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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运好:真性情与真学问——《魏晋经学与诗学》后记

 尔雅国学报 2020-02-06

2012年12月,我写出本书初稿,信手写了一个后记:“窗外,飘着飞雪;室内,烟雾缭绕。带着几分欣喜,带着几分遗憾,终于将书稿画上了一个句号。几年紧张的心情一下松弛了下来,精神也像春天的泉水,叮叮咚咚地跳了起来。”

谁曾想到,这精神的泉水一跳又是五年。一不留心,自己也跳过了花甲。虽然在我的内心世界中,曾经飞扬的青春,并没有降低生命的温度,然而别人却在我飞霜的鬓发中读出了“爷爷”的沧桑。而眼前的书稿与初稿比较,也已是面目全非——由枯瘦而丰腴、由稚嫩而成熟了。

有时,我也很纳闷:当初,同学们深情地呼唤着“格格”,耳边萦绕的余音,还没有散去;浸透了厚重敬畏的“爷爷”,却蓦然飘来。没有过渡,猝然而至。当我还没有调整好心态准备接受时,一切就成了既定的事实,丝毫没有商量的余地。时间这玩意儿,是最冷酷而缺乏人情味的。

然而,也正是这冷酷而缺乏人情味的时间敲打着你的岁月,才使你从母亲的怀抱走向少年,走向青春,走向独立,走向成熟,走向深刻;你才开始一步一步走向诗意的“完美”。我曾经在初稿后记说:“追求完美是人的天性。即使愚昧如阿Q,在生命即将消逝的时候,还希望画一个圆满的‘○’,最终没有成功,他孱弱的生命,也只能带着遗憾走了。他曾以‘精神胜利法’,苦苦地追寻生命存在的理由,在瞬时的精神飘然以后,终于又回到苍白、荒漠、空洞的生命状态中,终于懵懵懂懂地走向了另一个世界。当我们将阿Q的悲剧化作苦涩一笑的时候,是否已经意识到:其实,阿Q的悲剧人生只是将现实人生漫画化了。人生无论是强大者,还是孱弱者;无论是安坐于神坛上,还是曳尾于泥淖中,都无法逃脱上帝赐给你的‘宿命’——快乐只是暂时的存在,痛苦才是永恒的归宿;完美只是理想的幻影,缺憾才是惨淡的现实。当然,我们也无须为这一带着‘宿命’的人生而伤感。有时,痛苦正是思想诞生的摇篮。孩子痛苦时,说明他开始直面纷纭挥霍的现实,正在一步步走向成熟;成人痛苦时,说明他开始思考宇宙人生的真谛,正在一步步走向深刻。有追求才会有痛苦,有痛苦才会有深刻。当痛苦激荡着、缠绕着你的心灵时,你恰恰一步一步地走向了人生的圆满。——这也许是我的‘阿Q精神’吧。”

通达而洒脱,一直是我的禀性。可是这段文字,似乎还是浸染了浓浓的生命悲怆感——或许那时,在青春与老境的对接中,对“我的青春小鸟一去不回来”,还充满着无法割舍的丝丝眷念吧。如今,也正是五年冷酷而缺乏人情味的时光,荡涤了曾经的“阿Q精神”,驱遣了曾经的“宿命”情怀。六零后的时光,在岁月的小河中流淌,脱去了西风瘦马的征尘和忧伤,开始享受一地鸡毛生活背后的一份快乐,开始追寻维纳斯断臂背后的一份完美。虽然难以完全达到,却铸造了一种生命的境界。唯有追求快乐,生命才会充满亮色;唯有追求完美,生命才会闪烁光华。惟因存在痛苦,人生才会享受快意;惟因存在缺憾,人生才会追求诗意。月亏月盈,潮落潮涨,花谢花开,春去春来——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齐一,自然尚且如此,人生何必感伤!

生生运化的造物主,因为创造了死亡,生命才崇高神圣;创造了老境,青春才流光溢彩;创造了痛苦,快乐才醇酒醉心;创造了缺憾,完美才诗境撩人。“你真美啊,请停留一下”,浮士德在倒地的刹那恰恰获得了精神的永恒。

学术的意义在于追求“完美”。虽然我们难以成为开一代风气的“大师”,但是当一个学者已经摆脱了心为行役的时候,潜心追求学术创新,应该是一个自觉的研究标尺吧。

沉潜史料的功夫,是学术创新的基础。开始研究魏晋经学时,我也一直坚定不移地相信笼罩于学界的皮锡瑞先生“中衰”论。只是当我一条一条地钩沉史料、考证辨析时,我才惊讶地发现:历史的真相与学界的结论何啻缪之千里!这一时期,林立的经学学者、丰硕的经学著述、自觉的学术理性、创新的学术精神、多元的学术襟怀,在扬弃两汉的学术中,创造了何其辉煌的学术成就,何曾有半点“中衰”的影子!我相信,本书翔实的材料,细致的分析,足以推翻皮锡瑞提出的一直统治着学界的“中衰”论。

理论视野的开阔,是学术创新的保证。虽然魏晋诗学一直是我关注的学术课题,然而以前我的研究一直在文学批评中摸来摸去,难免有盲人摸象的缺憾。魏晋文化多元,儒家诗学、玄学诗学以及佛教诗学,互相缠绕。如果抓住一点,不及其余,就可能顾此失彼,盘桓于皮相之见。历史与逻辑、共时与历时的学理联系,一体与两翼、一元与多元的生生互证,主体与群体、学术与政治的错综交织,构成了那个时代立体的斑斓的学术画卷。于是,我细致梳理魏晋诗学理论体系及其嬗变,深入研究传统经学与儒家的诗学思想,还特别花费大气力研究玄学诗学和佛教诗学。尤其是佛教诗学,对我而言,这是一个全新的领域。在认真研究魏晋佛教文献以及今人研究成果之后,非常侥幸的是,竟然发现了那么多存在的问题。比如,现有的批评史或美学史,在唐宋诗学所论述的部分佛教诗学范畴,竟然在东晋已经诞生!而且即使是佛教美学著述汗牛充栋,未开垦的处女地仍然如此广阔。这是一个多么令人惊喜的发现。

逻辑思辨的抽象,是学术创新的境界。经学与诗学关系是一个最为棼丝难理的问题。从表面上看,经学与诗学关系显而易见,汉代诗学史基本上就是一部经学诗学史,即使是《楚辞》诗学也是以经学诗学昭示于后人。然而,魏晋文化的多元化,彻底改变了中国诗学的理论生态。影响中国诗学,除了儒道以外,又增加了玄释。玄学,是一个接榫了儒道的理论体系,对诗学的影响,既有别于道,也不同于儒;佛学,是一个熔铸了华夏本土文化的外来理论体系,对诗学的影响,既不同于本土文化,又同化于本土文化。因此,经学有直接影响诗学的一面,也有通过渗透于玄学和佛学而间接影响诗学的一面。然而,所谓“直接”,仍然是有条件的,只有在经学化儒学构成国家意识形态主体时,才能深刻影响士林的价值取向和学术风气,才能深刻影响诗学的文化生成,才能深刻影响诗性思维、审美范式和话语方式。这一极富逻辑思辨的抽象理论课题,似乎尚未引起学界的注意。虽然这一理论体系的建立或许有待时日,但是我的研究至少可以抛砖引玉。

深入研究魏晋经学和诗学,不仅提升了我的学术层次,也提升了我的学术境界。在整个研究过程中,魏晋时期的学者最让我肃然起敬。在那样一个动荡的时代,在那样一个艰苦的岁月,竟然有那么多的文人能够潜心学术,并且创造了如此辉煌的成就。这是怎样的一种学术自觉,怎样的一种学术责任啊。这些学者真正是中华民族的学术脊梁,真正是中华文化薪火相传的使者。不仅昭示于后代,而且激励着今人。

在本书写作过程中,每每在我懈怠而难以坚持时,总有一个孱弱的身影在我心灵中不断的闪现,而且愈来愈清晰:那就是我的母亲。本书是在国家社科基金项目的基础上不断的修改、锤炼而成的。课题立项时,我的母亲已经病染沉疴。那时母亲住在乡下妹妹家,我几乎每周都要花一半的时间回去陪伴我的母亲,再一半时间回校从事教学和课题研究。记得2007年春节前,天气奇寒,天上飘着鹅毛大雪,地上结着厚厚冰冻,一切交通中断了,而母亲思儿心切,不断地在电话中催促我回去。我只好向一位侠肝义胆的老同学求援,老同学竟然冒着危险,派车接我回去。谁知二百五十多公里的路程竟然走二十六个小时!而那也竟然是我陪伴母亲度过的最后一个春节!2008年农历九月十九,母亲带着对儿孙的无限眷念离开了这个曾经让她心碎的世界。

母亲的一生历尽艰辛,走过的是别人难以想象的坎坷人生。饥饿,是我最为深刻的人生记忆。在我童年中,母亲总是踮着曾经裹过的小脚,拖着疲惫的身影,孤独地为孩子们的温饱奔波、操劳。冬夜,刺骨锥心的冷风穿过破屋的四周,母亲冻裂的双手依然不辍地劳作;夏日,田野赤日炎炎,母亲孱弱的身影依然在田野上辛勤的耕耘。三年困难时期,我的父亲去世了,我们兄弟竟然能够安然地度了过来,这不得不感谢我母亲;在那样艰苦的岁月里,母亲仍然坚持让我上学,这也不得不感谢我母亲。寸草春晖,“感谢”是何其苍白!

母亲出生在愚昧落后的乡下,那时的乡下女人哪有识字的机会!但是她却重视子女读书。在我父亲去世后,姐姐仍然读到小学三年级,哥哥也读到初中一年级。在一个饥肠辘辘的时代、在一个孤儿寡母的家庭,这是怎样的坚守啊!每每想起都让我不禁潸然泪下。因为生活实在太贫困了,为了生计,姐姐哥哥才不得不辍学。姐姐哥哥读书成绩都非常优秀,如果为他们提供象城里孩子一样读书的机会,他们也应该走一种别样的人生道路吧。而对于母亲来说,子女辍学是一个多么心酸而无奈的选择啊。在城里的孩子还在母亲怀里撒娇的年龄时,姐姐哥哥就跟随母亲下地干活了。作为家里老小——我,便成了母亲和姐姐哥哥唯一可以寄托着读书希望的孩子。记得,在我收到高中入学通知书时,母亲正在生病,强撑着病体,为我准备了一袋大米;拄着木棍,去邻居家借了五元钱(那时书费只有二元多一点),供我上学。这一幕至今仍然鲜活地跃动在我的心灵中——心碎而温馨。

改革开放之初,我大学毕业了,哥哥也成家生子,家境逐渐风生水起时,却因为我哥哥的不幸去世,再一次给整个家庭推进了痛苦的深渊之中。简直难以想象,对于一个中年丧夫、老年丧子的母亲来说,这是怎样的精神打击!然而,母亲在擦干眼泪之后,毅然站立了起来,把她对我哥哥的爱又倾注到我侄儿的身上……母亲给了我生命,养育我成人;母亲给了我坚韧,培养我执著。我的身体中流淌着母亲的血液,我的生命中浸透了母亲的精神。虽然自己早已娶妻生子,但是在这世界上母亲仍然是我最爱的人。

母亲再也看不到我这本书稿的出版了,但是我还是要把这本书稿献给我平凡而伟大的母亲!愿母亲在天堂中抚平她曾经的人生伤痛,微笑着为她的儿孙们默默地祝福……

在学术上,是我的导师郁贤皓先生培养了我。当我从学术荒漠到立雪郁门时,虽年已不惑,却仍然还是一个蹒跚学步的学子,是先生不拘一格,录取了一位“同等学力”的中学老师;是先生诲人不倦,引领我走上了学术之路。先生是新时期以来恪守乾嘉学风的第一人。他的“唐刺史考”系列、“李白研究”系列就足以奠定他不朽的学术地位。去年,先生已经84岁高龄,却仍然出版了300万字的《李太白全集校注》,真令人高山仰止!2016年5月30日我在《人民政协报》所发表的《一流的学问、一等的性情——郁贤皓先生剪影》一文,详细地介绍了先生的人品、学问以及我与先生的师生情缘。我的学问,虽然不能得先生于万一,然而我的研究基本还是盘桓在传统治学的路数上,这完全是受益于先生的教诲。本书也是交给先生的一份答卷。在此,要叩谢我的先生,祝福我的先生。

当书稿完成时,我不禁怀念前辈学者曹道衡先生。先前,我对先生虽然仰慕已久,却一直无缘聆听先生教诲。2003年春,余师恕诚邀请曹先生来文学院为古代文学研究生讲学,时间一周。恕诚师命我负责安排曹先生的讲学、生活等各种具体事项。真是天赐良机!在这一周时间里,我始终陪侍先生左右,除了聆听先生的全部六次讲座以外,还借陪先生共进晚餐的机会,向先生讨教。先生不喝白酒,每晚都以一瓶红酒为限。先生清瘦而矍铄,语速舒缓而清晰,谈家庭、谈人生、谈学问……和先生一起,既眼界大开,又如沐春风。先生回京之后,我还将最初撰写的几篇经学论文,奉寄先生。每一次先生都仔细审读,并提出非常中肯的修改意见,而且还时时对我鼓励有加。是先生激发了我学术研究的信心,教给了我经学研究的方法。记得,在先生离开芜湖时,我和我的学生送他去火车站,那晚下着小雨,临别时先生说:“小刘,这是我第一次来芜湖,恐怕也是最后一次了。”我还轻松一笑,说:“怎么会呢,明年我们再请你来讲学。”何曾想到,先生一语成谶,第二年我们准备再请先生讲学时,先生竟然已经病倒了,并于次年不幸逝世!匆匆相识,匆匆离别,而今只留下饱含着先生期待目光和生命温度的数封书信,痛何如哉!只能聊以一瓣心香,祭奠先生在天的英灵。

我是一个大大咧咧、不拘小节的人,对于同辈中曾经帮助过我的人,虽然“中心藏之,何日忘之”,却从来不曾表达。然而,此书的顺利出版,却不得不感谢同辈的师友。

感谢中国社科院文学所刘跃进先生,不仅他先前曾审读过本书的部分研究专题,提出高屋建瓴的意见,而且全书定稿之后,还拨冗审读全书,不吝赐序。他的“望尽天涯路”的学术境界一直令我心仪,多年来他的“风义兼师友”的学术友情也让我感动不已。

感谢中华书局罗华彤先生,他认真的编辑态度、深厚的文献学养、宽容的学术襟怀,让我铭记于心。在书稿的三校过程中,从标点、格式、文献征引、简化字处理、参考书目排列,都给予了细致入微的指导,为提高全书质量付出了大量心血。

感谢我多年挚友马育良教授,他非常细心地阅读了本书初稿,匡正谬误,商榷异同,并提出许多建设性的意见,为全书增色不少。他的部分审读意见,我直接地保留在本书相关内容的注释中,以记录下我们的深厚友情。

社科院文学所范子烨、蒋寅、孙少华先生,清华大学卢风、浙江大学王德华先生,也审读了本书的部分专题,并提出了许多建设性意见;国家图书馆詹福瑞、浙江大学胡可先、上海大学邵炳军先生,以及安徽师范大学文学院院长储泰松、中国诗学研究中心主任胡传志和其他领导、同仁,也一直关心、支持我的学术研究。在此一并致谢!

宋雪玲阅读了全部书稿的一、二稿,提出许多建设性意见,补苴罅漏,惠我良多。在书稿写作过程中,熊红菊、段梦云、黄东坚校对了部分引文,匡正谬误;在书稿三校时,除了我自己校读两遍以外,蔡慧校读了上中两编,刘亚文、程维校读了下编;陈骁校读了中下两编,并对全书进行了重新复校。他们细心、耐心的校读,使本书避免了许多谬误。另外,《王基〈诗经〉学考论》及《孙毓〈诗经〉学考论》《陆机〈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考论》三个专题研究,分别是我和程平及赵婧合作的成果。在此也要深深感谢我的弟子以及青年教师程维。

补充说明的是:本书专题研究大多分别发表于《文学评论》《文学遗产》《文献》《江海学刊》《浙江社会科学》《浙江学刊》《中州学刊》《江淮论坛》《社会科学研究》《社会科学战线》《山东社会科学》《青海社会科学》《周易研究》《学术交流》《中国诗学》《苏州大学学报》《安徽师范大学学报》《中原文化》及中国台湾《中文学报》《中山人文学报》、加拿大《文化中国》等知名刊物上,由于受刊物篇幅限制,不得不压缩甚至删去某些内容,因此本书的专题研究比发表的论文内容更饱满,论述更从容,体系也更完整。如果本书观点与所发表的文章观点微有不同,概以此书为准。其谬误之处,也特别期待方家不吝赐教。

2017年10月28日记于江城天地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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