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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銘基:《〈漢書〉及其春秋筆法》自序

 尔雅国学报 2020-02-06


 
《漢書》一百卷,題為班固所撰。《漢書》乃我國第一部紀傳體斷代史,自其書成以後,對後世影響深遠。唐代劉知幾《史通・六家》以為史書有六體二家之說,其中《漢書》即其一體,代表紀傳體斷代史;又因六體之中,僅《左傳》(編年史)與《漢書》(紀傳體斷代史)後有所承,劉氏又據此而成《史通・二體》一篇。《漢書》之重要性可見一斑。
 
《漢書》成書後,當世甚受推重。馬融乃東漢著名經師,亦只能追隨班固之妹班昭,從昭受讀,而《漢書》之難讀可見。其實,《漢書》載錄西漢一代二百年之史事,其中武帝太初以前之部,與《史記》所載相去不遠,自可多加比較。可是,從《漢書》成書至於唐宋,《漢書》廣為傳頌,在《史》、《漢》比較之中,一直佔有較為重要的地位。由於內容上差異不大,是以《漢書》勝於《史記》之處,當在一些不太明顯的地方,本書稱其為《漢書》的筆法或義法。
 
班固生於國家一統、學術亦定於一尊的東漢時代,相較《史記》而言,言路更為收窄。司馬遷在撰寫《史記》以後,以《史記》「垂空文以斷禮義,當一王之法」,仿效《春秋》,以史筆量度世間萬事萬物。可是,《後漢書》載王允謂「昔武帝不殺司馬遷,使作謗書,流於後世」,李賢注凡史官記事,善惡必書。謂遷所著史記,但是漢家不善之事,皆為謗也。」指出《史記》是誹謗漢室之書,多載漢家不善之事。班固〈典引〉也說:「司馬遷著書成一家之言,揚名後世,至以身陷刑之故,反微文刺譏,貶損當世,非誼士也。」然則,班固深知《史記》是一部諷刺誹謗漢室之書。裴駰《史記集解》引衞宏漢書舊儀注「司馬遷作景帝本紀,極言其短及武帝過,武帝怒而削去之。後坐舉李陵,陵降匈奴,故下遷蠶室。有怨言,下獄死據此注所載,司馬遷更因《史記》之書而得罪漢武帝,最後落得死於獄中的下場。司馬遷的結局,班固應該看在眼裏。然而,《漢書》有大量篇幅因襲《史記》,不禁啟人疑問,襲取謗書,實在勇氣可嘉。
 
漢代乃經學時代,經學帶給《漢書》的意義是多重的。首先,《漢書》的傳授過程與經書無異,史書最初亦在經部之中。其次,《漢書》作為東漢的產物,引用經書眾多,亦使其文更為雅正。第三,經書的微言大義,《漢書》亦多有之。職是之故,本書以「《漢書》及其《春秋》筆法」為題,從不同方面考察《漢書》的《春秋》筆法,以見此書的特色。全書各章述其概略如下:
 
第一章為「班固《漢書》概述」。本章析述了《漢書》的作者、篇目、版本等文獻學的基本課題。《漢書》後世題為班固所撰,其實乃班氏父子兩代三人,加上馬續,合共四人所完成的史學鉅著。扶風班氏世傳家學,班彪見司馬遷《史記》不及武帝以後事,早已有《後傳》之作。此即《漢書》在漢初至武帝時的史事藍本。此外,在今本《漢書》得見數則「贊曰」題為「司徒掾班彪」撰,足證《漢書》文字其來有自,不待班固編撰。孔子嘗言「述而不作」,此話對歷史紀錄影響甚巨。班固既見父親班彪續漢事,故其編撰《漢書》之時,自不用重新書寫,而直用父親遺文即可,述而不作,合情合理。《漢書》百篇,泰半為《後傳》之文,故《漢書》可謂始撰自班彪矣。班固為《漢書》作者,自無可疑,其世傳父彪家學,整理遺文,且校書蘭臺,得見史料甚多,可以補充司馬遷、班彪未備之處。本章之中亦會詳述班固一生,以見其生平事蹟與《漢書》編撰之關係。班固辭世以後,《漢書》仍未完成。因此,其女弟班昭接續其文,完成《漢書》裡的「八表」。除了「八表」以外,《漢書・天文志》尚未完成,扶風馬融之弟馬續大抵因兄長嘗從班昭讀《漢書》,且又有同郡之誼,故踵成此篇。因此,《漢書》實經四人之手方告完成,其中最能反映班氏之家學。後世學者或以為班固剽竊父親遺文,實不必然。本章第二部分介紹《漢書》之篇目。今本《漢書》凡百篇,約八十餘萬字。其中包括十二帝紀、八表、十志、七十傳,以紀西漢史事。本部分即就各體選篇介紹,以見其特色。本章第三部分為《漢書》之版本。《漢書》凡百篇,除了傳世的唐代顏師古注本以外,還有不少敦煌鈔本。其他如《群書治要》卷十三至卷十九所載《漢書》各篇,因《治要》一書保存特佳,故能略窺唐本《漢書》之遺。至於今本《漢書》,以宋代諸刻本為主,本部分亦一併介紹。
 
第二章為「《漢書》資料來源考」。《漢書》載錄西漢一代史事,起元高祖,終於孝平王莽之誅,凡二百年史事鎔裁為八十萬言。《漢書》雖題班固所撰,然根據史書「述而不作」之原則,其所言事多有所本。首先,司馬遷《史記》乃《漢書》在武帝太初以前史事之主要依據。班彪、班固父子雖然對《史記》體例多所批評,然其編撰漢事之時,仍多取《史記》入文。朴宰雨《史記漢書比較研究》詳細列舉《漢書》因襲《史記》篇章,計六十一篇。此《漢書》載事所本之大宗。其次,班彪《史記後傳》乃武帝太初以後,史遷不及載錄史事,而《漢書》所載者之主要依據。再者,劉知幾《史通‧採撰》云:「至班固《漢書》,則全同太史。自太初已後,又雜引劉氏《新序》、《說苑》、《七略》之辭。」可見《漢書》又有本自劉氏父子著述者,或據劉氏父子著述以補充史遷舊文。此外,褚少孫所補《史記》今稱「褚補」,並多以「褚先生曰」之形式出之,今據統計,褚補凡出十二次,共25,055字。此等文字,亦為《漢書》所本。最後,班固《漢書》採摭前修,鎔裁入文,除上舉諸例外,亦嘗資取其他學者之著述,如馮商、揚雄、韋融等。王利器〈《漢書》材料來源考〉嘗述之矣,本章皆詳述之。
 
第三章為「《漢書》的傳授與漢代經學授受傳統的關係」。兩漢之時,經史未分,史部未嘗獨立。以《漢書・藝文志》觀之,《史記》附於《六藝略・春秋略》之內。《漢書》在漢代成書以後甚受重視,其傳授過程可與漢代經書之傳授相合看。本章共分三部分,第一部分先述漢代經史未嘗分家之情況。《漢書・藝文志》依據劉向、劉歆父子之《七略》、《別錄》而成,其中將當時典籍分成六類,並不包括史部。至於後世所言史籍,《漢志》將其歸入《六藝略・春秋類》,《史記》即在其中。觀乎「春秋類」所含典籍,自以孔子《春秋》為宗,而《春秋》之中,其使亂臣賊子懼的微言大義實其書之微旨所在。後世所言四部典籍之中,史部要到六朝時才逐漸出現,今所見《隋書・經籍志》之史部,史書便分成13類,817部,13264卷。在史部未獨立以前,史書附於經部(六藝略)春秋類裡,因此更為強調書中之微言大義,並以此寓褒貶、論斷事情。第二部分略論漢代經書之傳授系統。兩漢經學有所謂「家法」與「師法」的概念,各家又非常重視授受源流。此外,經學有今古文之分,似乎涇渭分明,各有所倡。徐復觀云:「後人常以五經博士出現以後的師承家法的情形,加在以前的經學傳承上去,每經都安放一條直線單傳的系統,一若每代只有一人傳習,這都是出於傅會而非常不合理的。」又云:「研究漢代經學史,應首先打破五經博士出現以後所偽造的傳承歷史。」近世地不愛寶,出土文獻甚夥,以此而論漢代經學授受過程,則徐說誠是。第三部分即詳論《漢書》的傳授歷史。鈎稽唐前史籍文獻,可以得出《漢書》之授受,幾與經書相仿。此亦《漢書》深具經學特色的明證。反之,《史記》傳者不多,授受不明,從授受過程而論,不如《漢書》遠矣。直至唐代,《漢書》仍為三大顯學之一,能與三《禮》、《文選》並稱。且在唐宋時期,《漢書》仍極受文人雅士推尊,蘇舜欽之以《漢書》下酒,黃庭堅之以《漢書》澆灌胸中,皆是其例。由是觀之,《漢書》之深醇雅正,富有微辭,方使其能得到士人之重視和稱賞。
 
第四章為「《漢書》的注釋與評點」。本章主要探討《漢書》書成以後的歷代重要注釋,以及自宋代以來的《漢書》評點。本章共分四部分,第一部分概述唐代或以前的《漢書》舊注。《漢書》號為難讀之書,三國時人張昭更要以家法傳授,因此注解便蔚然成風。顏師古〈漢書敘例〉即提及前人舊注二十三家。其中注解《史記》、《漢書》者,每多混用二書舊注,而學者亦有同時兼注二書者,準此可知,兩書舊注眾多,其中相互傳承,關係複雜。第二部分以《漢書》顏師古注所引許慎注為主線,分析許慎有否注解《漢書》之專著。第三部分闡析《漢書》顏師古注的注釋特點。顏師古注既為《漢書》功臣,則必有超越前人舊注之處。《漢書》顏注的注釋特點主要以〈漢書敘例〉所言為主,本部分將就此作深入討論。結合以上三部分,可知唐前注解《漢書》者眾,較諸《史記》而言非常明顯。其實,《史記》、《漢書》所載史事同多異少(武帝以前史事),何以注家皆以注釋《漢書》為尚,而捨《史記》不注,實可深思。相較《史記》而言,《漢書》文字更為典雅,引書據典更多,必待注釋然後能明。此外,《漢書》授受源流分明,習之者眾,亦使此書注釋者遠較《史記》為多。第四部分以凌稚隆《漢書評林》為例,分析《漢書》評點的特色。明代評點之風大盛,彙評和集評本層見迭出,《漢書》亦為重要評點對象。凌稚隆,明湖州烏程(今浙江吳興)人,生卒年不詳,約明萬曆年間在世凌氏收集一百七十餘家評《漢書》言論,編成《漢書評林》一百卷,是《漢書》研究集大成之作。本部分以清同治十三年(1874)長沙魏氏養翮書屋校刊本為據,輔之以明萬曆十一年(1583)刻本,研究《漢書評林》評點之特色,包括資料來源、個人識見、《史》《漢》關係、版本校勘等。
 
第五章討論《漢書》的春秋筆法。本書以《漢書》的春秋筆法為討論對象,首章析述文獻學基本問題,次之論《漢書》之資料來源。比合兩章,可見《漢書》作者非一,乃班氏家學;且又與《史記》關係密切,二書不可分割。第三章論《漢書》之傳授過程,知其深具經書特色,且當時經史不分,故《漢書》之傳授遂與經學相仿。第四章論《漢書》注釋與評點,因其書頗具微旨而雅正,故注釋者、評點者俱眾。本章秉承前文所論,分為四個部分,從宏觀與微觀角度討論《漢書》的春秋筆法。第一部分論春秋筆法與史學傳統。孔子作《春秋》而亂臣賊子懼,其筆則筆,削則削,孔門高弟亦不能增刪一辭。《春秋》乃量度世事之權衡度量,故云「趙盾弒其君」,而弒君者實為趙盾之侄趙穿。司馬遷《史記》亦承《春秋》傳統,微言大義,論斷漢史。《漢書》繼《史記》而作,亦深具《春秋》精神,具有此等筆法。考諸《漢書》,可見《春秋》筆法裡的序事中寓論斷之文、微顯婉晦之曲筆、屬辭比事以見微意,以及利用「贊曰」以見史家議論等,皆見《漢書》之中。第二部分為《史記》、《漢書》關係新議。《史記》載錄五帝至漢武三千年史事,勒為一書,共五十二萬六千五百字,開紀傳體史書之先。《漢書》約八十萬言,記前漢一代史事,其中漢高祖至武帝太初以前,內容多據《史記》。今考《漢書》參考《史記》之篇章多達六十一篇,《史》《漢》對讀研究蔚然成風。《史記》成書以後,流傳不廣,甚至因「微文刺譏」而號為「謗書」。至於《漢書》,極載漢之盛德,傳習者眾,評價似與《史記》迥異。其實,二書內容相同之處甚多,何以一為「謗書」,一為歌功頌德之文?本部分即重新審視《史記》與《漢書》之關係,根據二書互見之文,討論其中之《春秋》筆法,以及班固《漢書》之史家精神與微言大義。第三部分和第四部分從微觀角度出發,選取《漢書》之〈古今人表〉、〈張騫李廣利傳〉、〈西域傳〉為例,討論《漢書》的春秋筆法。第三部分論《漢書.古今人表》品評人物與《論語》之關係。班固《漢書》多采經說,劉勰以為《漢書》乃「宗經矩聖之典」。漢代乃經學時代,皮錫瑞云:「經學自漢元、成至後漢,為極盛時代。」班固《漢書》自是多采經說入文。《漢書》引用儒家經文甚夥,其中尤以《詩》、《書》、《論語》為甚。然而,在明引諸經以外,《漢書》各篇亦多以儒家精神編撰。在《漢書.藝文志.諸子略》中,班固歷評九流十家之優劣,其中儒家「於道最為高」,他家即使有足稱者,班固亦援引儒家經典頌之,一切皆以儒家為繩。《論語》載有孔子及其子,以及154人之言行。在此154人裡,其中29人為孔子弟子。其餘125人之中,在孔子以前者共42人,與孔子同時者78人,時代不詳者5人。《漢書.古今人表》歷記前人姓名,敘次九等,全篇收列上古至秦末人物各一千九百餘人,王引之云:「〈人表〉所載,皆經傳所有。」王氏言是。本部分將詳論《漢書・古今人表》與《論語》之關係,考證九品之分第,以及各第人物之排列,並論班固如何處理僅見《論語》之人物;最後,討論部分人物未依《論語》列次之原因。第四部分論《漢書》裡的絲綢之路及其所見珍禽異獸。《漢書》乃紀傳體斷代史,自書成以後,「當世甚重其書,學者莫不諷誦焉」。前人學者如王明通以為《漢書》「全書實在揚漢之功德,欲嫓美唐虞三代」。又王樹民云:「《漢書》的突出特點,在極力美化封建統治者,異常地提高了統治者在歷史上的地位。」誠然,《漢書》乃同朝代所撰史書,歌頌漢德在所難免,然其書亦有「不為漢諱」的部分,尤可注意。漢代始通西域,其中張騫功在「鑿空」,使漢室可與西域諸國溝通交流,事見《漢書・張騫李廣利傳》。篇中記「大宛諸國發使隨漢使來,觀漢廣大,以大鳥卵及犛靬眩人獻於漢,天子大說」,大鳥卵即鴕鳥卵,中原罕見,故愛奇之武帝深悅之至若犛靬眩人,即魔術師。何焯《義門讀書記》云:「西域之開自騫導之,故於其傳終言漢武以兒戲敝中國,以深著其罪也。」何氏所言是矣。可見《漢書》在記載張騫通西域之餘,亦以微言刺譏。至於《漢書・西域傳》,歷記西域三十六國,在今絲綢之路上,言其位置、人口、氣候、特產、動植物、與漢關係等,為後世學者考證絲綢之路的重要依據。如「烏弋山離國,王去長安萬二千二百里」,「有桃拔、師子、犀牛」,唐人顏師古引孟康曰:「桃拔一名符拔,似鹿,長尾,一角者或為天鹿,兩角者或為辟邪。師子似虎,正黃有耏,尾端茸毛大如斗。」此中已指出「桃拔」和「師子」的外貌特點。本部分以《漢書・張騫李廣利傳》和〈西域傳〉為據,分析班固筆下所見西域各國珍禽異獸,以至其朝貢漢室的情況,並以此討論《漢書》此等篇章之本意及其微詞。
 
本書以《漢書》為主要研究對象,以其春秋筆法為脈落,所重在於古代史書「不虛美,不隱惡」的傳統。筆者於1996年入讀香港中文大學中國語言及文學系,嗣後在原校完成哲學碩士及哲學博士課程,並於2006年返回母校任教至今。在修讀本科課程時,嘗選修業師何志華教授所授之《史記》和《漢書》科,因而開展研讀二書之路。筆者撰寫博士論文之時,以《漢書》顏師古注為研究範圍,部分成果嘗結集出版為《顏師古經史注釋論叢》(2016年)。研治顏師古注,自不離開《漢書》,因此對《漢書》全書作了比較全面的閱讀和思考。在母校任教席以後,蒙師長不棄,獲委以講授《漢書》一科,年來在教學之餘,復思考《漢書》之勝處,並嘗以本書中部分課題作研討會報告或發表學術論文。是次適逢本系《學海芳妍五十年:香港中文大學中文系學術文庫》的出版,在構建「《漢書》及其春秋筆法」這個課題之餘,其實也代表了筆者對母校二十餘年以來的栽培,心懷感恩。在學期間,筆者選修眾多古代文獻科目,除了以上所述的《史記》、《漢書》以外,更欲藉此向各科任課老師致敬,包括《論語》、《莊子》科的黃繼持老師、《左傳》科的鄭良樹老師、《孟子》科的陳勝長老師。如果沒有本系一眾老師的熱心教學,傳道解惑,筆者亦不可能完成本書之撰作。此外,書中內封題簽,蒙本系榮休教授何文匯博士題贈,謹申謝忱。同時,亦感謝責任編輯葛洪春先生的支持與幫助。本書不備之處尚多,敬祈四方君子不吝賜正。
 
潘銘基
20184
香港中文大學馮景禧樓
 
潘銘基:《〈漢書〉及其春秋筆法》。北京:中華書局,2019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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