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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盛江:不像想象中的大学 | 《从煤炭工人到大学教授》09

 尔雅国学报 2020-02-06

同学当年在江西师院校门口合影。从背景可以看出,那校门实在破烂不堪。

(在八景煤矿井下挖了五年煤之后,一九七四年,推荐读江西师范学院。因学校校舍被六十二家工厂所占,因此推迟到一九七五年二月才入学)

入学那一天起,对学校环境就很不满意。四下顾看,总不像想象中的大学。

校门外那一片实在看不下去。炸油条的,炒米粉的,卖豆芽的,修锁补鞋的,补衣缝纫的,挤满了两边棚户。那棚户,不仅低矮潮湿,而且歪歪扭扭,时不时从里面泼出一盆生活脏水。那门前的坑坑洼洼,便积满了比那脏兮兮的路面更脏兮兮的污水。一群一群苍蝇围着转来转去。那炸油条的油气,炒米粉的蒸气,搅和着那污水发出的难闻气味,在空中弥漫着。

走进校门。主干道,路是笔直的,但那水泥路面,年年修补,深一块,浅一块,色彩斑驳,时而也有坑洼。严冬刚过,料峭春寒时时袭来。两边梧桐树叶落光,露出那弯弯曲曲永远伸不直的树枝,挂在枝头上的残叶在寒风中颤抖,更显寒肃冷落,那粗大的树干上满是形状怪异的疙瘩。

再往里……

空地上野草丛生,瓦砾成堆。时不时可看到窜出一只黄鼠狼。有水沟,那是臭水沟,散发出刺鼻的气味。空气中还有烟草味,塑料制品味。校园里时不时驶过一辆工厂满载货物的卡车,走过身穿工作服的工人。一些房子里还传出机器运转的轰轰声。

「???」同学们脑子里满是问号。

「校园里住着六十一家外来单位。」一入学,我们就到老乡老师家串门。老师说得很平静,他们习以为常,但我们惊讶得张大了嘴。

「原来更多呢!现在算不错了。」老师继续讲述,「一九六八年,学校全体迁离南昌,连校名都改了,不叫师范大学 ,叫井冈山大学老师?百分之九十脱钩下放。什么脱钩下放?就是户口行政一起转,离开学校。最后只剩下二十四名老师,就这样办大学哪有什么教学、科研!成天劳动,井冈山,一片山沟,地又偏僻。图书?那有什么图书!如果不是图书馆的员工及时封存,保护起来,几十万册图书早被他们送到造纸厂化成纸浆了。

我们的嘴越张越大。老师接着说:一九七二年,学校才从井冈山迁回南昌。那时校园全被外单位占满了。六十六家!工厂,部队,都有。南昌卷烟厂、南昌塑料二厂占得最多。你们看见大礼堂了吗?就是红场前面那个,你们住的第二教学楼旁边,那是卷烟厂的烟叶仓库。别看外表方方正正,像个房子,里面可糟了。结构全被破坏了,屋顶漏雨,随时可能倒塌!附中?就在马路对面,那是南昌柴油机厂。美术楼,化学馆,就在你们住的教学楼的东面,那是塑料二厂的车间,里面所有设备设施都被拆坏了!第一教学大楼,第二教学大楼,就是你们住的那栋,两栋楼的教室,物理馆和学校的实验室,都是他们生产车间。图书馆?那时哪有图书馆,那是他们的物资仓库!」我们像听天外故事,全惊呆了,张大的嘴巴久久闭不上。

同学当年合影。背景是学校大礼堂,也被卷烟厂占着,成了仓库。

老师不停地说「现在好多了」,他说:「那些年更糟。运动场,见到了吧?那些年都是水田,种水稻。那里低洼,一下大雨,就是一片水,全是青蛙呱呱叫。宿舍?哪有宿舍!都被占了。所以你们住教室吧?多少人一间?几十人一间?你们能住进来就算不错了。半年前你们连教室也住不进,要不你们怎么会推迟半年入学!住的什么人?各单位职工呗,还有无业市民,不知哪里来的。校园里小偷小摸多得是,乱极了。南昌也乱,你们要当心。

再住前,我们知道,这所学校确实多经周折。一九四○年,这所大学刚成立时,有一个响亮的名字,「国立中正大学」!这所江西的最高学府,在全国都有名气。日寇进犯,还只能在赣中一小山村办学,但那时就提出,要办成可与中央大学、中山大学媲美,「三中」中最好的大学。

她有这个底气。首任校长胡先骕,美国加州大学硕士,哈佛大学博士,著名林学专家,首任中国植物学会会长,被誉为「水杉之父」。第二任校长萧蘧,美国康奈尔大学的经济学硕士,曾在哈佛大学、密苏里大学任教,与经济学家马寅初齐名。三个院九个系,仅工学院就有七个工厂,在全国名列前茅。

在这所学校任职或授课的,很多是一流学者。他们的名字就很有份量。萧涤非,著名文学史家。姚名达,著作目录史家。雷洁琼,社会活动家。谷霁光,中国兵制史学家。吴士栋,逻辑学家。徐中玉,著名文艺理论学家。罗尔纲,著名史学家。一九四九年,这所大学改为国立南昌大学时,二百四十个教师中,教授有六十四人,百分之七十国外留学归来,有在国外获博士学位和硕士学位。

一九五三年,全国高校院系调整,这所大学大伤元气。主要院系、专业调走了,一百多名教授副教授调走了,调到中山大学、湖南大学、武汉大学、华中工学院,那些大学后来成了著名的大学。小小的师范部留下了,文学院、理学院部分老师留下了,只留下七十五人。国立综合性大学,改为地方性大学,叫江西师范学院。

从老师家出来,我们都无语。我们才明白,为什么我们推迟半年入学,为什么一百号人分住三个大教室。后来我们知道,我们还算住进来了,一九七五级新生五百人怎么办,还没有底。两个方案,一是在各地区办学,二是把食堂空出来。

我们惦着老师的话,时时当心。那天寝室却有了一场虚惊。约凌晨五点半,都酣睡。恍惚中听见问声:

「谁?

随后听得门外一阵急遽的脚步声,「通通通」下楼去了。

已有几个人醒了,一人叫道:「贼!」又叫:

「起来!起来!抓住他!」

早有几个人起来,来不及穿长衣长裤,就这样内衣内裤追了出去。我也出去。还没有到楼下,几个先追上去的同学回来了。

问怎么回事,原来是一个同学早起晨练跑步,轻声出屋,被一同学听见,忙问是谁,只听得闷声闷气地「我」,随后关门「通通通」急步下楼,很像是贼。大家又骂又笑,复又睡去,哪里睡得着了。

但是不久,验证了老师的话。好几个同学真的遇上贼了。一天,班里一位带薪的同学,来了汇款单,到银行去取。这同学平时很谨慎的,在公共汽车上,手一直伸在口袋里,捏着那汇款单和学生证。但下公交车时,很拥挤,她的手只松开了一下,再摸口袋,那两样东西就没有了。

这同学回来跟大家一说,人们纷纷把来校后类似的遭遇抖出来。有的还没有报到,一下车,所有证件被偷。小偷拿着证件没用,假借师院党委的名义,照证件上的地址,寄回这个同学家里。这个同学家里很奇怪,怎么刚去,又寄证件回来?于是又寄回这个同学。有的被偷十五元钱,十几尺布票,十几斤粮票,还有军人通行证。

那一天,听说北京京剧团《杜鹃山》剧组来南昌演样板戏,下火车在欢迎人群中上汽车这短短一段路,剧组就有好几个人被偷。

这一天,终于抓住一个小偷。这天周日,我和几个同学从校外回来,刚走到我们住的二楼,见一些同学跑步往楼下去,一边叫着:

「看看去,走,看看去!」

我有点诧异,转身从窗户看见大楼后面蜂拥着一群人,其中一个同学反手扭住一个不知什么人。人们喊着:

「把他拉到楼上去!

一群人蜂拥着上楼,正跟我对面。我看清了被扭着的那人,瘦长脸,瘦个子,眼睛眯的。一问,是小偷,「在后面偷学生的衣服。」到四楼,几个同学审问小偷:

「还偷了什么东西?有没有同伙?快坦白!」

那人不说。僵持着,同学也拿他没办法,有人说:「送去保卫部!人流又蜂拥着到楼下。我在二楼阳台上看,却见楼下人群不但不走,还好像有争执。见两个也是瘦长脸的,一高一矮,高的年青一些,矮的年老一些,正与人争执。同学叫道:

「楼上的都下来!

原来,年老的是小偷的父亲,年青的是哥哥。小偷的大哥一会也来了。都是塑料二厂的,一家人出来保驾。

好在有同学还是有经验,赶快到保卫部报告。保卫部来人,才把事情处理了。知道这小偷还有一个同伙,偷东西不止这一次,还偷了收音机、自行车、军装等,都在校园里干的。

这类事发生多次。有几次,小偷死活不承认。体育系的学生上前一顿痛揍,才乖乖地供认偷了什么东西,偷了几次。

同学在第二教学楼前合影。因宿舍都被外单位所占,这教学楼,当年可是我们入学时的宿舍,一百号人,分住三间教室,几十个人住一间大教室,真是拥挤、热闹。几十张床把大寝室隔成一个个小空间,就象街市上一条条小巷子,又象大商店一个个大柜台隔出的小道。

这时我们住教学楼的教室。后来住宿舍,同一栋宿舍就还住有没最后搬走的塑料二厂的工人。工人师傅人挺好的,家里两个读小学的小孩,挺羡慕我们能读大学。小偷小摸只是极个别,却把校园秩序搅得乱糟糟。

还有其它更怪的事发生。

三十四个女生住二楼大教室,我和二十人就住隔壁大会议室。那天深夜,大家正熟睡,突听隔壁女生大宿舍一声尖叫:

「有流氓!」

宿舍一阵乱乱的响动,宿舍紧靠着楼梯,就听楼梯有人往下跑的急乱的脚步声。男生们纷纷从上跳起来,一边胡乱把衣服往身上套,一边往楼下追去……

问女生缘由。一睡铺靠门口的女生诉说,半夜正睡着,见一黑影悄悄掀开帐子,向女生压过来。吓得她正要大叫,那黑影低声狠狠地说:「不许出声!」她竟真的被吓得不敢作声。那黑影于是往靠里第二张走去,又是掀开帐子。第二个女生没等黑影动作,早已吓得尖叫起来。宿舍的女生都被吓醒了。那黑影见势不妙,往门口再往楼梯逃跑。女生中有在农村当过大队公社妇女主任的,见过场面,胆大,从上跳起,套上衣服,操起家伙,大约是扫帚棍子之类,就追出来。这时我们宿舍的男生也追了出来,追到楼下。

黑影早已跑得无影无踪。

几十人住一间大教室,真是拥挤、热闹。几十张床把大寝室隔成一个个小空间,就象街市上一条条小巷子,又象大商店一个个大柜台隔出的小道。小巷里放上两人一张对面的桌子和每人一张凳子,要想进出,必须侧着身子,小心翼翼地挪步。

上下铺。有同学半夜睡梦中从上铺摔落下来,居然无碍,连轻伤也没有。

男同学爱运动,打球跑步什么的。换下衣服未必每天都洗,鞋子更不能运动一次洗一次。运动回来,往往往专门搁箱子的床架上或床底下一丢一塞,那汗臭汗臊味就在寝室里肆意弥漫。

寝室里只要有人在说话,同学自己谈话,或者来个朋友什么的,或者谁穿硬底皮鞋从屋里出去,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那必是寝室所有人都听得见。如果多几拨人说话,声音又稍大一点,整个寝室声音就嘈杂一片了。如果再有人拉个二胡,吹笛子什么的,或者听个收音机什么的,就闹哄哄像个正在演出的大剧场。

几十号人,每人生活习惯都不一样。有人爱晚睡,有人爱早起。先是规定晚上九点半熄灯,后应一些同学要求,延迟到十点半。熄灯之后,常有同学洗脸洗脚从外面进来,有人又爱早起晨练,虽蹑手蹑脚,但黑暗中,总是不小心碰到凳子脸盆什么的。这声音在静夜中总显得特别响,总要吵得不得安睡。

晚上那打呼噜的声音,说梦话的声音,上翻身的声音,此伏彼起,一波接一波。班上有一位呼噜大王,所幸不在我这个寝室,后来开门办学住一起,确实有所领教。

但我们寝室有一位张同学,浙江人,原是下面中学的老师,后来也回浙江任中学老师。他在下面时习惯了一人一间的教工宿舍,又有神经衰弱,稍一点动静就睡不着。我们睡的是双层,我睡上铺,张同学睡我的下铺。可苦了他,经常听到唉声叹气,「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

我住的这间寝室也是教室兼会议室,靠北边走廊开一扇门,我的位正对着这扇门。冬天,有人进出,门一开,必有一股冷风朝头灌过来。朝南是阳台,通阳台又是几乎通顶的两扇大门,如果这两扇门不小心没有关好,则时时有冷风穿堂而过。

为有阳台,其它两个大寝室都没有,因此这个阳台就成了班里晒被褥晒衣服的好去处。我们自己晒,四楼男生有时也把被褥拿出来晒。隔壁女生更是常来。都见过世面,都不讲客气,抱一大被褥,把门一推,「通通通」穿过寝室两之间的过道就往阳台上走。既来之,则免不得和男生们搭上几句话,兴致来了,有时索性坐下来,唠上小一会。

一次一男生打篮球出汗,在寝室对面洗衣房冲澡后,在寝室门后换内裤。恰遇一女生班干部推门通知事情,又和男生聊了几句。早春时节,天还较冷,害得换内裤的男生冷嗦嗦地躲在门后不敢动唤。

寝室经常很热闹,有时就成了大走廊。刚进校,还不知道到图书馆和教室看书,寝室又看不了书,着实烦恼了好一阵。

每月发三十六斤饭票,九元菜票,素菜五分钱一份,荤菜一角到两角,按说可以,但食堂不满意。早上稀饭清汤寡水。馒头硬硬的,黄黄的,常常有一块块咖啡色的碱在馒头里没有揉开。鱼很难吃,一股煤油味,现在说是被环境污染了。

用水不方便。经常停水。早上洗脸刷牙,下午洗衣服,常常半途水停了,只有等。洗澡不方便,不是每天都可以洗,好像一周开放一次还是两次。轮到洗澡日,澡堂又很挤,热水供应不足,开十分钟,停十分钟。常常洗到半途,突然停热水。天气尚冷,只有抖嗦嗦地用冷水匆匆洗干净肥皂,或者一堆人冻上几分钟,等下一拨热水。经常停电,停电则停水,不能用水,也不能洗澡。

后来才入住学生宿舍,六到八人一间,木头架子床,上下铺,这是同学在宿舍读书合影。

图书馆借书不方便。很多书借不出来。阅览室看书的座位也很少。没有体育器械。一些体育课没法上。……

后来我们知道,是管理跟不上。文化大革命还没有结束,从井冈山搬迁回来不久,脱钩下放农村干部和老师,还有不少没有「复钩」回来。很多工作有待走上正规。遭受损害的校园的治理,还需要时间。直到恢复高考,化学馆的实验室里还堆满了塑料二厂的产品。还有派性。「派性是当时最头疼的事情。」后来我访问一位当时的校领导,他这样说。是的,派性给学校留下了阴影,对正常工作干扰很大。

本文附图,由当年同学提供,谨以致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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