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矿友们说:我们挣的钱,只可父母用 | 卢盛江《从煤炭工人到大学教授》07

 尔雅国学报 2020-02-06

卢盛江《从煤炭工人到大学教授》07

我们是一连二排,这是老二排的宿舍。就是在这里,冬天冷早上五点多钟进班,把所有衣服脱下,猛地把那冰冷的工作服往赤裸的身子上一套,冷嗖嗖地走出宿舍,到矿灯房、进班室,再到井口,室外寒风一吹,一个个都是抖嗖嗖。屋里那张床,是睡觉的地方,掀开被子就成了吃饭的桌子,也是写东西的桌子。我的很多东西,包括每天的日记,就是把床当桌子写下来的。

我们住的是平房。E字型, E字上下两横各一小间,中间一横背靠背两小间。小间住四人。三横夹着的一竖,上下各一大间,大间住八人。一个E字六个房间,住三十二个人。基本上一个排住一幢。E字型平房顺着平缓的矮山坡十几幢一字排开,住着采煤连、掘进连、运输连。

采煤连基本上由南康人和广丰人组成,后来有吉水人。广丰是江西东北上饶山区的一个县,吉水在吉安地区。我是二排,矿工们习惯称「老二排」。E字一竖上下两个大间基本上住着广丰人,三横四个小间,基本上住着南康人。我住E字下面一横的一小间,住着曾繁银、张祖样、邓普通和我。曾繁银是平田公社,年纪稍长。张祖样、邓普通和我都是从沙溪公社来的。张祖样和我都是下放知青,不过张祖样是从赣州下放。张祖样身体比较弱,后来也找个理由调回赣州当中学老师。邓普通就是我下放农村的冬水田人,农村时很能干,当过生产队会计。到煤矿后,勤勤恳恳、任劳任怨,直到六十岁没有离开过井下。

二排像我这样的唐江下放知青有几个。他们住别的房间。有卢致音。他读南康中学,南康中学是省里数得上的重点中学。卢致音高中时是学习尖子,各门成绩优秀,作文全校第一名。如果不是文化大革命,他应该会考上名牌大学。到农村,样样农活不久都能拿下,可与当地强劳力相比。下放知青农活技术一般不如当地人,工分一般也不可能拿满分。但卢致音不同,当地农民把他们的工分提到满分,也就是十分。在煤矿,大工技术有难度,特别是处理复杂情况,处理险情,需要技术,需要动作敏捷,而且有危险。他第一个报名学大工,并且很快掌握技术。从新华煤矿培训回来,别的很多矿工只能做小工,他就担任了主要大工,每次都带班,处理很多险情。评级时,小工二级,大工一般三级,他却毫无争议地被评为四级。个子不高,但有才,志大,有主见,经常在我们中间讲:「人生在世,不能默默无闻,就要轰轰烈烈做一番事。」。

但他仍然凭实力努力干,后来成为煤矿生产部门的负责人。他可以作为我们这一代人的一个典型,一个坚韧不拔苦干的人。卢致音在家里也很勤快能干,做家务带孩子甚至开荒种菜,样样行。人说:「谁找着他谁享福。」卢致音年龄比我们稍长,我们都把他看作兄长,很有威信,有什么事,都习惯找他拿主意。

有陈义生。一双大眼睛特有神。聪明,爽直,好动。大工技术也很快学会,经常和卢致音配对,一个大工,一个副大工,干得有声有色。他后来做电工,全是自学。如其名字,身处生活底层,而独秉义气之性。好交往,且多为底层人物。卢盛堤,长得清秀,白净,聪明机灵,爱说话,遇事爱发议论。李财元,个稍高,眼睛不大,说话不多,心计不少,沉稳爱观察,若说话,往往有高明之见。

卢盛堤和我一样,从唐江下放到沙溪公社。卢致音、陈义生、李财元则下放邻近的麻双公社。二排还有方立意,也在麻双公社,不过是当地农村青年,方立意和邓普通一样,都敦厚,不太多说话,埋头做事。方立意后来被评为矿先进典型,被推荐读山东矿业大学,毕业后回矿成为技术员

我们几个玩得最好。年纪都相近,卢致音也不过比我们大三岁。都是唐江人,都是知青,下放的地方也挨着,沙溪和麻双。方立意和邓普通也都是沙溪和麻双人。上班,天冷,一起抖嗖嗖换上井下衣服,扛着风镐尖一起下井。下班,一起全身黑呼呼从井下上来。常常是同一个工作面,一起打风镐,架支架,一起放顶,一起修理巷道,干活都很默契。井下遇险,好几次就是我们几个人在一起。五年里我们共患难,甚至可以说同生死。为井下遇险,要么大家一起脱险,要么一起遇难。可以说得上是出生入死的战友。井上,一起到食堂打饭吃,有时一起聚餐。一起睡觉,一起打扑克,聊天,散步,一起抓蛤蟆抓泥鳅,一起偷农田的西瓜。我们中有人回家探亲,必要结伴相送。从煤矿到南康,先要从八景乘火车到离煤矿几十地的清江县城樟树,从樟树乘客运汽车。我们常常结伴相送到樟树,至少也要到离煤矿五地的八景,在那里送上火车。探亲返矿,又要结伴迎接,到五里外的八景,甚至到几十里外的樟树。

我们之中说到「老二排」,有一种患难与共的感觉,一种亲切的感觉。多少年过去,个人已有很大变化,但我仍和这几位战友保持着联系。我们这一代人,如果说保持工人阶级的本色,或者就体现在这里。

矿工都能吃苦。除个别老工人,都来自农村。采煤掘进第一线,都来自偏远山区农村。南康、广丰、吉水。有大城市的,如南昌,但都不在采煤掘进第一线,采煤第一线尤为辛苦,平原城市如丰城的也没有。他们都在地面机电维修之类。他们不一定能吃井下采煤强劳动那种苦。农村来的,特别是偏远山区农村来的,特别能吃苦。煤矿工作,第一就要能吃苦。这或者也是当初到那几个偏远县山区农村招收采掘一线工人的原因。直到现在,一些脏累苦的工作,也是农民工在做。研究中国的工人,应该研究农民。

煤矿毕竟生活有保障。每月拿到工资,可以放心到食堂吃二角一份的辣椒炒肉,时而奢侈一把,用二角五分吃一份红烧肉解馋。这在农村是很难享受到的。不论下放知青,还是农村青年,家里都穷苦。很多人是家里经济的主要来源。维持基本生活,盖房子,娶媳妇,看病买药,买米吃饭,赡养父母,都靠他们的钱。我回南康探亲或到其它县外调,到过一些矿工的家里。他们带回家里的,主要就是钱。家里父母问的第一句话,往往就是:「没有带钱回来?」「为什么还不寄钱回来?」都是底层中人,没有门路。明知煤矿危险艰苦,也没有别的选择。很多矿工也要求入团入党。但他们的目的很单纯,就是要求进步,此外别无他求。并不能因此升官发财,并不能因此改变命运。他们入团入党后,要求起先锋模范作用,更加勤勤恳恳的工作。

他们要求起码的生活条件,也能有起码的生活条件。E字型平房很简陋。虽是砖瓦盖成,但上无天花顶板,下无水泥铺地。煤矿以采煤为目的,地下探明的煤挖完了,人员就要迁走,不可能建永久性建筑。两张木条长凳,架两块木板,就是床。一个房间有一张桌子。每人一张小方凳。

这是矿工食堂。二角五分的红烧肉,一角五分的白菜炒肉,二角的辣椒炒肉,一角的冬瓜炒肉,五分的南瓜,二分的馒头。矿工们说:「我们挣的钱,只可父母用,连老婆也不能用。」都舍得吃。粮食每月五十斤,月月吃光,还到几十里外的樟树镇去吃。每月工资加下井补贴,一个月五十多元。除去寄给老父亲,剩下的,一多半被吃掉了。

食堂也没见餐桌。工人从井下上来,到食堂吃饭,往往是一个大饭盆,饭菜打在一起,从食堂出来边走边吃。开饭的时候,往往也是井下下班的时候。在那宿舍边的斜坡黄土路上,可以看到一边是扛着风镐,拿着岩尖斧子,从头到脚,从外到里全身黑的下班工人走向澡堂,一边是吃饭的工人手端饭盆边走边吃。也有在宿舍吃的,那就是挤在那唯一的桌子上吃,或者把上被子掀开,一张方凳坐在前吃。那张,既是睡觉的地方,也成了吃饭的桌子。当然,如果你要写东西,那张也可以当桌子。我的很多东西,包括每天的日记,就是把当桌子写下来的。

房间正中一般有一煤炉,那是冬天取暖的。冬天太冷,上面是简易的瓦片屋顶,四周是单薄的砖墙,墙上是简易的木框窗户,墙外就是凌厉的寒风,特别是上班换衣服的时候,全身衣服要脱下来,身子全裸,再换上井下的工作衣,冰冷冰冷的,没有煤炉是不行。煤炉是圆形鼓肚的,一根烟囱通向窗外。先用木柴点着,再架上煤块,一会就可以熊熊地燃烧。木柴是拣井下的废坑木。井下废坑木有的是。煤块也是井下背上来的。

衣服很简单。那年代穿着本就简单,一式的布衣服,一式的解放装,工作装。蓝色的或者黄色的灰色的。矿工就更不讲究。回家探亲,或者看对象,可能会穿得好一点,其它时候,每天下井,衣服讲究没有意义。工作服有时被看作好衣服。劳保规定,工作服一年一套,以旧换新。常常从家里要来更破旧的衣服,交上去,换来新工作服,就在地面穿。崭新崭新的,还显出是工人阶级的样子。

来了家属是一件大事。矿里虽然也有一点空余的家属房,但远远满足不了。一般矿工内部自己解决。简单的办法,就是让房。一个房间四个人,其中三个人另找地方。好在生活本来就简单,都是年轻人,都是一个排的,随便一张,两个人挤一下,也就过去了。家属一般不会长期,多是住一个月。但如果家属来得多了,特别是八人一间的,那些广丰人来了两个家属,就不好办。只有在房间当中挂上布帘,一边住一家。

婚姻要求也是起码的。那时工人中流行几句话:「读书看报,一般容貌,自带饭票。」这是当时工人找对象的希求。完全没有知识不行,长得太难看了对不起自己。但是,要求女方知识很多,挣钱很多,很漂亮,既不现实,也守不住。因此,文化知识能读书看报,容貌一般就可以。养家糊口是大事,既要养孩子,又要养老婆,上还有父母,负担太重,因此要有起码的工作,至少能养活她自己。因此要自带饭票。这样的希求看似简单,对煤矿工人来说,却往往是奢求。浑身乌黑,随时遇险,看着就会打退堂鼓。一般都回老家找,一般都没有工作,不可能自带饭票。也有找外地的,不知怎么回事,隔壁三分矿有湖南人,从湖南带了女人来,当然是农村的,不带饭票,容貌一般,会不会读书看报,就不知道了。问要不要,有的矿工真要了。

一般还都能找到。毕竟每月有几十元的工资,比纯农村辛辛苦苦拿几个死工分的要强一些。而且矿工人好,靠得住。当然也有暂时没有找到的。于是有传说,某某用几斤饭票就找女人睡了一夜。但愿这只是传说。但是,爬看女澡堂则是真事。对年轻矿工来说,艰苦的劳动,性饥渴是难耐的。

业余生活是单调的。煤矿富有的是煤,书是稀少的。翻遍矿工宿舍的每一个角落,恐怕也找不出几本象样的书。都是农村来的,每天下井挖煤,要书干什么?一副扑克远比一本书更能打发生活。矿工手里少有几本书,就像上甘岭送进坑洞的几个苹果,在人们手里传来传去。遇到什么是什么,没有选择,没有比较,没有主动的欲求,有被动的接受。如同在一片已被严冬摧残得剩下枯枝败叶的树林里行走,随便什么果子,摘下来就聊以充饥。又象在一片空旷无边的荒凉沙漠,只要遇到一洼水就视为甘泉。

离矿最近的八景镇,连象样的商店都没有,更不用说书店。每次去几十里外的樟树,和同伴在一起,想到的是聚餐喝酒,一般不会逛书店。书店也没有好书,空喊政治口号,并无艺术力量,引不起读者的兴趣。工棚就那点空间,一个房间四张,一张就是你的全部空间,有书也没有地方放。

尽管我的同伴们后来说我当时每天下班就知道看书,但我的心绪和感情,却在矿井。矿里有几个爱读书的,爱讨论问题的,也有弄笔杆子的。但他们身上文皱皱的味道,总让我感觉隔一层。下面要讲到的那个井下挥拳打老排长、拿腔作调的中专生自不用说,我岂止是不喜欢,简直是厌恶。还有另一个,文气十足,其实和我们一样是知青,不过在某稍大一点的城市而已,下井吓得简直迈不开步。一直照顾他开电溜子,还嫌不行。在宽敞得不能再宽敞的大井筒,居然会摔跤出事故。后来找到接受单位回到城市,当年一同下井,住同一宿舍的矿友找上家门,他居然说不认识。矿友好悻悻离开。还有一个,确实有文才,原来中学就熟悉,也谈得来。到矿之后,他未下井。老是评评点点,矿里某某干部某某干部都是工农出身,水平都不行,井下的矿工更不用说。言语中让人感到不舒服,总是一股失意的愤懑。好象还有跟我还谈得来,但我跟他好像反而不再那么谈得来了。我回到那低矮的工棚,回到那一群矿友中间,就像回到了家。

读书没有计划。除了煤矿,并不知道外面的精彩世界。虽有几个「文人」时而相议,但这种相议,并不能留下很深的印迹。真正理论性的探讨,真正艺术性的追求,在那一大片铺天盖地而来的强化政治思维中,如深黑矿井中一支微弱的矿灯之光。没有更为得力的人引路。在那个年代,革命和生产是第一位的,每日辛苦带着危险的劳作是第一位的,现实工作的实用需要是第一位的。读书能是第二位的。我能在一片盲目中漫无目的地在文字间行走。

读得多的是政治书籍,是毛主席的光辉著作。还读《红旗》杂志的文章,满脑子是时兴的重复了一遍又一遍的政治语言。也读小说。也写体会。读中国古典小说,《三国演义》,以为曹操、张飞、诸葛亮三个典型形象最为成功,以为罗贯中抓住这些人物性格特征,突出它的某一个方面,加以夸大,用对比的方法。看《水浒》,那故事真吸引人。读《红楼梦》,却没有留下深的印象。看现代小说。看了《艳阳天》,那是从几百公里之外的老家托人带来的。读《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为保尔·柯察金的精神所感动,人最宝贵的东西是生命,人不应因为虚度年华而痛悔,那段话留下深刻印象。读诗歌。读宗白华「生命的流」,海洋上的云波,小河上的微波,琴弦上的音波,她心泉上的清波。永远照见了海天的蔚蓝无尽,永远地映着了两岸的清山碧树,永远地绕住了松间的秋星明月,永远地萦住了她胸中的昼夜思潮。似懂非懂地感受着。一次,不知从哪里弄来一本古诗,后来查知是清诗选。竖排,繁体,没有注释,也不了解背景,看得似懂非懂。也读其它文史类书。读《中国近代史》。一次不知从哪里借得一本《中国文学史》,记得是第二册,应该是游国恩主编的。真是焕然一新,才知道世界上居然有这等好书。真有点《红楼梦》贾宝玉读到《西厢记》的感觉。岑参,高适,这些名字都是第一次读到。我在日记中写道,中国古典文学,是伟大的宝库,古代诗、词、散文、赋,都文字精炼,短小精悍,概括力强,短短几句,就说明了许多问题,叙述了许多事情。这可算是我对中国古典文学最早的认识。可惜有一本,但也狼吞虎咽般地读了下来。

早班的下午,中班的上午空闲,晚班上午睡觉,下午也是空闲的。周日更是空闲。空闲时候很多就是睡觉。常常是下班从井下上来,累了,洗完澡,睡觉。睡觉之前,躺在上,有的要抽一支烟,一边还讨论井下问题,怎么加固工作面,讨论技术问题。醒来,没事可干,有的还是睡觉哨子一吹,接着换衣服上班再下井。但那时并不特别觉得无聊,因为比起农村起早趟黑地干活,连懒觉都没得睡,煤矿时感觉这睡觉是太享受了。

打扑克。那时竟然买不到扑克。于是有人用竹片自制扑克。矿上竹片多得是,井下支架除用木料之外,还要用大量的竹帘子。竹帘子坏了,废弃的竹片到处都是,而且是好竹子。我也做了一副,做的是扑克,不是麻将,那时,麻将还不时兴,人们不一定会麻将。后来有一个丰城的采购员,在附近樟树纸箱厂购得二十幅纸质扑克,一下子就被我们这些人买光了。一般是打五十K,,或者斗地主,还有升级。下班睡觉起来,几个宿舍都闹闹哄哄,好不热闹。输了一般是钻桌子,或者戴草帽。那时还没有赌博的风气。抓阶级斗争,赌博是首先要抓的。矿工们辛辛苦苦挣一点钱,要养家糊口,也舍不得拿出来赌。

也下棋,当然是象棋。我们二排有一个劳改释放就业的工人,年纪比我们大,象棋下得好,有时他也来下棋。但抓阶级斗争,说他借下棋拉拢腐蚀青年,我们都不敢下棋了。

也打篮球。宿舍旁将山地缓坡挖平,整出一个篮球场,虽简易,倒也可以用用。逢节日,连队和连队,分矿和分矿,也会举办篮球赛。后来后勤组和掘进连邀请我们采煤连篮球比赛,我还是组织者,不过,到打球的时候,我总是在场下给运动员倒开水,没有上场的份。

也开运动会。打过乒乓球,礼堂有乒乓球桌。有人玩乐器。二胡好象没人会,笛子应该是比较简单的,但居然也没发现有谁玩。倒有几个人玩琴。我也买了一把口琴,一把秦琴。谁买了琴,都争着弹,一边弹,一边嘴上在动,唱《红灯记》。但都入不了门,能自娱自乐。

也游泳。铁路边有水塘,碴子山过去有水库。不过游得很少。水塘和水库都离得远,水塘水不太清。兄弟单位煤七处有人淹死,因为老窿多,很容易出事,矿里禁止,基本就没游了。

有时也散步。矿区三面农田,一面是一个矮矮的小山包,小山包上有一个水塔,那是供应全矿用水的。说是水塔,其实就是山包顶上一个封闭的水泥大池子,并没有建成高塔。小山包对过是通向另一矿区的公路。公路对过,是又一座稍高一点的山包,一条小铁轨通向山顶,缆车拉着装满岩碴的矿车拉到山顶,倒向山背后的山坳。矿井需要与煤层平行的岩层掘进,再打巷道通向煤层,进行开采。岩层掘进,岩碴要运到地面,找山坳堆积。我们叫它碴子山。土质公路上卡车来来往往,尘土飞扬,没办法走。小山包和碴子山都光秃秃的,稀稀拉拉长着几株瘦得像干骨头一样的矮松树。我们散步,有绕过小山包,登上碴子山,也算散步而登高望远。远处一面是堆满的岩碴,另几面则是农田和农舍。地势平缓,稻田被树和农舍切割得很零碎,农舍又低矮,没有特色,远没有下乡的李村环境风景好。好在我和散步的同伴也满足了。我和卢盛堤、卢致音、陈义生几个人散步比较多。那时散步谈矿里的生产谈得多,也谈生活,谈社会。

2013年,为写本书,我回南康作调查,重访当年的煤矿战友。左起:卢盛堤、方立意,刘传墀、卢盛江。刘传墀是连指导员,支部书记,我后来做采煤队的文书,写了大量通讯报道,可能因此被领导认为我能写,表现也不错,因此被推荐读工农兵学员。

入睡前躺在上,也闲聊。有一次我们闲聊,环境能不能改变人的性格。有人说,一个沉默寡言的人,到一个热闹快乐的集体中,一年两年,对这个沉默寡言的人会有触动。也有人说,这是一个外因和内因的关系问题,环境是外因,人的性格改变要依靠内因,也需要有个外因。

也玩智力测试题。十筐鸡蛋,九筐一两一个,一筐九钱一个,另有一秤一筐,要求称一次,找到哪一筐九钱一个。有个侦察员,带着一根绳,经过一条河,河岸两棵树,对岸没有东西,侦察员如何过河。三十六瓶香,分作七夜装,准逢单,不准逢双。二十四人搬二十四根木头,男每人三根,女每两人一根,儿童每三人一根,问男、女、儿童各几人。一筐蛋,每二、三、四、五、六个地数,都刚好,每七个七个地数,就多一个,问蛋有几个。有时也讲破案的题。瞎眼老头给老太太算命,红脸汉进屋,又摇摇晃晃出来,下发现尸体,河里又捞出像老太太儿子的尸体,问谁是凶手。诸如此类。

抓蛤蟆抓泥鳅很有乐趣。一般是中班和晚班,刚从井下上来。有一段时间交接班很严格,提早出班,还是天黑,不能去进班室翻牌,因为翻牌就会被抓住出早班,被打旷工。从西风井上来,井口周围就是一片农田。那是水田,当禾苗长高,田里灌有水,那时最好抓蛤蟆,抓泥鳅。脚步要轻,打亮矿灯,远远地看见蛤蟆或泥鳅,用灯紧紧照着。有灯照着,蛤蟆和泥鳅一般不会动,这时就可以抓。蛤蟆在田埂上,用灯照着不动,用脚轻轻踩住,就可以抓。泥鳅则在水田里,要准备一把小叉子,小叉子用篾片做一个就行。小小叉子对准一叉,就能抓住。有一次一气抓了两斤多鳝鱼和泥鳅。

这方法,下乡的时候就知道,但那时劳作一天,累得很,也没有亮的手电筒,因此很少去抓。下井有矿灯,灯光强亮,正方便。矿里抓了蛤蟆或泥鳅,一般可以改善一顿。是矿工们都不擅烹饪,平时吃食堂,自己不做饭,没有调料和烹饪工具,往往做得比较粗糙。不过大家哄然一吃,哈哈一乐而已。

也有人偷农田的西瓜。这往往会被农民抓住。不过被抓住之后,农民非但不怪罪,反而说:「你们多摘几个吧。」想来矿区和当地农民的关系有点微妙。农民经常偷煤。开采下来从矿井下运上来的煤,来不及用火车运走,堆放在另一山坳,是为煤仓。农民就经常到煤仓偷煤,有时甚至就直接到刚刚从井下拉上来的矿车上偷。有的用篮子提,有的就用畚箕或箩筐整担整担地挑。他们认为,矿井建在他们的地面,井下的煤本来就是他们的。矿里因此有武装班,专管偷煤的。要不是太过份,不是大量偷去卖挣钱,是偷一点煤家里烧,武装班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或者因此,当地农民对我们也比较客气。不过,我们和当地农民打交道还是很少。

聚餐是常有的。都舍得吃。矿工们说:「我们挣的钱,可父母用,连老婆也不能用。」食堂的饭菜。二角五分的红烧肉,一角五分的白菜炒肉,二角的辣椒炒肉,一角的冬瓜炒肉,五分的南瓜,二分的馒头。刚到的时候,说我们是南方的,早上吃不惯北方的馒头,要求早餐也吃米饭。其实煤矿在江西宜春高安,也属南方,不过相较于赣南,靠北一点而已。矿里满足我们的要求,不过半个月后,早上仍然是稀饭馒头。后来觉得馒头也香,特别是井下的馒头,总觉得比地面的香。冷饮是没有的。有一家棒冰房,是吉水一个女人办的,冰水用自来水加冰块做成,四分钱冰票一杯冰水。大家不满意,但没有办法。

掘进队因作业粉尘多,国家特别补助他们每月一斤肉,一斤油,一斤糖,自做吃。肉、油发下来之后,他们就会自己找地方做,聚一餐。我们采煤队没有,有的就到食堂买回来,几个人合伙吃,有时弄点酒,也算聚了一餐。

离矿区最近的「镇」,是五外的八景镇。但那里有稀稀拉拉十几处房子,一家理发店,一家邮局,一家小卖店,就是全部商家,连一条「街」也没有。不知道为什么也称八景「镇」。我们一个月来一次八景,一角五分钱理发,邮局寄钱回家。去县城高安有八十里路,交通不方便,基本不去。比较近的倒是邻近的清江县城樟树。浙赣铁路在樟树分支,先向西,再向北,伸出一条支线铁路,那是专为这一带的煤矿而铺设的。这条支线矿区铁路,有客运,老式绿皮车,有时甚至直接就用闷罐货车。从矿区到八景五里,八景到樟树四十,三角钱火车票可到。火车站到樟树城里,要步行五里路。我们常常就乘这趟车到樟树「逛街」。那需要一整天,只有周日才行。

那时饭量真大。粮食有定量,大工每月五十二斤,小工五十斤。一日三餐,每餐半斤,井下还要吃二两到三两的馒头。有时矿友打赌,一斤饭后还可以加吃三两。劳动强度大,又年轻,而且除米饭和简单的菜,没有别的可吃。定量每月必定吃光。那一次周日,我和同伴一起去樟树,行前到食堂买了十个馒头,一两一个,用两根筷子穿着。还没走到八景,十个馒头就全部下肚了。

樟树城其实也就是一条街,走过去,走过来,半个小时也就够了。不过我们还是饶有兴致地逛来逛去。照相,有在樟树。买点日用品。主要是聚餐。有樟树才有餐馆。在煤矿,我们最担心的是吸入煤尘,会得硅肺病。听说常吃猪血可以化煤尘。我们点的一道主菜,往往就是猪血。一直到后来,我还喜欢吃四川的毛血旺。当然还有肉啊,鸡啊。总之,改善伙食,把矿里没法吃到的营养给补回来。

那时我们工资四十三块五角,加上下井补贴,白班四角,晚班六角,一个月有五十多元。除去寄给老父亲,剩下的,一多半被吃掉了。

过节聚餐也是热闹的。中秋,特别是春节,没有回家探亲的,都会聚到一起。矿里会发加餐卷食堂菜的种类会多一些。除平时的红烧肉之外,还有红烧狮子头之类,当时来说,这菜就很好了。

我们自己会买一些年货,不过也就是鸡、芽白菜、萝卜、芹菜之类。那时猪肉是定量的,肉票全在食堂,我们自己没有。因此没法买到猪肉。不过大家也满足了。有一次买到了狗肉,大家特别高兴。每个人有一个矮凳,有的就坐在上,桌子放在中间,合在一起围着吃。一个房间一盏电灯,十五瓦,二十五瓦。不是太亮,但大家兴致很高。一般要喝酒,但大家酒量都不太行,动不动就醉。那时感到,醉酒也是一个境界和享受。

矿友结婚,在老家办婚礼,回到矿里,也要补办请客。这时也是热闹的。要凑份子送礼,玩得好的,老乡,同一个乡的。要专门到樟树采购礼品。无非是热水瓶、画屏、脸盆、茶杯、毛巾之类。虽然在家里已举办过婚礼,但大家还是要弄出一些热闹的仪式来。鸣鞭炮,领导致词,新郎新娘介绍恋爱经过,然后出节目。节目无非是想法让新郎新娘亲热,还是文明,没有太恶作剧的东西。有的新郎新娘比较拘谨,都是农村来的,没见过世面,虽说是老乡,但新娘毕竟不熟悉。介绍恋爱过程和出节目,都不太配合,气氛就起不来。只能冷清清地闲聊几句,喝几杯没有内涵的酒,匆匆结束。如果新郎新娘大方,就很热闹。

收音机是没有的,那时最好的收音机是晶体管的,但是买不到。偶尔有人自己组装,叫矿石收音机。但也很少。电视更没有。多少年之后才有比A4纸稍大一点的黑白电视。也没有报纸。分矿部应该有报纸,但连队普通矿工不可能到那里去看。所有的新闻来源,基本靠那一排宿舍外电线杆一样高的柱子上挂着的大喇叭。

时而也有电影。不过一个月难得一场。有国产片,转来转去,就是《红色娘子军》、《地雷战》、《白毛女》、《海港》、《龙江颂》那几个。也有朝鲜片、阿尔巴尼亚片,时亦有罗马尼亚片。《鲜花盛开的村庄》、《第八个是铜像》、《多瑙河之波》之类。那时正宣传中朝人民鲜血染成的牢不可破的友谊,宣传社会主义的一盏明灯。

有时在分矿放映。露天,平地竖两根高高的竹竿,挂上银幕,就这样看。一般放两场,晚上一场,上午一场。上午这场是照顾上中班的工人。不过大白天露天放,银幕上有隐隐绰绰的影子。有时没有赶上在自己分矿看,就专程跑到十外的新华煤矿去看。好看的,看了一遍,还跑十里路,再看一遍。

记得朝鲜影片《卖花姑娘》,新华矿连放两场,我们也连看了两场,一直到凌晨二点。一般正式放映前,都有《新闻简报》。还有短片,什么肥料,工人阶级创奇迹,某地建成钢铁企业,防止病从口入之类电影多是黑白的,偶尔有个彩色的,就觉得特别好看。矿里也组织文艺宣传队,特别是节日期间。不过没有什么好节目,矿工们都不满意。省里和外地有的文艺团体也下来演出,那才有些好节目。南昌拖拉机厂宣传队来过。有一年元旦后,江苏某杂技团来演出,让大家着实兴奋了好几天。

老二排几个要好的战友当年的合影。前排右起,卢致音、卢盛堤、陈义生,后排右起,卢盛江、方立意、李财元。卢致音高中时学习拔尖,煤矿的表现无可挑剔,但因文革事受牵连,入党、提干、推荐读大学,政审都通不过,一再遇到麻烦,后来仍因能力特出,被提拔为管理干部。卢盛堤、方立意、李财元都升为管理或技术层,后退休回南康老家。只有陈义生,煤矿倒闭后,直到现在还在各处打零工艰难地维持家里生活。

老乡观念很重。南康人和南康人结伴,广丰人和广丰人合伙。聚餐,婚礼,散步,聊天,打扑克,井上活动,基本上老乡和老乡在一起。分宿舍的时候大体也是这样,南康人和南康人同住一间,广丰人和广丰人共居一室。南康人经过新华煤矿的培训,多为大工。广丰和吉水人多做小工。有几个很是敦实厚道肯干。广丰话是很难懂的。隔壁宿舍就是广丰人,井下带班,手下很多就是广丰人,但我在煤矿五年,学会一句「打摸黑」指睡觉,其它方言都听不懂。老乡观念,阻碍了异乡的交流。

都是意气中人,义气中人。井下救难必尽全力。不管井上有什么口角,到了井下,必要协力同心。所以都称得上生死之交。甚至连劳改犯也讲这一点。我们在新华煤矿培训,一次冒顶事故,一个施工,管技术的,是劳改犯,本来在东区,事故在西区。一听到消息,马上把一切丢下来,连忙跑到西区,准备救难。有的几个人饭票是共享的,放在一起,桌子抽屉里,或者压在谁的床头。谁要吃饭了,就去拿。没听说谁因此而闹意见。小事一般是不计的。谁家有困难,借钱是常有的事。我的日记就记了好几笔别人问我借钱的事。问我借钱的,有矿友,也有原来知青的战友。借出去的钱有没有还,就没有记载了。

也打架。有的在食堂。下班排队买饭买菜,都想早点吃完休息,都想买点好菜。于是插队,往老乡队里插。排队在后面的异乡人有意见,一阵口角,往往就拉拉扯扯,打将起来。看电影看戏也有打架的。那要站位置,都想站一个好位置。坐在或站在前排的挡住后排的,几声叫喊之后,有时也是拳脚相加。打架的多是吉水人和广丰人。

有开玩笑的。一次出井洗澡,有人没有穿好衣服,被他要好的老乡拉出澡堂,赤裸裸暴露在外。于是两人吵打起来。本来开玩笑,并未当真,那人却气不过,以为当众出丑,被人哄笑,实在不舒服,于是跑回宿舍,操起一把菜刀冲了出来,叫嚷着,要把××杀了。众人劝住,那人仍怒火不熄,在房间谑谑地磨刀,扬言要在晚上把××杀了。

有不是开玩笑的。我们向来认为处事稳重的卢致音就经历过一次。

卢致音那时是排长,进班负责派工。那天进班会,卢致音派锺××去拖料。××说:「有病,不去!」但分工已定,不好更改。××坚持不上班,并到医院补了病假条。矿里有规定,凡不参加进班会,事先不向排长报告,事后再交病假条的,一律作废,以旷工论处。卢致音因此挂××的旷工。××以为卢致音以职权压人,十分不满,到了井下,跟卢致音吵起来,随手拿起一把斧子就劈过去,叫道:「不解决问题,我就拼掉这条命,拼掉你两公婆!

当时卢致音妻子正好在矿里。××说完,从井下来到地面,澡也没洗,径直往卢致音家去。只有卢致音妻子在家,锺××也是南康老乡。我闻讯急忙赶去卢致音家。××井下的工作衣还没换,矿帽矿灯也没摘下,没有真的动手,是气冲冲,坐在地下,头低着,像是在哭。

我对他说:「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洗了澡慢慢解决。」一会儿,左连长和刘指导员也来了,劝了一阵,××仍是大叫:「不解决问题,我就跟他拼!反正我也活这一两天。

正劝解着,卢致音从井下下班回家,从窗户看到,大骂一声:「好大的狗胆,竟敢跑到这里来!」闯进房间,一把将××拉到在地,用脚就往头上踩。左连长连忙拉住卢致音。这边××从地上爬起来,到厨房操起菜刀就冲过来。卢致音竟不退让,也冲过去。两边好不容易被拉住。××被推回宿舍。卢致音怒气冲冲,仍在大骂。我们以为会先去洗澡。不料卢致音去澡堂,走到半途,又岔道折回来,直往××宿舍去。众人见势不妙,忙把××关在屋里。这时来的人更多,总算都拉住了。

我没有打过架,也照样有脾气。打篮球一般是人分两队小赛,三人一伙。一次七人,正好多一个人,他们分成两组,每组三人,两组都不让我上场。我们上班要用斧子,斧子就放在宿舍。气得我拿出斧子来,说:「你们再不要我,我就把球劈了!」这事我自己忘了,为写这本书作采访时,当年的矿工同伴告诉我。听了这一段,我和同伴们都哈哈大笑,真想不到那时我脾气还那么大。

打架,除个别恶意的外,多是意气用事。都有个性,有脾气,都不善机巧,直来直去,打完拉倒,很少结仇到了井下,还是该干什么就干什么。那几个打架的,拉出澡堂的两个老乡,照样玩得好,照样一起喝酒,一起打球,一起玩。前二年我去矿里看望矿友,和他们两人一起喝酒,卢致音已成为矿生产部门负责人,并且退休。两人一起回忆这段往事,就像讲一个别人的有趣故事。卢致音说:「我在农村学过武术,你怎么打得过我,我让你压在我上面,一二三,我就可以翻过来。」说到这里,××和卢致音碰杯畅饮。我们又一起哈哈大笑。

都单纯,荣誉感很强。稍一点表扬,特别是广播表扬,就特别高兴,整天洋洋的,可以拼命干。好争先进。一旦说我们排产量落后了,都不服气,一定要把先进争回来。于是全排憋着一口气,齐心协力拼。但又都埋头苦干。大家愿争集体先进,到评个人先进的时候,很少有人争。因为谁能干,谁干得多,干得好,谁能处理险情,谁服从指挥,大家心里都清楚。没有复杂的评价指标和体系,也不需要这些。井下情况是复杂的,但人们的思想是单纯的。都实实在在,像那乌黑的煤一样,朴实无华,需要的时候却能熊熊燃烧。有的矿友,终老煤矿,什么也没有评上,仍然埋头苦干。

1996年,老二排战友合影。后排左起:谭新民,刘性怡,钟春浪,吴至庚,卢致音,陈义生,卢盛堤。前排左起:邓普通,曾凡银,张日东,吴益魁,方立意,刘家财。当年他们和我一起在低矮煤巷,在随时有危险的采煤工作面,出生入死,患难与共,为煤矿做出了贡献。八景煤矿倒闭后, 2014年10月,我去煤矿看望战友,发现他们好些人,只拿微薄的退保金,仍住在上集相片那样破败不堪的工棚里。邓普通已经六十多岁了,身体不好,为了生活,还不得不到各地煤矿下井打工,继续做着那份危险而已艰苦的工作。但从相片看,他们仍然是一份平和,一份坚韧,一份对战友情谊的珍惜。这就是我们这一代人!

矿工的生活,不能说是丰富的。时十分无聊。但现在写来,一些生活却有一种温馨的感觉。我们这一代,在那个年代,不论物质生活还是精神生活,可以说是贫乏的。最多的想法是吃一顿饱饭,多吃一点猪肉,最大的奢侈是逛一趟县城,最好的享受是一次聚餐,看一场电影。我们都习惯了。唯其如此,更为珍惜后来日渐丰富的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更为努力地争取小康的生活。那时虽然不安心井下工作,但在一群爽直的矿友那里,不憋气,可以敞露胸怀,可以不提防人,可以任情直往。直到后来,我还是喜欢和爽直的人交友。我阅尽画图,游历多地,但只要有机会回到矿山,和当年的矿友们在一起,心情总是畅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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