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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議對:一代詞宗與一代詞的綜合 ──民國四大詞人之一夏承燾(下)

 尔雅国学报 2020-02-06

三  一代詞宗與一代詞的綜合

A  一九五五年八月十七日日記,曾有這麽一段記載:「午後步奎來談學,屬予寫詞三書:一唐宋詞研究(史的敍述);一唐宋詞作家研究(詳及各方面);一詞選詳注(選詞不必多,注須遍及各方面)。盡量寫出自己的見解,勿有所顧忌。步奎謂此點予須向任中敏學習。又謂此三書成,則予之詞學傾倒以出矣。」步奎所談三事,前二項屬理論,即一般所說詞學論述,第三項,作品解讀,相當於一般所說實踐。徐步奎以爲:一理論,一實踐,傾倒以出,既概括所有,亦足以奠定其宗師地位。瞿禪先生對之頗認同。關於瞿禪先生的成名過程,你在多篇文章中曾有過描述。大致上謂其於志學之年,即已顯出其填詞的天份;於而立之年,確定目標,專志研究詞學;到不惑之年,名滿天下;經過知命之年,到達耳順,學界號之為「一代詞宗」。瞿禪先生所經歷,堪為一代楷模。而謂為一代詞的綜合,此「綜合」二字,不知應當如何理解?

對於倚聲填詞,瞿禪先生是一位當行作者,而作爲一代詞的綜合,其聲家本色,主要體現在詞學承傳上。承和傳,承繼與傳遞,这是一個問題的兩個方面,守舊與創始。而兩個方面的推行,又體現在代代相傳的過程中。因此,所謂「綜合」,亦當於此過程獲得答案。上世紀的八十年代,曾與唐圭璋先生探討過這一問題。對於一代一代的劃分問題,牽涉到分期分類問題。我在多篇文章中,曾說及這一問題。幾種不同的劃分法,立足點似皆有所不同。並非信口開河。歸納起來,大致三種劃分方法。第一種劃分法,二十世紀五代傳人。從清季五大家說起,歷經中華民國,到中華人民共和國,計五代。第一代,由王鵬運、鄭文焯、朱祖謀、況周頤及文廷式組成;第二代,由王國維、胡適、吳梅、夏敬觀等組成;第三代,由夏承燾、唐圭璋、龍榆生、詹安泰以及施蟄存、饒宗頤等組成;第四代,由邱世友、葉嘉瑩等組成;第五代,由八十年代步入詞壇的新一代組成。五代傳人中,夏、唐、龍、詹四人爲中堅,為民國四大詞人。第二種劃分法,民國三代傳人。第一代,即五代傳人中的第二代,由清到民國的一代;第二代,即五代傳人中的第三代,民國四大詞人,一代中堅;第三代,即五代傳人中的第四代,唐稱之為後起之秀。第三種劃分法,共和三代傳人。第一代,民國三代中的第二代;第二代,即民國三代中的第四代;第三代,即五代傳人中的第五代。三代中,前之第一、第二代,由民國到共和,第三代,共和國誕生後成長起來的一代。三種不同劃分法,第二種為唐圭璋先生所劃分,第一、第三兩種,是我的嘗試。三種不同劃分法,其排列組合,體現著一代又一代的承繼、傳遞關係。不稱大師,而稱傳人。而且,在某一意義上講,傳人也未必等同於詞人。三種不同劃分法,各有自己的憑藉,各自有所依歸。但是,無論怎麽劃分,必定圍繞著瞿禪先生。這位由清朝、到民國、到共和的三朝元老,領袖詞壇,將近一個世紀,其於倚聲填詞的各個方面多所開闢,對各方面代表人物之聯繫,亦較爲廣泛。無論縱向,或者橫向,皆可見其領袖一代、「綜合」一代之確實存在。

(一)日札詞例,確立系統

瞿禪先生於而立之年,著手詞學專門研究。經過一段時間探索,至一九三

二年,已有相當積累。當其閲讀《古書疑義舉例》(俞樾撰),即受其啓發,擬作一書,曰:《詞例》。一九三三年四月,龍榆生主編《詞學季刊》創刊號印行,即以《夏瞿禪草創詞例》為題,為發佈消息。稱:

    夏瞿禪先生治詞學最勤,亦最淹博;所著詞人年譜十種,將由本刊次第登載。頃方草創《詞例》一書,約分字例、句例、片例、辭例、體例、調例、聲例、韻例諸門。即如韻例中,復分平仄通叶、三聲通叶、移上作平、改入作平、改平作入、改入作上去、改上去作平、改叶為曡、改單韻為雜韻、改雜韻為單韻、換韻、句中韻、短韻、複叶、借叶、韻雜、嚴用閉口韻、用方音叶、用古音叶、韻疏增韻、韻密減韻、當叶不叶、不叶誤叶、叶否無定、叶韻別上去、上下片換韻、叶在韻腳第二字、閒叶、隔多句叶、和詞改韻、移叶、曡叶、救隔多句叶諸例。其分析之精密,於此可見一斑。《詞律》究一詞之格律,此書將貫全宋元詞為一系統。如此偉大著作,甚望其能早完成。近聞初稿已大致就緒云。    對於如此偉大著作,巨大的工程,不知如何部署?

瞿禪先生畢生治詞,讀書,札詞例,已成爲日常功課。七十餘年,從未間斷。由於《詞例》規模龐大,有關設想及部署,在長時間的搜輯過程,經常發生變化。尤其是分別門類及立例問題,不同時間,往往出現不同計劃。例如《詞學季刊》所列,有字例、句例、片例、辭例、體例、調例、聲例、韻例,計八大門類,而此前日記所載,則劃分為辭例、律例、韻例三卷,並將其細加分列爲六七十例。謂:「内有數例可刪,其可增者當甚多。再繙各詞集一過,舉證不厭求多,再分類為一編,亦前人所未為者也。」(一九三二年一月二日日記)隨時閲讀,隨時扎入,並隨時作出修訂。但是,無論怎麽變化,其目標則未曾改變。即為補充糾正萬樹《詞律》、戈載《詞林正韻》的疏漏失誤,將貫全宋元詞為一系統,這一目標,始終未變。

在瞿禪先生的課讀生涯中,《詞例》佔居重要地位。初起之時,「繙詞律,作詞例,每日以一卷為限」(一九三二年三月十五日日記)。似乎很快即具備規模。其後,不斷充實,至一九三九年,大致成書。有云:「思成二書,一研究詞之形式,一研究詞之内容。舊作詞例,可改名《詞形釋例》。」(三月二十八日日記)但是,時至於今,仍未見此書刊行,不知何故?

瞿禪先生著作山積,生前已整理出版者,二十餘種。唯獨此書,令人擔憂。文化大革命中被抄家,書稿仍在。一九七六年三月二十三日,瞿禪先生曾來信相邀,合作《詞例》。曰:

我在去年暑假來京,忽已數月。初來因患腦病入協和醫院用電流圖,不料後來傳染流行病發高熱,幾乎成肺炎。近來因病後體弱,腦病、冠心病猶在黏纏中,不能參加工作,仍請假休養。您有志繼續治詞學,甚可愛佩。在舊根基上繼續深入,必有成就,幸勿中途廢置。燾有一稿名《詞例十編》(分字例、句例、片例、聲例、韻例等十編),從前寫了十多年,幸原稿尚在,何時寄往福州與您同寫成,不勝盼望,看將來機緣如何?

當時,我在福州公幹,未得晉京,隨侍左右。1978年秋,重新報考研究生,入讀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方才得知,瞿禪先生的《詞例》,仍為零珠散縑,並未成篇。一批人為整理、謄錄,也忙了一陣子。但後來,或謂手稿散失,也就不知究竟。但願有心人,能珍重之,並為發揚光大,而不至令先生一生心血白白浪費。

(二)主持選政,提供典範

編纂選本,徐步奎所提議三書之一,亦即上文所謂實踐。對此,瞿禪先生似乎亦曾有過整體規劃。一九三一年,在扎詞例之前,於三月十四日日記寫道「擬選一詞冊,不主詞之優劣,專取各家本色特體。如飛卿固多穠澤而亦有清苦者;范仲淹讀《三國志》作俚詞,猶在東坡山谷前;白石集中有效稼軒之作,其事比摘艷擷芬為難。成書當在皋文止齋之上。俟見解稍老時爲之。」其後,主要考慮編輯以下幾種選本。第一,《全唐五代宋金元詞注》;第二,《蘇辛詞繫》;第三,《唐宋十家詞通箋》。

《全唐五代宋金元詞注》是一部大型詞叢編。以元斷代,不闌入明清作品。重考證及校讎,並非只是抄輯而已。先著手校《彊村叢書》。全書若成,並可集補《歷代詩餘》,目的在於令治詞律者彚調以觀,有所悟入。計劃以三五年心力編成(一九三一年三月十六日日記)。

《蘇辛詞繫》為詞總編。分列蘇詞各種作風,以後人詞分繫於下。自劉過至文道希,為第一編。又分辛詞作風為蘇所無者,另為一編,以後人詞繫之。又後人此派作風,而為蘇、辛所無者,亦另為一編。如此約分三、四卷。每詞皆附小評,說其流變。瞿禪先生以爲,這是效江西詩派之體,而分析加詳,希望有益於初學者(一九三七年三月七日日記)。

《唐宋十家詞通箋》是一部箋注讀本。分人、地、時、事四部(一九四八年九月二十二日日記)。

三種選本,既效法彊村諸前輩,又有自己的目標。其所設想與規劃,都十分龐大,不知如何駕馭?

瞿禪先生治詞,目標遠大,編纂選本,追求卓越。上世紀五十年代,與友生論詞,友生謂,外國第一流學者皆好為古典文註釋,我國人便不屑為。因下定決心,作一詳注詞選。謂:每日注一二首,別出手眼,不蹈陳言,集詞例、詞箋、詞史為一編,不厭求詳。暑假中可著手(一九五零年六月二十一日日記)。這是在上述幾種選本設想、規劃過程,所作進一步的設想與規劃。即將有關詞的所有知識,集為一篇,令其成爲一部詞學小百科全書。

「人生不滿百,常懷千歲憂」。和《詞例》的部署與實施略有不同,編纂詞選一事,瞿禪先生雖曾考慮每日注一二首,於一定期限内完成某一項目,但所處環境及各種條件之限制,早歲之諸多設想,相當一部分,尚未付之實現。至晚歲,已完成部分,除了《唐宋詞錄最》(華夏出版社,一九四八年版)、《宋詞繫》(一九四零年稿,出版)、《唐宋詞選》(與盛弢青合作。中國青年出版社,一九五九年版)、《唐宋詞欣賞》(與懷霜合作。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一九八零年版)外,並有《姜白石詞編年箋校》(上海中華書局,一九五八年版)、《龍川詞校箋》(與牟家寬合作。上海中華書局,一九六一年版)等專家詞集刊行。

瞿禪先生的設想與規劃,儘管未及完全實施,但其目標確定,門徑已開啓,後來者,循之以往,必有所成。

瞿禪先生主選政,目標、宗旨,都十分明確。如其《宋詞繫》前記,即曾將其前因後果,說得清清楚楚。曰:

盧溝橋戰役起,予方寓杭州纂《樂府補題考》,書成而杭州陷。頃者避地滬瀆,寇氛益惡,懼國亡之無日,爰取宋人詞之足鼓舞人心、砥礪節概者,鈎稽史事之注,以授從遊諸子。並取詩大序「一國之事繫一人之本」,名之曰《宋詞繫》

此稿一九四零年間完成,一九七一年九月失而復得,喜出意外。其為時、為事而作的宗旨十分明確,而其餘各選本,不知有何標榜?

「青史無名端可恥,著書留與後人看」(陸游《雨夜》)。我相信,這應當也是瞿禪先生編纂選本的一種意願。

(三)以身立教,為人師表

瞿禪先生十九歲,自溫州師範學校畢業,即投身教書生涯。終其一生,無有旁騖。任運自在,無掛無礙。曾有《教書樂》,記述其教書心得。為人、為學、為師,皆以最高標準要求自己。不僅其所述作,以一流水準衡量,其所授課,亦以最好品級奉獻。並且,於實踐過程,不斷地使之精益求精。

例如,一九五三年四月十四日日記曾載:「晨上二課,天五來聼一課。謂予講詞已臻爐火純青地步,如馬連良之演戲,惟輕鬆而力量不足。謂微昭聼予課,仍有吃西點之感,好吃而不能飽。天五謂引證材料再精簡,亦充實内容之一道。多引材料(不精妥之材料),反使内容空虛也。此語極是。以後講課,當求更精要更深刻。」

又,一九五四年三月十五日日記亦載:「午後步奎過談,勸予寫出舊稿,不必顧學生需要。謂講課、學術著作是二事,後者雖不能以教今日之大學生,然為將來教大學之教師所取資,勉強作淺說新文,有時甚困難,且未必能作得好。若論為人民服務,亦應拿出自己最好者與他人不能為者與人民。及今不為,將貽他時之悔云云。」

吳天五,瞿禪先生終生密友。於材料引證方面,如何令學生吃好又吃飽問題,提供意見。徐步奎,瞿禪先生早年學生。就教學與科研以及今日與未來的關係問題,提供意見。瞿禪先生皆隨時記錄,引為自勉。務必令教與學以及學術研究,更上層樓。

潘希珍(琦君),於瞿禪先生逝世後所寫一篇紀念文章中,對之江當時的課讀生涯,曾有一段描述。謂:

我進之江大學,完全是遵從先父之命,要我追隨這位他一生心儀的青年學者詞人。我上他《文心雕龍》第一堂課時,卻只是滿心的好奇。他一襲青衫,瀟瀟灑灑地走進課堂,笑容滿面地說:「今天我們上第一節課,先聊聊天。你們喜歡之江大學嗎?」那時同學們彼此之間都還不熟悉,女孩子更膽怯,只低聲說「喜歡」。他說:「要大聲地說喜歡。我就非常喜歡之江大學。這兒人情款切,學風淳厚,風景幽美。之江是最好的讀書環境。一面是秦望山,一面是西湖、錢塘江。據説之江風景佔世界所有大學第四位。希望你們用功讀書,將來使之江大學的學術地位也能升到世界第四位甚至更高。」

美好湖山,最好讀書環境。你在瞿禪先生門下多年,親得教誨,不知有何特別體驗,以共分享?

對於教和學,一般都以教學相長為指歸,進行規劃,瞿禪先生對此亦十分重視。所不同的是,瞿禪先生將教好書,擺在首位。不僅虛心聽取各方意見,以提高自己的授課方式及功效,而且特別擅長啓發式的教學方法。除固定時間,系統講授專題外,還利用其他方式,加以誘導,於不知不覺中,令學生逐步進入狀態。

瞿禪先生逝世,施蟄存先生主編《詞學》(第六輯),刊登「夏承燾先生紀念特輯」。我在《我的老師夏承燾教授》一文,曾有以下一段話,記述當年從師問學的情形。謂:

我當研究生的第一學年,夏先生教讀蘇、辛詞,逐首講解,他講我記,到第二學年,他對我所發表的意見非常重視,或者當場做筆記,或者等我走後再追記。夏先生在日記中寫道:「上午,聼施生講説辛棄疾文章。」「夕,招施生來談劉禹錫烏衣巷詩,互有啓發。」等等。那時,我剛剛大學畢業,不曾具備獨立的科學研究能力,頗有些畏難情緒。針對我的具體情況,夏先生曾送給我條幅,曰:「老羆尚欲身當道,乳虎何疑氣食牛。」他以當道老羆自比,而以食牛乳虎見許,鼓舞我的上進心。這就是師生共勉。不僅如此,夏先生還以師生合作的方式,將自己所有的知識交給學生,扶植學生,手把手地將學生帶進學術界。夏先生在日記中寫道:「與施生散步,談合作詞論事。」「老矣,畏作文用思,如青年學子能代操筆,互相進益,亦培養後進一法也。」師生合作,為我獨立進行科研工作打下了良好的基礎。

此段所依據「日記」,文化革命中被抄,不知是否尚存人間。而已出版的「日記」,一九六五年二月二日(夏正元旦),還有這麽一段記載,亦摘錄如下,以爲參考:

今年破舊俗,不賀年。改龍川詞繋年。施生來,與散步至黃龍洞,紅梅纔有數朵,為說論文題可作「宋詞如何寫新題材」,此古人之古爲今用。

A  以身立教,為人師表。瞿禪先生之教與學,能入而能出,能放複能收。已經出神入化。凡是見過瞿禪先生,聼過瞿禪先生授課的人,對其風格、神韻,大多讚不絕口。

「平生事業猶無竟,桃李門牆起異軍」。這是你在《鷓鴣天》(敬挽夏瞿禪師)一詞最後的兩句話。在你的心目中,是否以爲,瞿禪先生這位「今代坡公」,既為「指出向上一路」,作爲他的學生,就應當有決心、有志氣,超越自己的老師?

學生超越老師,這正是瞿禪先生的意願。

感謝澳門大學施議對教授授權刊發此文!

原載《文史知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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