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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力余 ,, 知行合一独出机杼——言恭达《抱云堂艺思录》读

 红荷彩韵 2020-01-30

​书法为抽象艺术,灵性的线条,氤氲的墨色,莹洁的宣纸,可以营构变幻无穷的意象,瑰奇幽邃的意境。从汉代起,自蔡邕至孙过庭、康有为,都将书法作专门艺术进行研究。当代将书法视为显学,著述之丰似可汗牛。古代书论受传统诗论、画论的影响甚深,多以虚玄的意象言理;当代书论引进西方的美学思想,试图建立起整套的理论体系,成果当然是丰硕的,而拜读某些著作,窃以为与信、达、雅的审美标准尚有距离:或书法之外的东西言之过多,与本体相距较远;或远离文化,停留在技法的层面,与诗画无涉;或堆砌概念,语焉不详,一书读罢,如入雾中;或论艺之文竟然读不出一丝丝美感。凡此种种,不一而足,深感研究书法美学之艰难。而近读言恭达先生的《抱云堂艺思录》(以下简称《艺思录》)则不然,玄理与意象同在,朴素与高华齐飞,读来真有如品佳茗、如饮醇醪、如沐清风之感。言恭达是集创作、学术、组织、教育于一身的完全意义上的艺术家,其言艺之作,知行合一,独出机杼,阐微发幽,新人耳目。

精锐之眼光,灵妙之手腕,有条理之思想,有不寻常之性情之勤,这是徐悲鸿所提的真正艺术家应具备的三个条件,言君具备这些条件,还具较多的优势:诗书画印兼工,长年的从政生涯与广泛的游历,极大地拓宽了胸次与眼界。他不薄西方爱东方,不薄现代爱传统,深厚的功力,广博的学养,超凡的悟性,为其美学大厦的营构创造了甚佳的条件。此书论艺从《论语》和古代诗论、画论中吸取了营养,更憧憬丹纳《艺术哲学》的高视阔步,对创作、审美、时风等诸多问题表达个人的见解,致广大而尽精微,寓理趣而饶诗意,堪为当代难得一见之论艺佳构。

取境之卓远。陈洪武认为言君艺术生活中最重要的四个基础:哲学思维、艺术实践、学术研究、时代担当,在《艺思录》中得到了全面的体现,他试图用哲学思维这样一个基石来构建属于自己的广袤无垠的艺术世界,《艺思录》的突出特点是从审美境界的高度对艺术的方方面面展开论述。中华民族的美学精神应从哲学层面把握,理由大致有三:一为天人合一而非主客二元;二为深蕴艺术想象与情感体验在审美活动中的意义;三为深化对中国古代“隐秀”(意象)说和意在言外的审美传统之领悟,追求诗意,高扬人文精神。中国艺术的美学精神,表现在人生的各种文化活动中,审美境界处于核心地位,不仅超越了功利境界,也超越了道德境界。站在境界的高度来论艺术,方能把握审美对象的整体特征,本质规律。艺术以形象来遣意抒情,因而对艺理的阐述离不开形象,离不开意境。丹纳在《艺术哲学》中强调艺术不可过度的文明,他说:“文明过度的特点就是概念越来越强,形象越来越弱”。丹纳所说的过度文明,大致是对艺术的文化内涵过度强调,艺术审美强调过多的理性分析。中国的书法绘画艺术,其意蕴与儒释道哲学有密切关系,但决不是简单的概念图解,而是站在境界的高度来审视。书法之美本身带有抽象性、神秘性,离开形象、离开意境而过多的理性缕述,其美感可能荡然无存。艺术的美源于直觉,源于悟性,儒释道哲学、美学的精妙之处,往往是对自然人事的妙悟。《庄子》一书应为中国哲学、文学、艺术的圣经,所论逍遥之理、运斤之道、承蜩之技,那些大量的寓言故事,都是一种美的妙悟,以情境、以意象来暗示难以言说之理,这就进入了审美境界。“境”“境界”一词原义是疆界,刘向《新序·杂事》:“守封疆,谨境界”。这一范畴后来引入佛经翻译,如《杂譬如经》:“神是威灵,振动境界”。《华严梵品行》:“了知境界,如幻如梦”。佛家所说的境界,应指修炼进入忘情忘我的一种心理状态。

禅学对中国艺术的影响至为深远,古人受到启发,以韵、味、风致等描写修炼心态的概念论艺,如陆机《文赋》:“阙大羹之遗味。”李嗣真在《书后品》中称“陆平原李夫人犹带吴风,谢吏部、庾尚书创得今韵”。唐以后的艺术家开始以意境论艺,刘禹锡论诗:“境生于象外”,孙过庭论书:“冀酌希夷,取会佳境”,还有“五合”“五乖”之说,无不从意境的高度来论述。宗白华论艺,始终不离形象,不离意境。当然从境界的高度论艺,对未入艺术堂奥者而言如雾里看花,而对艺术修养甚深者而言却有振聋发聩之作用。言君此书的阅读对象为书法艺术家与评论家,故而论及书法的用笔、结体、布局、墨法以及艺术与哲学、美学、文学等诸多关系问题,抑或区域文化对创作主体的多方面影响,均站在主客交融的高度来论述,卓远而精到,具象而明晰。他明确指出:“美,是一种神圣的品性,美在净化和提补你的灵魂。”论及艺术与生命本体的关系问题,他说:“这馨香的心灵大树是人的信仰、尊严、操守、情爱,是生命中最纯正的底色。”论及风格的追求,他说:“书法的最高境界是散与淡。‘散’是散怀,畅怀;‘淡’是自然简净。……要想书法上有所成就,没有丰富的学养和博大的胸怀是不行的。”他又说:“如果说,要从《贲卦》中包含的华丽繁富的美和平淡素净的美进行选择的话,我当然选择‘白贲’的美,即绚烂之极,复归于淡。”

视野之广阔。言君论艺视野广阔,这源于两个方面的优势:一是哲学、美学、文学的深厚功底,一是长期深入的艺术实践,对诗书画印的造诣之深。客观地说,一个人的精力是有限的,不可能占尽风情,形象思维与抽象思维有相对独立性,故王羲之说:“善书者不鉴,善鉴者不书”,以李杜之文采甚少论述诗道之精微;以钟刘之学养,少见创作瑰美之华章。能为不一定能言,能言不一定能为,真正将二者打通何其艰难,论及艺术的精微还是来自深入的实践,故曹植云:“有南威之容,乃可以论于淑媛;有龙渊之利,乃可以议于断割。”言君论艺,知与行高度统一,能将创作与理论打通,所言之理简约明析,深入浅出。言君论艺,强调务本的重要性。这个“本”的内蕴极为丰富,概而言之:取法要高,开挖要深。言恭达学书从楷书入,更从篆籀入,深探本源,正入变出。他说:“学书应溯流而上,沿波探源,放眼点和线的律动,滋润墨和水的情趣,苦恋结字的风韵,追求篇章的气象,自然厚积薄发,根深叶茂。”特别强调学书从篆籀入的重要性,深许傅山的名言:“不知篆籀从来,而讲字学书法,皆寐也。”

言君对各体,尤其是对篆隶的用笔、墨法论之甚详,多有新见。他认为学书应由博返约,独标清格,言及小篆之创作,喜取“吴篆”(吴昌硕)之朴茂雄健,凝重老辣,更取萧书之结体,吴书之运笔,并施以对比强烈的墨色,力求取得气沉简穆、静中有动的效果。学书的博取,不仅仅是书法语言的博取,书法以中华文化为基因,作者对儒释道哲学与书艺之关系有深刻的论述,还论及创作主体的气质、学养、阅历等诸多因素对书法的深刻影响。认为“中庸”思想对书法艺术的创作审美奠定了基本理念,中国书法是线条的艺术,这线条正是“道”的浓缩与符号化,佛家的圆融之境是书法艺术的华严境界。他认为篆刻艺术是中国诗性文化中所特有的艺术形式,一枚方寸大小的红色印章除了具有实用功能外,同时也满足了人们高雅的审美需求。总之,中国书法包蕴的人格理想是人类的崇高理想,艺术创作的心理体验是书法家对宇宙生命和自我生命的双重感悟。作者对时代感悟、书法教育、艺术批评等诸多领域多有新见,论述了社会生活与时代风情与书法之关系。

见解之精辟。《艺思录》采用随感式、语录式的表达形式论述艺理,受中国古代的诗话和丹纳《艺术哲学》的影响较大,从哲学、美学、中西文化比较、创作与理论、艺术教育、艺术批评等多点切入,宏观、中观、微观有机统一,发表了许多独特而深刻的见解。所持观点的精辟性、独特性,大致体现在如下方面:其一、站在弘扬传统文化的高度来审视书法。他强调书法艺术作为审美文化的重要职责,不仅仅停留在满足人们宣泄感官的消遣娱乐的功能之上,而应上升到修炼心性、净化灵魂、培养素质的高度。论及儒释道哲学对书法的影响,发人之所未发,发人之未能发,论述体现强烈的时代感,体现有良知的艺术家的使命感。言君认为人的生命过程是文化的过程,自然也是经营人生的过程,创作的心理体验是书家心灵与原始精神的交融,是对宇宙生命和自我生命的双重感悟,应引导社会创建集体人格价值和生活方式的精神诉求。

其二、敢说真话。论艺术敢说真话是很不容易的,难在有勇气敢说真话,有水平能说真话。言君论艺,多有真话,实话,不说假话,空话,对艺术创作具有甚强的指导意义。85’新潮以来,西风东渐,有的先生高标创新意识,以狂怪为美,以粗率为美,以野俗为美,而言君有自己的看法,认为书法的高境还是在古雅,在清逸,他对刘勰的观点多予肯定:“韶响难追,郑音易启。”他认为艺术不在新与旧之分,而有美与丑之别。新而不美,装腔作势,趋附时俗,何谈创新?创新是必要的,不重复别人,也不重复自己,毕加索说:“我讨厌抄袭自己”,韩愈说:“唯陈言之务去”,言君对此深表认同。创新甚为重要,但必须以美为前提,以弘扬民族优秀文化传统为前提,创新不是急功近利,更不是以狂怪粗劣为美。言及艺坛现状,他说:平面的大众娱乐文化抢占了人们的审美心灵,与竞争急剧的社会心态相契合,滋生了“快餐文化”,要警惕书坛的暗流:那种轻率命笔,胡涂乱抹、沽名钓誉的恶习随开放而衍生滋蔓。其三、准确而独到。改革开放以来,书法艺术由普及走向提高,理论研究已有较大突破,书理微妙,知而可言,言而能精,言而能深,极为艰难。理论与创作虽有相对独立性,而艺术的精妙之理,没有深入实践是言之不到、言之不透的。言君的论述高屋建瓴,言中肯綮,如论及笔墨之关系:“笔墨是中国书法的本体要素,中国书法靠一根线条寄托艺术家无限的情感与思考。”论及创作心态:“以平常心进入书法状态就易发现崇高、典庄的真味,本味。”在当代的书法理论著作中,言君对墨法的论述系统深入,明确指出:“用墨”是否得法是衡量书家水平高低的试金石。淡能沉厚,浓不板滞,干不枯槁,湿不漫漶,得淡中之浓,浓中之淡,水墨交融,神情并茂,高手也!

语言之雅洁。语言是思维的物质外壳,没有丰富生动的语言,任何精妙的思想也无从表达,书法理论家应能深入艺术实践,还应努力做诗人、杂家,仅仅盯住书法本体的“一目之罗”,不能与文化勾连,书法的审美就只能是盲人摸象。宗白华说:“艺术境界主于美”,谈美的文章没有美感,这是不可思议的,孔子说:“言之无文,行而不远”,只有美的语言才能唤取读者美的想象。当代的美学论文,笔者欣赏宗白华的高华,朱光潜的晓畅,葛兆光的清新。言君论艺受宗白华的影响甚深,最大特色是准确深入,多有诗意。言君是大书家,又是诗人,最近读到他的绝句160余首,音韵悠扬,清新飘逸。论艺的准确性是第一位的,这种准确来源于研究的深入,来源于思维的清晰。他的语言典雅,诗化的色彩较浓,以意象唤取读者的想象和联想,与古代的书论多有相通之处。论及朴素之美:“世味醲酽,至味无味,味无味者,能品一切味。淡足养德,淡足养品,霜林之红叶,色愈浓而情愈淡;秋水之白苹,香愈近而神愈远。”他强调诗书合一的重要性:“诗书合一的生命感,锤炼到终端的就是那充满个性的墨线与诗韵。看似静穆却张扬,看似平淡却浓烈。”他的文章,论据翔实,意象鲜活,诗意与哲理交织一片。他的论艺既高视阔步,又文采飞扬,如论及区域文化对学人的影响饶有诗意:“古城风韵辉耀禹甸,独步江南。东眺城枕山麓,七水之所流香;南窥湖田无垠,风泉之所相涣;西望林峦逶迤,日月之所回薄;北览大江浩瀚,云霞之所沃荡。”

语言的简约是《艺思录》的特色。大道至简,这种简是对思想的高度概括,更是对语言的精纯提炼,不能透过现象见本质,不能抓住问题的要害,语言的表达是不可能简约的;对艺术而言,对艺术史不能烂熟于心,对艺术规律没有独特的发现与感悟,语言也是不可能简约的。语言的简约与创作主体的性格有关,胸怀坦荡,性格率真,声发灵台,语出肺腑,不遮不掩,性情沉静,语言的表达就可能简约。当然,思想的表达更有赖于哲学、文学、史学等多方面的修养,书法以传承文化、抒发情感、表达思想为指归,没有深厚的修养,语言苍白贫乏,更谈不上优美简约。品读《艺思录》,吉光片羽,璨然耀目:他对恩师沙曼翁先生知之甚深:“耐得寂寞,甘苦自知,苦涩与辛酸,艰难与磨砺,养成了先生平淡如水、不事张扬、不气不馁、不骄不躁的习惯。”他认为每个书家都有自己的灵魂窗口,他对一位业界朋友如此评价:“书法就是他守望的精神家园,心静如水,他守望着一个重复的平淡与清朗。”论及书画艺术之灵境,他指出:“书画笔墨意趣最终能老辣稚拙,似有能又似无能,意远在能静,境深尤贵曲,笔外之笔,意外之意,皆臻妙谛。”

知行合一,独出机杼,这是《抱云堂艺思录》的主要特征,品此佳构,既能多角度、多层次地领悟艺术创作之匠心,又对艺术审美产生通感式的享受,让我们获得发现美、欣赏美、创造美的能力,对艺术创作极具指导意义,同时也给读者丰饶的审美享受。

(作者系湘潭大学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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