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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斋志异》概说 | 赵伯陶说聊斋之一

 尔雅国学报 2020-02-06

《韩非子·外储说左上》有云:“客有为齐王画者,齐王问曰:‘画孰最难者?’曰:‘犬马最难。’‘孰最易者?’曰:‘鬼魅最易。夫犬马,人所知也,旦暮罄于前,不可类之,故难。鬼魅,无形者,不罄于前,故易之也。’”类似描述,汉应劭《风俗通义·序》说得更为明确易晓:

昔客为齐王画者,王问:“画孰最难,孰最易。”曰:“犬马最难,鬼魅最易。犬马旦暮在人之前,不类不可,类之故难;鬼魅无形,无形者不见,不见故易。”

画犬马必须有因物象形的功夫方能得心应手,取悦于人;图形鬼魅则只要凭空构想,经过一番组合增删,即可以用来炫耀于世。鲁迅也就此发表过很透彻的意见,他说:“天才们无论怎样说大话,归根结蒂,还是不能凭空创造。描神画鬼,毫无对证,本可以专靠了神思,所谓‘天马行空’似的挥写了,然而他们写出来的,也不过是三只眼,长颈子,就是在常见的人体上,增加了眼睛一只,增长了颈子二三尺而已,这算什么本领,这算什么创造?”作者暗将韩非所取喻的绘画难易问题引入于文学批评,否定了没有生活基础的文学“创造”,极有说服力。

《聊斋》搜神说鬼,谈狐道魅,本当归入“毫无对证”之类,但蒲松龄“描写委曲,叙次井然,用传奇法,而以志怪,变幻之状,如在目前”,令狐妖花魅皆富于人情美,仿佛就是世间中人,而非云山雾罩、荒诞不经之谈。除去来去倏忽、展闪腾挪,颇涉幻想而外,小说中的男女主人公无论狐鬼仙凡,其言谈话语、行思坐卧,与人间并无二致。至于描摹世态,淋漓尽致;刻画性格,栩栩如生,更是耐人寻味,具有说不尽的隽永魅力。清初李渔曾说:“凡说人情物理者,千古相传;凡涉荒唐怪异者,当日即朽。”《聊斋》所画鬼魅狐仙,是有形之鬼魅狐仙、有情之鬼魅狐仙,属于有源之水、有本之木,生活基础坚实,形诸笔墨当较画犬马更难投机取巧。读者无论古今中外,展卷捧读,皆有似曾相识之感,此是《聊斋志异》脍炙人口、长久盛传不衰的原因之一。

清初金圣叹有云:“天下莫易于说鬼,而莫难于说虎。无他,鬼无伦次,虎有性情也。说鬼到说不来处,可以意为补接;若说虎到说不来时,真是大段着力不得。”金氏此说当亦源于《韩非子》,而以所谓“性情”区分说鬼与说虎的易与难,较诸韩非所言无形与有形以衡文谈艺,似更竿头进步。性情的一个侧面即生活真实,而非想入非非的心猿意马;性情的另一个侧面即理有固然,而不是痴人说梦似的扣盘扪烛。抛却性情,无论说鬼、说虎、说犬马、说人,都将语言无味、面目可憎;或者画虎类犬,难成气候。甲戌本《红楼梦》第三回有脂砚斋眉批云:

近闻一俗笑语云:一庄农人进京回家,众人问曰:“你进京去可见些个世面否?”庄人曰:“连皇帝老爷都见了。”众罕然问曰:“皇帝如何景况?”庄人曰:“皇帝左手拿一个金元宝,右手拿一个银元宝,马上捎着一口袋人参。行动人参不离口,一时要屙屎了,连擦屁股都用的是鹅黄缎子,所以京中连掏毛厕的人都富贵无比。”试思凡稗官写富贵字眼者,悉皆庄农进京一流也。盖彼实未身经目睹,所言皆在情理之外焉。

不是身所亲历或亲眼目睹,而全凭想象虚构、随意编造,必然有悖情理,贻笑大方。说虎写人,不能“天马行空”,描狐道鬼,也不可胡编乱造。清冯镇峦《读聊斋杂说》即从这一角度为《聊斋志异》说鬼道狐辩言:

说鬼亦要有伦次,说鬼亦要得性情。谚语有之:说谎亦须说得圆,此即性情伦次之谓也。试观《聊斋》说鬼狐,即说来极巧,恰在人人意愿之中。虽其间亦有意为补接、凭空捏造处,亦有大段吃力处,然却喜其不甚露痕迹牵强之形,故所以能令人人首肯也。(第24842485页)

一言以蔽之,即写鬼写狐也要认真当作“人”来写!

鬼狐有灵,本属于子虚乌有之谈,欲使它们具有性情伦次,作者即须以真情融入于小说人物形象的构思中,方能画龙点睛,呼之欲出。然而“世间只有情难画”,人情即天道,《聊斋》用情之处无所不在,无论人鬼殊途,生生死死,还是秋波频传,心心相印,皆有一“情”字深寓其中。一部《聊斋》即是一部情史,夫妇之情、儿女之情、父子之情、兄弟之情、朋友之情乃至缱绻缠绵之情、悲愤感伤之情、调侃戏谑之情、欢喜怡乐之情,无不有之,无不惟妙惟肖!

金元好问有词云:“恨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清人刘堮《聊斋志异用高南阜韵》其二诗有云:“古人著书当建树,个里金针未易悟。几人读书能眼明,解道聊斋用情处。”《聊斋志异》所言情,纵横古今,充塞天地,本为人人所具有,而蒲松龄发微抉隐,独能探得个中三昧。清沈德潜《姜自芸太史诗序》有云:“大抵遭放逐,处逆境,有足以激发其性情,而使之怪伟特绝,纵欲自掩其芒角而不能者也。”蒲松龄平生难得一第之荣,坎坷不遇,小说创作又适以造成其宣泄的渠道,其文才又足以令其抑郁之情化为动人心魄的文字,这是《聊斋》成功的关键所在。

《聊斋》用情方略,多以幻境出之。卷一《画壁》篇末“异史氏曰”有云:“‘幻由人作’,此言类有道者。人有淫心,是生亵境;人有亵心,是生怖境。菩萨点化愚蒙,千幻并作,皆人心所自动耳。”(第23页)这一论述,明代小说《金瓶梅》早开其端,其第十七回叙述李瓶儿因思念西门庆,孤苦凄凉之状:“妇人盼不见西门庆来,每日茶饭顿减,精神恍惚。到晚夕,孤眠枕上,展转踌蹰。”于是李瓶儿因有淫心,终生亵境:“妇人自此梦境随邪,夜夜有狐狸假名抵姓,摄其精髓,渐渐形容黄瘦,饮食不进,卧床不起。”这种“千幻并作”的可怕后果被清人曹雪芹写入《红楼梦》第十二回中,对王熙凤心存非分之想的贾瑞正照风月宝鉴,即因淫心荡漾而生亵境,终至沉湎其中不能自拔而一命呜呼。

然而世间也有以幻境为“妙境”者。清初并不乏声色之娱的李渔就说过:“想当然之妙境,较深醉温柔乡者倍觉有情……幻境之妙,十倍于真。”这位颇具商业头脑的才子并没有“葡萄酸”的无奈,却在风花雪夜生活享受中更愿意开拓自己的想象世界,将内心之所思所想外化于其词曲创作中:“予生忧患之中,处落魄之境,自幼至长,自长至老,总无一刻舒眉,惟于制曲填词之顷,非但郁藉以舒,愠为之解,且尝僭作两间最乐之人,觉富贵荣华,其受用不过如此,未有真境之为所欲为,能出幻境纵横之上者。我欲做官,则顷刻之间便臻荣贵;我欲致仕,则转盼之际又入山林;我欲作人间才子,即为杜甫、李白之后身;我欲娶绝代佳人,即作王嫱、西施之元配;我欲成仙作佛,则西天蓬岛即在砚池笔架之前;我欲尽孝输忠,则君治亲年,可跻尧、舜、彭篯之上。”生活时代与蒲松龄相当的李渔以词曲创作为寄托,蒲松龄则以小说寄托自己的绮思。

《聊斋志异》所创造的诸多幻境中,虽有个别亵境,也不乏《嫦娥》中所谓“吾得一美人,而千古之美人皆在床闼矣”(第1581页)的想入非非,但却始终有“真”心与“善”心贯串其间,从而构筑出一个理想中的情感世界。《聊斋》中的幻境之想与李渔略同,而同中见异的是,蒲松龄能够超脱于个人得失与情感满足之上,而有了为世间郁郁者写心,为怀才不遇者吐气的用心。其小说内涵深刻,讲求公道人心,鄙夷邪恶势力,因而能在文言小说中独树一帜,获得了不朽的声誉。

《金瓶梅》第二回有清人张竹坡之批语云:“做文如盖造房屋,要做梁、柱,榫眼却合得无一缝可见。而读人的文字,却要如拆房屋,使某梁、某柱的榫,皆一一散开在我眼中也。”今人欲批评《聊斋志异》,虽未必如碎拆七宝楼台般件件经心,却也要循作者意旨,体味作者心态,登堂入室,以便遍览琳琅。前人夹评、眉批乃至注释,可借鉴者极多,但有一些做法未免陈旧,不宜“古为今用”。如若为《聊斋》篇篇做评,似亦无谓。

何谓“丛脞”?《书·益稷》:“元首丛脞哉,股肱惰哉,万事堕哉。”大意是:君主琐碎缺乏大的志向,大臣们就懒惰懈怠,一切事情即将杂乱无章了。汉孔安国传:“丛脞,细碎无大略。君如此则臣懈惰,万事惰费,其功不成,歌以申戒。”所谓“丛脞”,即琐碎或杂乱的意思,含有贬义。蒲松龄《聊斋志异》中的各篇小说,或近于六朝志怪,或摹仿唐人传奇,刻画人物,语言生动;叙事简洁,擅长使事用典。从清人开始,注家稍有疏忽,诠释就有可能言不及义乃至郢书燕说,甚至南辕北辙。笔者在详注新评《聊斋志异》的过程中,选择一些值得今人瞩目的篇目,如做读书札记,比勘古人成说,录其精义,或阐发大要,或寻绎隐衷,或谈艺,或论事,不斤斤于主题分析,不拘泥于众人所云。将所发现的前人一时疏忽或未及发现的琐碎问题,或典故探源,或语词辨析,大多以篇章为目,一一形诸文字,管窥蠡测,在所不避,故以“丛脞新录”名篇。一孔之见,虽卑之无甚高论,但愚者千虑一得,或许有助于读者探求《聊斋》真义。以此就正于大方之家,纵然是引玉之砖,亦不可谓废物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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