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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斋志异之雷曹

 韦诡 2020-01-31

请善待能吃的朋友

乐云鹤和夏平子是从小玩泥巴的交情,真正的总角之交。打记事起,两个特别投缘的娃娃便焦孟不离,尔后进学、受业、念书、赴闱,两人如同彼此的影子,进退与共,如影随形,一辈子未曾须臾相失。而今却只有阴阳两隔,故人音容,再也难觅。

乐云鹤长长叹息,酹下最后一杯酒,大步离去。

他不得不走。

三年前,夏平子故世,乐云鹤哀恸之余,毅然挑起照料亡友孀妻遗孤的担子。可是他一介白衣书生,既无功名,亦无恒产,收入微薄之极,养家已然吃力,这抚孤恤寡的重任,如何担得长久?

朋友之义,断不可弃,乐云鹤思忖再三,决定去文就贾。时值清朝初年,世风仍然颇重文而轻商,一个读书人弃守道统而去做生意,不免遭人横议,有人指责他财迷心窍、自甘堕落,从前那些窗谊之好,也慢慢开始疏远他;而生意场上,尽是粗鄙无文的逐利之辈,无人可以深交。有时客中夜思,独对孤灯,那份寂寞之感更难派遣,益发思念故去的友人。

好在他着实有些经商天分,加上责任重大,不敢不全力奔波。天涯羁旅,餐风露宿,几年苦心经营,终于渐渐积下小康之资,日子渐渐好了起来,夏家孤寡,也从此得以衣食无忧。

他在家乡不能多作盘桓,打点好财货行李,旋即挂帆南下,舟行迅速,不一日来到南京。

进城的时候,时已过午,乐云鹤仍拣相熟的旅舍下榻。开发了挑运行李货物的脚夫,顺便喊来个跑腿儿,打发他到码头勾当雇船、换乘的事宜。那旅舍老板早迎了上来,恭恭敬敬地口称“乐先生”,嘘寒问暖,又一迭儿声的吩咐伙计安排房间、热水、饭菜。

乐云鹤笑道:“不要麻烦,不要麻烦,我这次只借宝号歇个脚,明天便走。”

略略抹一把头颈的风尘,饭菜已经摆就,已过了饭点,座上稀稀落落没几个食客。乐云鹤挑了个临街的座头,一壶「老绍」,三个碟子:糟板鸭、板桥萝卜、长蛋。

「长蛋」是淮扬吃法:火腿丁、荸荠丁、蘑菇丁、虾米、葱姜末及一干佐料入油煸香,加水煮沸,打蛋液,淋下熟油,两面煎到微黄,再拿文火来焖,蛋慢慢涨开,浓香四溢,引得过路行人频频注目。

乐云鹤思念此物久矣,菜方上桌,已忍不住食指大动。刚刚举箸,忽见门外探进个脑袋,愁眉苦脸,眼巴巴望着那碟蛋,咽喉咕咕作响,显然是在大吞馋涎。

旅舍老板眼快,连声喝道:“又干什么来啦,快走,快走!看能看得饱吗!”

那人恍若未闻,大大的招风耳一动一动的,眉毛弯成了八字,眼睛只不离乐云鹤的饭桌。

乐云鹤奇道:“兄台有何贵干?”

那人仍不说话,旅舍老板道:“乐先生不要管他,不知哪里来的化子,在我门前好多天了,给些剩饭,居然总嫌不够,撵又不走,真正晦气!”

乐云鹤自斟自饮,正感无聊,见那人脸上清爽洁净,不似寻常肮脏的化子,于是招招手,道:“兄台若不嫌弃,过来同饮一杯如何?”

那人脸现喜色,慢慢挪步出来,竟是条身长八尺的大汉。乐云鹤吃了一惊,只见这汉子浑身筋骨隆起,骨骼棱棱,像极了一头皮包骨头的大牯牛。

汉子有一点踧踖地坐下来,乐云鹤将那一碟长蛋往他面前一推,请老板添置杯筷。餐具还未上桌,那汉子已急不可耐,伸出蒲扇般的大手,直接抓起菜肴塞进嘴巴,顷刻之间,满桌饭菜全入了此君肚皮,兀自咂着舌头,好似未足饱餍。

乐云鹤又吃惊,又好笑,这人饿死鬼投胎么?想到「饿死鬼」三字,蓦地里想起了夏平子,不知良友在另一个世界,能否饱暖平安?一念及此,心中登时恻然了,嘱咐老板,多上饭菜,他打定主意,无论如何要让这人吃一顿饱饭。厨房里一样样快餐开将出来,熏排骨、酱风肉、卤鸭珍、茶油鱼干、玉兰片、闭瓮菜,以及堆成小山的蒸饼,汉子双目放光,看向乐云鹤,乐云鹤笑吟吟地做个“请”的手势,那汉子大喜,风卷残云,将满桌子东西一扫而光,这才抚着肚皮,心满意足地叹道:“三年来从未像今日这般饫饱,当真过瘾。”

乐云鹤见他吃饱之后,颓丧之气尽去,丰神奕奕,好像换了个人一般,加上原本高大的身躯,越发显得形象雄奇,不禁问道:“兄台大好男儿,何以流落至此?”

汉子苦笑道:“罪婴天谴,不提也罢。”

乐云鹤微凛,什么叫“罪婴天谴”?难道是个逃亡的罪犯?倘使如此,牵连不小,于是旁敲侧击问道:“兄台可是本地人氏?里居何处?”

汉子道:“陆无屋,水无舟,朝食茅店下,暮宿板桥边,浪荡江湖而已,哪有什么里居了。”

乐云鹤听得直蹙眉头,这人说话含含糊糊,殊欠磊落。那汉子忽的长身离座,一揖到地,说道:“不是在下不识好歹,实有难言之隐,此刻不便详陈,好在今后相处日长,届时先生自然明白。”说罢告辞而去。

旅舍的老板、伙计,以及几个旁观的食客纷纷议论起来,都说乐云鹤肉包子喂了狗,替他的破费不值;又复数落那汉子,白瞎了一副八尺身板,好吃懒做,堕落乞讨。

翌日动身上路,刚出旅店,听见有人唤道:“乐先生。”回头一看,那汉子站在门口,脸带笑容,抢步上来要替乐云鹤拿行李,乐云鹤诧道:“这如何使得?”

汉子道:“蒙先生「解衣衣我,推食食我」,此恩不能不报,今后愿长随身侧,供君驱使。”

乐云鹤听他吐属不俗,绝不似寻常乞儿。不过他近年四海行商,对于「江湖险恶」深有体会,防人之心不可不备,因而说道:“兄台言重,四海之内皆兄弟也,一饭而已,何足挂齿。”

汉子道:“实不相瞒,在下略知柳庄相术,昨日已见先生面带晦气,日内恐将有不虞之患。在下本事虽然有限,但为先生保驾,谅非难事。”

乐云鹤听他居然还懂得相法,越发惊奇。对于跑江湖的生意人,前途难卜,行止禁忌颇多,尤其重视吉凶祸福之说。听了这话,乐云鹤不由得微微踌躇,那汉子不等他答话,早伸出骨棱棱的大手,提起堆在脚边的大包物资,搭在背上。

盛情难却,乐云鹤没有办法,只好带他同行。心想此人食量如此之大,多半是常罹饥饿之苦,昨天一顿饱饭,让他尝到了甜头,所以才死死缀着自己。当下便提议先请他吃饭,哪知汉子笑道:“先生自用便了,至于在下,昨天已经吃够,一个月之内,不必再进食。”

乐云鹤将信将疑,人又不是乌龟,哪能经月不食?还当他有意客气,再三敦请,汉子只是推辞。未几来到船上,取出路菜当面大嚼,汉子竟然不闻不顾,与昨日那副馋兮兮的饕餮之相,简直判若两人。

当夜无话,由于溯江而上,舟行并不甚速,却十分平稳。次日平明时分,乐云鹤忽被剧烈的颠簸摇醒,趑趄着出舱一看,四外晦暗,狂风怒浪,不断将大片水花打入船中,船家努力地掌着橹,见乐云鹤出来,大声叫道:“乐老板!今天是走不了啦,要马上靠岸!”乐云鹤答应着,担心那批货物,忙赶去后梢,只见那汉子铁塔也似,双手环抱,目光灼灼,脚下如同生了根般稳稳地傲立船尾,守在货物旁边,顿感宽心不少。

眉头才舒,猛不防一个急浪打来,他雇的这艘船只甚小,登时给抛上空中,阖船物资往舷边一滑,小船儿立即翻扣在汹涌的浊浪中。

满江风雨,隐隐几声惊呼,原来是一艘大船驶过,船上水手们喊着救人时,乐云鹤的小船已经被风浪吞没了。

突然江水之中,一物冲天而起,众船员举首而望,闪电划破长空,那团东西好似一头展翅的巨鹰,掠过十数丈疾风劲雨,准确扑落船头。定睛一看,原来是条大汉,背上负着乐云鹤,右手抓着那小船的艄公。众船员都是跑码头的帮会人物,既熟水性,亦懂些拳脚,但何曾见过这等凌空飞渡的功夫?整船人在风雨中看得目瞪口呆,那汉子放下两人,向众人一拱手道:“有劳众位朋友暂代照料,还有几件货物,需捞上来。”说罢转身跃入江中。

如此恶劣的天气,竟然跳进江里打捞沉货,那是听都从来没听过的事情。众船员齐刷刷注目江心,须臾功夫,远远水面下浮起一条黑影,比箭还疾,直追船尾,蓦地窜出水面,抛下两大包货物,就在空中一拧身子,复回水中。如此往还数次,一应行李物资,全数捞了上来。乐云鹤已经救醒起身,看着货物失而复得,惊喜至极,上前拉住汉子的手,喉头哽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初夏暴雨,骤至骤消,俄而风停雨霁,大船下了锚,做些整顿。乐云鹤自去点验货物,居然一件不少。众船员围着汉子交口称赞,极尽恭谨,说他定是下山行道的剑仙,否则焉得如此高绝身手?

汉子笑而不答,走向乐云鹤,询问货物有无遗失。乐云鹤感激无已,眼睛湿润道:“兄台救我性命,再造之恩,无以为报。”汉子笑道:“先生宅心仁厚,今日善果,全由昨日善因,天道酬善,在下只是适逢其会,代天道行事而已。”

乐云鹤想想这两日的际遇,也自笑了:“昨天兄台说我将有厄难,我竟当是危言耸听。”他眼望码放整齐的货物,笑道:“今我人固然无恙,这些身外之物,竟也得以保全,只有一簪之失,真可谓有惊无险了,全仗兄台惊人神力。”

汉子问道:“怎么,丢了一枚簪子?”

那是乐云鹤买给妻子的一支金簪,自他投笔从商,终年奔波在外,一应家务,只好皆由妻子操持。他自觉愧甚,这趟出门特地打了几样首饰聊作弥补。但比起适才的性命之危,这自然不是什么大事,那汉子却详细问了簪子样式,转身又跳进江中。

乐云鹤大愕,忙喊:“兄台不必……”汉子已经没入水下不见。

有几个站在一旁看热闹的船员又惊又奇,饶是这人有通天的本事,要在茫茫大江之中找一支小小的发簪,也太过于匪夷所思。这几个船员大声嚷嚷起来,满船闻声沸腾,纷纷跑到舷边观看。

这时日悬东天,两岸风摇翠竹,江面清波淼淼,静静悄悄,久久不见那汉子冒出水面。

众人交头接耳,大船也开始收锚准备起行。乐云鹤焦急喊道:“兄台!快快出来吧,不必找了!”但声音怎能穿透江水?正在没奈何处,哗然轻响,青云之下,那汉子如同一只长翅水鸟,带着一梭水花,轻捷地飞落船尾,从容笑道:“合浦珠还,幸不辱命。”张开手掌,阳光之下,金簪熠熠生辉,全船彩声雷动,众人无不骇异,皆惊以为天人。

经此一役,乐云鹤自然疑心尽去,从此对那汉子赤诚相待,以兄弟相称。二人把臂同行,寝处与共,交情日笃。只是问起他的生平来历,汉子仍然语焉不详,只说:“待时机到了,贤弟自知。”乐云鹤也就不再多问,心想此辈剑仙奇侠,行事出人意表,原非俗人可以度知。

在江苏、安徽周转数月,生意事毕,二人启程北归。路上非止一日,故乡已渐渐在望。

当晚投宿客栈,天气转阴。夏秋之交,雨水最多,二人便足不出户,在房内小酌。乐云鹤兴致极好,借着酒兴侃侃而谈,隐隐听闻远处隆隆雷声,说起风虎云龙之变,不由得捏着酒杯,悠然出神,不知思绪飘去了哪里,良久喃喃叹道:“天地自然之奇,着实令人难以想象,譬如这风雨云雷,何处化生,又终归何处?”接着摇头晃脑吟道:“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嘿,大哥,什么时候咱们也能到天上走一遭,游一游那缥缈仙境,才真叫不枉此生。”

汉子听了这话,笑笑不响。乐云鹤已有八分醉意,说话岔七岔八,很快又扯到别处去了。

这晚酒足饭饱,耳听细雨打窗,酣然入睡。

心情虽好,梦却是噩梦。在梦里,乐云鹤仿佛重又回到当日扬子江心那条小船上,疾风骤雨,船身摇摆不止,似乎随时又要倾覆。乐云鹤紧张至极,呼吸急促,登时惊醒,却发现自己的身体确实在轻轻摇晃。

明明睡在客栈里,床怎么会摇动?

他翻身而起,手之所触,轻柔如絮,身下所卧绝非客栈的床榻!

这一惊非同小可,乐云鹤彻底清醒过来,睁眼一看,只见脚下浓雾聚敛,滚滚有若银海苍茫,蔓延出去,汗漫无边。

这……这是什么地方?

他霍的起身,不防后脑碰上硬物,撞得好不疼痛。回头一看,是一枚圆石,发出耀眼的光芒,凌空悬在齐额之处,正自行缓缓转动。

他游目四望,只见目之所及,半空之中悬满了这样的圆石,高低错落,无穷无尽,闪烁着各色光华,参差漫天。乐云鹤头皮发麻,心中一动:脚下的云雾,眼前的圆石,难道我竟身在群星之间,层云之上?

他俯下身子,拨开脚下雾气,云开之处,罡风急涌,从那云窟向下看去,下方赫然山川纵横,城郭如豆,百里峰峦田舍,一览无余。乐云鹤气窒目眩,忙退开几步,震惧茫然:好端端睡在客栈里,怎会突然来到九天之上?又该怎么下去?

他展目极眺,一颗颗大小不一的星斗如元夜的灯笼,稀稀疏疏,异彩流光,挂满天宇,有些更近在咫尺,伸手可触。乐云鹤心里迷迷糊糊,情不自禁举手去摸,指尖或感粗砺,或觉光滑。其中有一枚桔子大小的圆石,光芒略暗,乐云鹤伸手抓住,微微用力一掀,居然摘了下来。这一下大出他的意料,忙想要安回去时,远方云雾翻滚,破空之声好似山崩,震耳欲聋,两条银色巨龙夭矫飞至。乐云鹤大惊,把星星往怀中一揣,作势欲躲,但那巨龙来的好快,眨眼冲到跟前,狂飚怒涌,乐云鹤脚下云层给那巨龙激得如海浪后退,一个站立不住,往后便倒,蓦地臂上一紧,长笑声中,只听那汉子熟悉的声音道:“贤弟,云上风景如何?”

乐云鹤闻声大喜,定睛一看,那汉子褒衣长冠,穿一套奇特高古的服饰,脸上神采飞扬。满肚子的疑问尚未及出口,脚底隆隆闷响,云雾之下,隐见强光闪烁。汉子拉着乐云鹤的手道:“贤弟想看雷雨之源,喏,这就是了。”伸手一指,乐云鹤才看到,原来两条巨龙之尾,拖拽着一部极高大的车驾,车上载了几具水器,口径数丈,注满清水,几个服饰与那汉子相仿的男女正掬水不停,洒落云间。

汉子正色道:“向日贤弟垂询,愚兄实有难言的隐衷,而今禁忌弭除,当以实情奉告:愚兄的真实身份,其实是天庭雷部正神。只因三年前行雨有误,谪落人间。格于天条,三年之中,只能靠人施舍度日,是以落魄潦倒,元神几堕尘埃。若非得贤弟仗义相救,救我于风尘,恐怕千年万世,愚兄将永不能回天,此情此恩,没齿不忘。”

乐云鹤看看那驭车的巨龙,再看看脚下的云彩,张大嘴巴道:“大哥,你当真是神仙?”

那汉子哈哈大笑,从龙车上取下一只喷壶,道:“既然来到天上,索性作一把神仙,今天便请贤弟代劳,为桑梓普降甘霖吧。”

乐云鹤又惊又喜,道:“这使得吗?”见那汉子眼光中尽是鼓励和温柔,于是兴奋地接过,道:“「我来嘱龙语,为雨济民忧」,想不到我无缘仕途,竟还能有机会造福故乡。”拨开云雾,其时东方微微有光,下方墟落丘田,果然正是家乡景色。他归来的路上,已听说故里久旱,当下问明用法,将一壶之水,尽皆洒落。

这时身后巨龙低吼,汉子道:“时辰已到,我要去了,今后愚兄不在身边,一切务必万万保重!”乐云鹤惊道:“你、你……”一句“你不随我回去了么”来到嘴边,哽在喉头,终究无法说出口。汉子脸色黯然,旋即朗声一笑,道:“天上又如何,人间又如何,贤弟,你我兄弟一体,相隔再远,此情此心,亦永远相连!”挽过那驾车的绳索,拴在乐云鹤腰上,低声道:“我送你下去,莫怕。”手一松,乐云鹤直往下坠,安然落地,仍旧落在下榻的客栈天井中,举首仰望,重云电闪,微雨飘飘。乐云鹤忽然感到无比酸楚空虚,他二人相处时日虽只短短数月,但几番患难与共,早已把他当作夏平子离开后世上唯一挚交,想不到今日亦复永诀。他失魂落魄地站在清晨蒙蒙细雨里,适才遨游云间那番惊喜,荡然无存。

整装回乡,一路上只见泥土湿润,但进入本乡境地,道路便泥泞的多了,处处积水,沟浍满溢,心知是自己行雨之功,心情稍稍转佳。进了家门,妻子父母无不大喜,这天伦之乐,终于使他欣慰起来。

当夜夫妻喁喁私话,乐云鹤为妻子戴上金簪,想到当日长江之险,又思念起天上的好友,蓦地记起一事,探手入怀,取出那颗星星,华光大放,照得满室通亮。妻子惊喜道:“这是什么宝贝?”乐云鹤笑笑不答,从此夫妻的卧房里,入夜就不再掌灯了。

这天晚上,妻子独守着那星星对镜梳头,星光骤暗,冉冉飞起,宛若夜草流萤。妻子不知这是什么缘故,瞪着眼睛,嘴巴微张,忽然光芒一闪,那粒流光直入口中,妻子小腹一热,失声大喊,张口乱咳乱吐,却哪里吐得出来?

乐云鹤闻声赶来,听了妻子诉说,也不解吉凶。夫妻俩心中惴惴,等了半天,妻子没起什么异样,神经渐渐放松,不觉沉沉睡去。

忽觉有人进得卧房,乐云鹤起身一看,只见一个青年男子,剑眉朗目,大步趋前,竟是早已故去的夏平子,一时惊得呆了,讷讷道:“你…你…”。这位亡友音貌宛然,微笑道:“云鹤兄,暌别多年,想不到因缘际会,你我居然还有相见之时。”

乐云鹤茫茫然不知是真是幻,颤声道:“你……你从哪里来?可见过弟妹、侄儿了么?”伸手想要拉他,却触摸不到。

夏平子摇头道:“小弟尘缘早了,此行只为见你。”他见乐云鹤愕然,又笑道:“此事说也太巧,想是吾兄一生与人为善,因有此报。前日你随雷神上天,可曾摘下一枚星辰?”

乐云鹤“咦”的一声,问道:“你怎会知道?”

夏平子笑道:“那颗星辰,正是小弟所化的「少微星」啊。满天繁星何止亿万,你却偏偏摘了小弟回来,岂非天意何?”他顿了一顿,正色道:“自小弟殇去,孤儿寡妻,全赖吾兄抚养,大恩大德,只有来世奉报。”

乐云鹤闻言喜出望外,道:“你我的交情,何必谈什么报恩的话,你……你既然重回人间,那么,咱们兄弟又可以常常见面了么?”

夏平子忽然促狭一笑,道:“云鹤,你三十岁了,仍无子嗣,难道不着急?”

乐云鹤不知他为什么问出这样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只听他接着说道:“我已进了嫂子腹中,来世作你儿子,你可要好好待我啊。”

乐云鹤惊道:“什么!”脑子一时转不过来,夏平子长笑道:“三季之后,再行相见吧!”清风满室,消失不见。乐云鹤大叫一声,惊醒过来,原来是斯干一梦。

这天之后,妻子果然娠状渐显,十月临盆,生下一子。当夜星光熠耀,夜如白昼,孩子因取名「星儿」。这孩子生而聪慧无比,十六岁便进士及第。金殿传胪,飞马捷报,阖州轰动,乐家大张筵席,款待前来道贺的亲友、官衙僚吏。乐云鹤已年届半百,回想半生辛苦,终于盼来门庭荣耀,不禁百感交集,追根溯源,这一切的关键,还是当年南京城小旅社的那次风尘邂逅,一别十几年,天地遥遥,音问两绝,不知老友是否顺安?

正在怔怔出神之际,忽然阴云四合,朔风陡起,电闪雷鸣。时值腊月,冬日惊雷,极其罕见,众宾客无不大奇,更有人窃窃私语,说天公不作美云云。乐云鹤突然面上变色,急匆匆穿过满堂嘉宾,冲进庭院,狂风猎猎,拂动衣角,长髯飞扬,他缓缓举起酒杯,一道电光直击在身边,众人大惊,齐喊:“鹤公!当心!”乐云鹤恍若未觉,看着变空的杯子,低声道:“大哥,多谢。”

异史氏说:乐云鹤文章名重一世,忽然发觉上天并没有把他安排在文章仕进这条道路上,于是放弃文墨生涯,是那样的轻易,这和班超投笔从戎又有什么差异呢?至于雷曹感念一饭的恩德,少微星(夏平子)酬谢好友知遇之恩,哪里是神人以私报恩呢,这是造物公然报答贤士豪杰啊!

蒲松龄《聊斋志异·雷曹》

-㊗️大家新年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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