏耍，嬉笑打闹声萦绕在竹林处，袅袅不断。家里养的鸡鸭，全都跑到竹林深处，享受着竹林带来的荫凉，悠闲地打着盹，或者踱着小步觅着食。 秋风萧瑟，草木衰落，唯竹林郁郁青青。与之交相辉映的是坎上一处生长的野菊。此处有一下水道通渠，常年有水流出，旁有杉树、苗竹遮挡，少有阳光，是为湿润的阴凉之地，却不想长出了一丛与众不同的大花朵野菊，金灿灿的，颜色分外鲜丽。竹林的青，野菊的黄，调配了一幅别样的秋日美景图。 经冬犹绿林。即使到了深冬腊月，屋前的苗竹依旧是青葱一片。南方的冬天总是不同于北方，这里冬阳暖照，天气会尤为干燥。每到这个时期，村里会极度缺水。因着屋前的这片竹林，旁边的水井总是能够充分满足着一大家子的洗漱用度。故此，苗竹林已不仅仅是一片竹林，更像是一位守护家的卫士。不论是狂风暴雨，还是酷暑烈日，一年四季，它就在屋前挺直着身躯，屹立着，守护着，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 苗竹竿 竹林中的美食此外，苗竹林里总会给我们带来一些令人难忘又回味的美食。 夏日里，大雨过后，天空放晴。空气中弥漫着温润的泥土气息。 这个时候，苗竹林里的鸡肉菌便会趁着湿润松软的土地，迅速冲出地面，探出头来，不断拔高，撑开菌伞。此时，便是采摘鸡肉菌的最佳时刻。鸡肉菌肉细嫩、质韧、鸡肉丝状，细闻有着淡淡鸡肉香。它含有多种矿物元素，营养丰富。菌体鲜甜可口，清香四溢，绝对是记忆中的一道美食。 还记得小的时候，奶奶会经常捡来掉落的笋衣给我们做粘米红糖糕。刚脱落不久的笋衣已失去些水分，变得柔软，里面只需轻轻擦拭，铺至一个大圆盘底，将搅好的红糖粘米糊糊倒入，蒸至大约半个小时即可。刚出锅时，热乎乎的粘米糕带着扑鼻的红糖味，一口下去，甜而不腻，混着米香，还有竹香，让人回味无穷。放凉了，入口Q弹，还伴有淡淡的竹香，另有一番滋味。 可惜，以上的美食和小吃，我已是许久不曾吃过了。但是还有一种美味，每一年我们都能尝到，那便是爷爷奶奶自制的笋干。 清明节前后，爷爷奶奶总会挖出好多竹笋，剥去笋衣，挑选鲜嫩的部位，切成小片，过滚水烫熟，捞出晾透晒干，装成小袋密封好，分给离家在外的子孙。笋干煲大骨汤，味道极为鲜美；与五花肉焖煮，笋香脆可口，肉肥而不腻。细细回味，每一啖都是家的味道。 笋干焖五花肉 竹与家，远方的牵挂小时候，总是梦想着长大，梦想着长大以后，有一天能够离开这个家，去看一看外面不一样的世界。可是，真正长大后离开了家，才发现外面世界的繁华，终究是抵不过对家的牵挂。 我想着，老家的屋里有许多用苗竹编制的竹具。 竹椅 有坐人的竹椅，有可装各种杂物的簸箕，有装稻谷的箩筐，有晾晒菜干的竹筛和竹垫子，还有装蔬果的竹篮，还有挑东西的竹扁担，还有那最简单的晾晒衣物的的竹竿······ 在这个家里，爷爷和阿妈是这方面的巧手，他们不是以此营生的篾匠，手艺却毫不逊色。春末夏初，爷爷会挑选一些年轻的苗竹，砍来破开，削成细薄的篾子。粗糙的双手上下左右来回翻动，无数片篾子就在眼前不停地晃动，不出几日，一个竹筛或者是一块竹垫子就编织成了。 老竹质地瓷实，多用来制成能够承重的竹具。比如箩筐的框架底，扁担、晾衣竿，还有竹椅。每次制作这些竹具，简单的还好，复杂些的，如需要弯曲的，总要费好些时力。我见过阿妈一人拿着砍刀费力破开一根老竹，再分成好几块，削去竹腔内的竹节，然后需生起火堆，用小火细细慢烤，缓缓使劲弯折，方可完成；又不能使蛮力，致使竹块破裂，不然就功亏一篑。 竹竿制成竹具，剩下的竹枝也大有用处。不管是嫩的，还是老的竹枝，总会有人上门讨要，制成简单的竹扫帚。竹扫帚制作简单，使用方便，几乎家家都有，人人会使。因此，苗竹的竹枝便成为了最受村里人欢迎和喜爱的东西。 我怀念着，10前年因我而被砍去的那一大片竹尾。 10年前高考前夕，奶奶跑去一个很远的地方问神祈福，祈求我能高中一所好的大学。神婆一本正经地说，'你家屋前有片苗竹，挡住了家里的视野和风水，若想你家孙女高中，必然是要砍去。' 老人家是迷信的，尤其是农村里没有见过什么世面的老人，比如我的奶奶。她一回到家就跟爷爷商量，爷爷当时是不同意的。可奶奶又深信不疑，于是后来爷爷就叫人来帮忙，象征性地砍去了影响屋前视线的那一茬苗竹的尾巴。 砍去竹尾以后，屋前的视野开阔了不少。一眼望去，能够望见远处对面一座座的房屋，还有连绵不断的山岭。可是，我高考依旧失利了，最后上了一所专科院校。自此，奶奶对于问神之事渐渐失去了兴致，而我回家的日子也开始变得越来越少。 几年前，我们搬了新家，是在距离老家五十多公里外的县城里。有了新家，出生之地，成长之处，便成了老家。而老人终是不愿意离开自己生活一辈子的土地。爷爷指了指脚下，告诉我，'这里有根，根在哪里，家就在哪里。' 我想，我大概是能够理解的。就像屋前的苗竹，由根茎开始，深埋这里，扎根于此，从此这里就是它们的家，坚定不移。 竹林之处有人家，那就是我永远的家，我的根所在。彼时，我才真正了解，于家，于竹，真正的含义。 苗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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