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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盛江:那些年真是很饿 | 《从煤炭工人到大学教授》01

 尔雅国学报 2020-02-06

江西南康唐江卢屋村家居,卢盛江在这里度过了童年和少年。

我的小學和初中的前半期,正是國家曲折發展的歲月。

三年困難之後,經濟調整,情況好轉,加上學雷鋒,社會又一派祥和安定氣象。

我們的國家那時還不富裕,贛南較之蠻荒時代是繁盛多了,但作爲中西部還不發達。我們這個小縣鎮,有一些富裕之戶,但有相當多的貧窮之家。我也是其中之一。我們需要從貧窮線走出來。

祖上雖留給我們一所大宅子,但沒有其他財產。那所大宅子,祖上的後代分家,後代又分家,五六家人住著,也就不顯大了。此外,父親除了一套木匠工具,家裡沒有別的什麼。他要養活我們兄弟幾人,供我們讀書,每年學費書費,吃穿用度,是一個大負擔。解放之前,父親就有五個子女沒有養活。他沒有參加木器廠,大集體磨洋工那點收入根本不敷家用。他祇有東家西家拼命幹點零活。木工分大料和小料兩種,大料建房做屋樑。我父親做小料,做家俱。那年代,能做精緻家俱的人很少,大多是做一些簡單家俱。父親空有一身好手藝也沒法施展。他多是幫人修補舊的木桶腳盆,比較長時間在一家乾鮮果廠修理裝貨木箱。收入也是很少的。

母親一刻也沒有停歇,有時比父親還忙。除了一家人漿洗縫補,洗菜做飯,她還奇跡般地在河邊沙灘地上開出了一小塊菜地。那含沙很多的地裡,居然把蔬菜種得出奇的好。辣椒、茄子、空心菜、南瓜(我們叫蕃蒲),什麼都種。也種豆子、紅薯。母親把在娘家幹農事的巧活都拿出來了。這些蔬菜豆薯,三年困難的時候可是救命的。

家裡能利用的地方都利用上了。家裡宅子東北角那個巴掌大的泥地小園子,直接開作菜地。那個鵝卵石鋪地的院子,則在中央用舊磚壘起兩個七八十公分高的高壇,裡面裝滿泥土。四面是高牆,擋住陽光露水,別的種不了,就種絲瓜。院子四角高高地拉起幾根鐵絲,用幾根竹杆搭在鐵絲上,絲瓜藤順著爬上去,就能見到陽光,沐浴露水。東邊靠路的牆根,也利用上了。也是堆上泥土,種上東西。那裡也難見露水和陽光,就種一種賤生賤長的紅葉菜,我們叫紅皮菜。這些菜,除自己吃,有時還能挑到街市上賣一點錢補貼家用。

母親也經常出去撿東西,週末假期要我們兄弟跟著去。村子四周全是農田。母親知道哪些地方的農民幹活比較粗,收穫過的地裡總會丟下一點東西。我們可以在收穫過的稻田裡拾到稻穗,花生地裡撿到花生,紅薯地裡撿到紅薯。不過撿花生紅薯要帶著鋤頭,在地裡重新翻挖一遍,一點一點翻撿。翻撿的時候,不能把人家的地挖得亂七八糟,不然人家會不讓我們撿。母親很有經驗,她知道一塊地哪個地方最易漏掉花生,特別是紅薯。一般都是農家棄而不要的姆指粗細的小紅薯,我們都如獲至寶。有時就是筷子粗的薯根,這些我們也要。要知道,三年困難時候,很多人連薯根也吃不上。母親把這薯根剁得碎碎的,曬乾,稱爲薯豆子。那時候,這都是救命的東西。

我們還撿甘蔗皮。南方種甘蔗,鎮子河對岸上遊五里地有一家糖廠,專用甘蔗制糖。收穫甘蔗的季節,通往糖廠的泥沙馬路上,不停的是運甘蔗的車。有獨輪車,更多的是汽車。押車的推車的,一路都會吃甘蔗。一路撒的是甘蔗皮。我們撿回去,曬乾,當柴燒。我們家很難得奢侈地買一回山裡運出來的整齊的松樹木柴。

村邊那條上猶江,偶而會發洪水,上游一些人家被淹,會順水衝下一些東西來。母親就帶我們到河灘上去撿。有時可以撿到小木頭小竹片小竹纜之類。這都可以撿回家當柴燒。甚至可以撿到舊鋼筆,那就正好可以給我作學習用品。

那些年真是很餓。記得基本上是一天兩頓飯。也不能保證頓頓吃飽。中午放學回來,是沒有飯吃的。三年困難時期,正好讀小學。真是餓得發慌,肚腸象翻軲轆一樣轉個不停,下午上課有時就發暈。現在回想,如果不是父母那樣的勤儉,想盡辦法,我們真很難說能不能熬過那一段最艱難的日子。

不幸的是,三年困難剛過,母親就去世了。家裡負擔全落到父親身上。我們兄弟祇有更努力地在家裡做事,種菜,撿紅薯、花生、蔗皮,拾稻穗。一九六三年,二哥三哥上山下鄉,就是中央要求精減城鎮人口的那次。就兩個哥哥而言,從此改變了他們的命運,就家裡父親而言,卻極大地減輕了負擔,至少兩個哥哥的吃飯問題可以自己解決了。

穿,祇能維持最基本的。家裡棉被祇有蓋的沒有墊的。到冬天,床上墊的是稻草。衣服褲子一般都是兩個哥哥穿過之後,個子長高,不能穿了,就傳給我穿。記得從小學到中學,一直都是穿單褲。記不得是否穿過棉襖,新棉襖肯定沒有穿過。不論衣服褲子,破了都縫補丁繼續穿。小學五年級,母親去世,從那以後,我就學會了衣服自己縫補丁。至於鞋子,沒有印象。自初中起,我爲鍛煉寫作能力,有了寫日記的習慣。一九六四年十一月十五日是周日,那天日記寫道:

早上,天纔朦朦亮,因爲家中沒水了,父親很早就要去工作,所以,父親就催我起來挑水。我在被窩裡暖暖的,捨不得起來。父親催我多次,我纔懶洋洋地穿上衣服,挑上水桶挑水。一到井邊,向裡邊一看,裡邊霧氣騰騰,簡單看不到水面。我放下吊桶,打個滿桶水,吊上來時,手凍得很,一抓繩,就象抓住一根刺人的冰柱,又痛又冷。好容易吊上一桶,我擦擦手,腳下又凍得冰冷。好一會,我纔挑著水回家。不料路上這桶搖搖晃晃,水濺出來許多。腳下又被石頭壓得很疼。艱難地挑了一擔,挑第二擔時,快要到家了,不料腳下一滑,險些摔了我一跤。……

「擦擦手」當爲「搓搓手」,那時初中一年級,可能不會用「搓」這個字。壓腳的石頭,就是鋪路的鵝卵石。從日記描寫來看,那天很冷,但我沒有穿鞋。

醫藥是顧不上了。我們兄弟幾個也爭氣,印象中就是三哥有一次得了病,父母咬牙帶他去了醫院。一般的小病小感冒,都是家裡解決。家裡堆滿了自己從野地裡採摘來曬乾了的車前子等草藥,小感冒一般熬點湯喝了轉天就可以好。重一點的感冒,就自己鉗痧或者刮痧。鉗痧是在脖子一圈,額頭、太陽穴,兩眼間鼻樑處,還有胸前。刮痧則一般在背上,用瓷瓢羮。家裡三合土牆上,粘著的是絲瓜嚢,那是絲瓜皮刮下來,揉成一團粘在牆上。有點小傷,敷上去,止血是很管用的。

至於學習條件,更談不上。我印象中,初中幾年不敢說,小學六年,家裡沒有給我買過新鋼筆。門前那條河發大水,退水之後,有時在沙灘上可以撿到從上游衝下來的東西,有時可以撿到舊鋼筆,換個筆尖,就這樣寫作業,考試。一九六五年五月十七日的日記寫道,班裡有兩個同學,家長對他要求非常嚴格,「然而我卻沒有對我要求很嚴的父親。父親對我,該嚴者不嚴,不該嚴者嚴。我做錯了事,父親不嚴格批評我,要買學習用品,必要的用錢卻不給。」那時我不理解,父親是沒有辦法。他考慮最多的,是維持家裡最基本的生活,是讓我能在教室裡坐下來讀書。至於其他的,他實在顧不上。

一般學習用品顧不上,買課外書更無法奢望。一九九六年,少年兒童出版社(上海)出版《一百個博士的少年情》,我應邀寫了一篇《一本課外書》,說我中學時買一本課外書的事。我讀中學時不太進書店。不是不愛讀書,不想買書,而是家裡沒有錢,能供我上學就已夠艱難了,不可能有餘錢爲我買課外書,每次經過我們小鎮那小小的書店,儘管眼饞得很,也不敢起買書的念頭。但是:

祇有一次例外。那是一個同學要買一本什麼書,我正好陪著他。和往常一樣,一進書店,我本來也是貪婪地看上幾眼就準備離開。可是這一看,眼睛卻不由地一亮,盯住一個地方再也不想移開。

我看到了一本書,一本早就想看的書,《寫作基礎知識》。我愛好作文,從小學到中學,作文總是在班上得最高分。越是感興趣,越想知道更多的寫作知識,就像剛剛生根發芽的禾苗盼望雨露肥料。早就聽老師說有這方面的書,但以爲祇有贛州城裡的書店纔有,沒有想到我們這個小鎮也有。

我常常吃不飽,但還沒有過那次那樣的饑餓感,一種難忍的精神上又饑又渴的感受。我後來又去了幾次書店,最後終於大膽地問了一下書價,知道是八角六分錢一本。八角六,實在算不了什麼,現在小孩上街,一瓶橘子水,一根雪糕就是一塊多。但那對於我,這可是一筆钜款。它等於家裡三個月的鹽錢或者半年的煤油燈錢。

這筆钜款無論如何不能從父親那裡得到。好幾天,我努力打消買書的念頭,想忘掉這件事。但越是想把它忘掉,它越是在眼前晃蕩,就像一隻鼓足了氣在水裡壓不下去的皮球。

我得想辦法得到八角六分錢。我首先想到的是幹點零活。我們兄弟幾個有時爲了掙點學費也常常利用假期幹點零活。可一時哪有合適的零活呢?就算有,功課怎麼辦?

我又想到家裡幾支舊牙膏皮,拿出賣廢品也可換幾個錢。不料我去找時,舊牙膏皮一個也不見了。原來前幾天家裡缺錢買鹽已經把它換錢了。

最後我盯住了家裡種的菜。就是家裡牆角種的紅皮菜。賣紅皮菜常常是我們孩子的事。每次奉命賣菜,回來總是把所得的錢一分不少上交。自己留零用錢的例外極少。但那次之後,我每次賣菜就留一點錢。紅皮菜很賤,每次賣不了幾個錢,不可能多留,多留了父親會發現,家裡油鹽柴米常常算計又算計,少一角錢就趕不上趟。這樣賣了好幾次菜,每次留一小點,好不容易攢夠了錢,買下了那本書。

這是真實的故事。晚上做作業,祇有煤油燈,而且煤油燈也不能用稍大一點的,祇有小鋼筆水瓶那麼大,那微弱的燈光真是祇有豆大,祇能照見最眼前的作業本。而且全家人晚上一般就用這一盞燈。

沒有像樣的桌子,祇有一張不到五十公分見方,也大約五十公分高,象今天床頭櫃大小的一張破舊小方桌,不知原來做什麼用的。不過也很方便,放學回家,可以把它擺到屋外,借著傍晚的微光把作業寫完,這樣可以節約晚上的燈油。到了初中,我穿的衣服在班上是比較破爛的。學校幾次評給我助學金和免學費。

唯一的優勢是刻苦,能吃苦。那時作文雖也寫我的理想,寫爲革命讀書之類的話,那不過是很爲飄渺空洞的時髦口號。我祇是聽話,聽父母的話,聽老師的話,祇是喜歡讀書。上課喜歡聽老師講,下課知道要做完作業。

流经卢盛江家乡—南康唐江卢屋村旁的上犹江

兒童的天性是好玩。我也一樣。貧窮地區孩子有自己的遊玩和鍛煉運動方式。我們擠暖。那是冬天,身上穿得少,教室裡冷,外面又颳風下雨,於是課間在教室一角擠,十幾個孩子擠作一堆,裡面往外擠,外面往裡擠,拼命用力,擠得身上暖暖的。

滾鐵環。找一個箍桶的廢鐵環,再找一根廢鐵絲,彎一個鉤,就可以一邊走,一邊推動鐵環往前。上學放學從家裡到學校的路上,就可以進行這項遊玩運動。陀螺,是自做的,找一小截木頭,一頭削尖,往地上一轉,用一根小竹片綁一根細繩不停抽打,就可以轉陀螺。找一個小樹叉,綁上橡皮筋,可以做成彈弓。找一根細長竹枝,找有蜘蛛網的地方,把蜘蛛網攪在竹枝尖上,那是粘知了最好的工具。

還有摔紙包。找一些幾張廢紙,記得連舊報紙也找不到,祇有廢舊的作業本,折成紙包,兩家對摔,看誰把誰的紙包摔在地上翻個個。大紙包震力大,往往佔優勢,但小紙包對準大紙包翹起的一角,猛力一摔,往往也能出奇制勝。把柿子吃剩的籽留下,可以玩柿秕籽,兩邊擺陣對彈,看誰把誰的柿秕籽彈下格子。

這都是男孩的遊戲。女孩則跳「房子」。用粉筆,甚至不用粉筆,就用碎瓦片在泥地上劃幾個長長方方的格子,就是「房子」,然後同樣用瓦片,單腳跳進房子裡,一邊跳,一邊用腳把瓦片從一個格踢進下一個格,兩人比賽,看誰最先踢到最後一格。

這些遊戲,都不需要花錢,都是小學的,到中學就不玩了。這時有游泳,我們叫搞水,即玩水。家長們是不讓的,因爲有危險,祇有背著家裡。但男孩子幾乎沒有不游泳即搞水的。流經村鎮邊那條上猶江就是我們的最愛。到了夏天,那裡就是孩子們的快樂世界。由大橋上街路邊一個叫石閣庵的地方,一條短巷稍一拐,一迭石階下去,就是江邊。峭壁下一塊有半個籃球場大小的大空坪,空坪就是一塊近乎平坦的大石壁。峭壁頂上是一株大榕樹,榕樹巨大的樹冠繁茂的枝葉舒展著伸向江面,將峭壁下的大石壁和一段江面嚴嚴實實地遮住,夏天特別涼快。從街上,從上面路上,無論從哪個角度,都發現不了。換衣服特別方便。這段江水又深淺適宜,江面不寬,遊到對面,又遊回來,正適合。這就成了我們夏天游泳常去的地方。

父母對我最大的教育就是要吃苦。就是那次冬天赤腳挑水,腳下被石頭壓得疼,又冷,回家用溫水洗腳,父親就說我:「這樣就會苦啊?過去我學徒還要苦哪!天天很早就起來擔水,掃地,凍得還要苦,你們這一輩就享福了。這點苦都吃不消。」父親每次都要講他學徒吃了很多苦。

班裡窮孩子多。我讀書的初中,同班有一些農村同學,他們家遠,要住校,在食堂吃飯,常常祇是從家裡帶米到食堂蒸飯,至於菜,則從家裡帶鹹菜,週一帶一次,吃到週三晚上回去,再帶一次,吃到週末。不敢在食堂買來吃,因爲沒有錢。在那個年代,贛南老區總體比較窮,農村,特別是邊少老區,總體比較窮。

我們這一代的很多人,祇讀了小學,甚至連小學也沒有讀完。貧窮,面對生活的壓力,他們不得不早早輟學,在家種地,或者在外打工,養活自己,還要養家。即使讀完了中學,也祇有報考農林地質以及師範一類經濟負擔比較低的高校。貧窮,改變了我們這一代很多人的命運。我是幸運的,父母竭盡全力供我讀完了中學,奠定了後來從文化上發展的基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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