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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忠实: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

 冬天惠铃 2020-01-31

创意写作学


grammatology

百万写作者的超级写作指南

让写作成为一种生活

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

陈忠实

在我业已出版的六十余种小说、散文选本和文集中,只有在20世纪80年代初出版第一本书——短篇小说集《乡村》时,我写过一篇不足千字的后记,留下我当时欣喜而又鼓舞却还属按捺得住的情状。后来还给少量几种小说和散文集子写过后记或自序,却不是我的自愿,是责任编辑带有强迫性的要求,在于这几种书属于出版社各种选题的丛书,规定凡入选这套丛书的作者都必须写自序或后记,我不能搞特殊化的例外,便写,以维护丛书体例的统一性。后来找到一种省事的途径,把某一篇短文做自序,后面附加一个“代”字,虽然有点勉强,得了该书责任编辑的宽容,也就了事。

不是我偷懒,也不是我摆什么架子,而是出于我对写作的可能属于偏颇的理解,作家是用作品和读者实现交流的,作家把自己对现实或历史生活的体验诉诸文字,形成独立体验的小说或散文,发表出来,在各种职业各种兴趣的读者那里发生交流,如能获得较大层面读者的呼应,无疑验证了作者表述那种体验的艺术形式的可靠性和可行性,作家的写作用心和探索也就实现了。如果自信作品基本展示了自己的体验,就没有必要作那种多为解释作品的后记,这不仅是相信不相信读者审美能力的事,也是作家自己面对读者自信不自信的事,相信读者会理解作家的体验,也会接受确实较为完美的表述艺术;反过一个角度,如若作品表述的体验得不到读者的呼应,表述的形式又难以为读者所欣赏,那么,后记做怎样的解释都是难以弥补的。我的这种理解可能属于一种偏见,却几十年难以改变,甚至形成一种意识深处的障碍,一当某种丛书统一要求写自序或后记,便有多此一举的逆反。

关于这本书所写的内容,我不做任何阐释,任由读者去阅览、去理解。唯其一点需要说明:从开始写第一篇直到写完最后一篇,我都在意识里亮着一盏红灯,既不能阐释创作理念,更不能解释人物。然而常常发生某些话题写作中难以避免的牵扯,我便努力回避,尽可能不越雷池。只有一次是有意的触犯,便是写《朱先生和他的“鏊子说”》的时候,我写了从生活原型牛兆濂到《白鹿原》里朱先生的异同,很难避免作者解释人物之嫌,便在文中索性说明了这一点。尽管如此,我仍把握一点,只解释朱先生这个人物曾惹起的一些不同意见,包括被误读的几句话,尤其是牵涉政治色彩的话,我不得不做解释。除此之外,关于朱先生这个人物的整体形象和个性,我仍然不做解释。

这本书取名《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是决定要写这种创作自述之初便确定下来的。“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这句话,是海明威说的。此前几年,在读一篇论说海明威创作的文章里,我看到评论家(记不得姓名)引用的海明威谈自己创作的这句话,不觉眼前一亮心里一震,如同淘得一粒金子,竟然一遍成记。我读到过许多作家谈创作的文章,也有不少警句类的语录,启示和受益匪浅。然而读到海明威的这句话时,我的第一反应是,作家创作这种颇多神秘色彩的劳动,让海明威一句话说透了。这句话很准确,要准确就不容许夸张;这句话又很形象,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如同勘探者寻矿源;这句话尤其着重在“属于自己”这个划界,可以说把作家的个性化追求一语道破了。

任谁都一目了然,海明威所说的“句子”,不是通常意义上的白描或叙述的语言句子,“句子”在此不过是一个形象比喻。海明威说的“句子”,是作家对历史和现实的独特体验,既是独自发现的体验,又是可以沟通普遍心灵的共性体验,然而只有作家独自体验到了;他说的“句子”,自然也包括艺术体验,以一种独特的最适宜表述那种生命体验的语言完成叙述。作家倾其一生的创作探索,其实说白了,就是海明威这句话所做的准确而又形象化的概括——“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那个“句子”只能“属于自己”,寻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句子”,作家的独立的个性就彰显出来了,作品的独立风景就呈现在艺术殿堂里。

我也在“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我从初中二年级的作文课上写下第一篇小说,实际上就开始了寻找,只是无意识里的盲目,却是从模仿赵树理的语言开始的。许多年后,当我在经过短篇小说中篇小说的探索,进入到长篇《白》的创作时,企图要“寻找”到真正“属于自己的句子”的欲望是前所未有的。然而,欲望不决定结果。我在这本小册子里只是写到寻找过程里的一些零碎的事,却不表明我真正寻找到了属于自己的最好的句子。

我还将继续“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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