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施议对:夏承焘与中国当代词学

 尔雅国学报 2020-02-06


本世纪(20世纪)以来,中国词学发展史进入了新旧交替的时代。一方面,清季四大词人——王鹏运、郑文焯、朱孝臧、况周颐,继续维护传统论词标准与方法,将旧词学推向其终极发展阶段:另一方面,王国维标举境界说,以境界说取代传统论词标准与方法,开创了中国新词学。本世纪以来的中国词学既是清季词学的继续,又受到新文化、新思潮、新学说的影响,不断发展演变,不断形成自己的特色。至今,中国词学已成为新时代一门独立的文学研究学科。作为「一代词宗」夏承焘先生,就是在这一新旧交替的历史背景下开始其治词生涯的。夏承焘先生的治词业绩随著本世纪以来词学的发展而发展,并为其增添了新的内容;所谓继往开来,他对於建设中国当代词学有著举足轻重的作用。研究中国当代词学,不能不从此入手。

夏承焘先生字翟禅,晚号瞿髯,浙江永嘉(今温州市)人。一九零零年(清光绪二十六年)二月十日(阴历正月十一日)生,一九八六年五月十一日(阴历四月初三日)病逝於北京,终年八十七。先生并非出身於书香门第,无有家学渊源,但他从小就有一种灵性并有一种坚强的毅力,经过刻苦自学、多方师承,治词多所建树,终於成为蜚声海内外的一代宗师。

先生是本世纪(20世纪)的同龄人。其词学观念的演变及词学业绩的建树,与本世纪以来中国词学的发展进程有著密切的关系。拙文《百年词通论》曾将近百年来词的发展史划分为三个时期:(一)清朝末年至民国初期:(二)「五四」新文化运动至抗日战争时期;(三)中华人民共和国诞生至开放、改革新时期。有关词学事业,其兴盛与衰微,与这三个时期的词创作基本上定同步发展的。先生是这三个时期词学变革的积极参加者及词学建设的宗匠。

在中国当代词学发展的最初时期,即清朝未年至民国初期,先土尚年幼,正处於求学阶段,但与词学已结下了不解之缘。

先生在温州师范学校读书时,对於词学就有了兴趣。他所填制的第一首词《如梦令》末二句曰:「鹦鹉、鹦鹉,知否梦中言语。」当时的国文老师张震轩曾用浓墨在句旁加了几个大圆圈。这是一个十四岁学生所填制的词。六十年代初,在向研究生及助手介绍治学经验时,先生回忆道:「这几个浓墨大密圈,至今对我仍有深刻印象,好像还是晃耀在我的眼前。」这是先生倚声填词的最初尝试。

先生是一位天才词学家。他对於天赋之灵性颇为重视。一九一六年六月十一日,在日记本上曾有这么一段记述:

晚饭过与家人坐庭下,闲谈予家昔年事。父亲谓当十余年前,金选卿公设帐,予时方二、三岁,头上生异疮,昼夜号啕,惟金公抱之外庭,见庭联即破涕为笑,且目注联上字,下少瞬。因大奇之,尝嘱告家人日:是子未离乳臭,即知如此,他日必善读书云云。噫!予生性驽钝,年已弱冠,而尚屑琐自牵,虚度韶光。视诸古人,既不能如终军之称缨,为国家建勋立业,又不能如李长吉之赋高轩,王子安之赋滕王,以文章见重公卿,乃上蒙先人虚许如此,实所不解。谨述於斯,其亦以之当座右铭,勤励来日。虽不敢望必达金公之言,希幸不致无闻於世与草木同腐焉也可。

先生并曾在日记中记下这样一个梦,谓其前身为宋真宗云云。但是先生更加重视的还是后天的努力。他说:「我曾经谐笑地告诉一位朋友,『笨』字从『本』,『笨』是我治学的本钱。」他的成就,他的词学建树,就定在「笨」字上下功夫而取得的。

先生说:「十五岁到二十岁,是我学习很努力的时期。」温师课目甚多,有读经、修身、博物、教育、国文、历史、人文地理,几何学、矿物学、化学、图画、音乐、体育以及英文、西洋史等十几门课程。他因为一开始就潜心於古籍之中,对於英、算等学科,常常是临时抱佛脚,采取应付的态度,绝大部份的自修时间,都用於读经、读诗文集子。那几年,每书到手,不论难易,必先计何日可完功,非迅速看完不可。并说:一部《十三经》,除了《尔雅》以外,他都曾一卷一卷地背过。记得有一次,背得太疲倦了,从椅子上直扑向地面

以上是求学阶段的情况。此後,在治学道路上,先生的求索大致可分为三个阶段:探索阶段,创造阶段、发展变革阶段。这三个阶段就是在中国当代词学发展的第二、第三时期进行的。

(一)探索阶段(一九二零——一九二九)

师范毕业后,先生到温州任桥第四高小任教职,并曾参加温州当时的诗社组织——慎社及瓯社。社友中刘景晨、刘次饶、林鹃翔、梅雨清、李仲骞等,於诗学均有甚高造诣,一起谈论诗词,论辨阴阳,颇多获益。由此,先生於旧体诗词创作,渐识门径,并发表习作,开始其治词生涯的探索阶段。但因其无有机会上大学,进一步深造,又苦无名师指点,其探索过程是经过一番周折的。

一九二一年七月,先生应友人陈纯白招,赴北平《民意报》任副刊编辑,得到了北游机会。同年十一月,转向西北,在西安中学任教。一九二五年,兼任西北大学国文讲席。三、四年间,往返北平、西安、温州之间,广泛接触社会,并在西安实地考察古代长安诗人行迹,为其诗词创作及学术研究工作积累了丰富的感性知识。这时,先生研究计划甚为庞大。他曾发愿研究宋代历史,甚至想重新撰写一部《宋史》,或者编撰《宋史别录》《宋史考异》以及编著《中国学术大事记》。这是刚刚步入社会,对於做学问的初步设想。

一九二五年秋,先生由西北返回浙江,先後在温州瓯海公学、宁波第四中学及严州九中任教,得到了两次广泛读书的机会,为其进一步学习与探索打下扎实的基础。到温州时,瑞安孙仲容的「玉海楼」藏书及黄仲弢的「蓼绥阁」藏书已移藏於温州图书馆。为方便读书,先生将家移至图书馆附近。两年时间,他几乎把孙、黄二氏所藏书本本都翻过,并将阅读心得札入日记。一九二七年下半年,先生到严州。严州九中原是州府书院,有州府藏书楼。先生发现一个藏书阁,里头尽是古书,甚是喜出望外。尤甚是,其中有涵芬楼影印廿四史,浙局三通啸园丛书等,更是如获一宝藏。同样,在一、两年时间内,先生将许多有关唐宋词人行迹的笔记小说以及有关方志全都看了。但此时,对於如何做学问,仍然把握不定。所谓早晚枕上,思绪万千,常苦无人为一决之,正足上下求索而又未有结果的体现。

在上下求索的过程中,海阔天空,浮想联翩,其思路是相当宽广的。先生曾在日记中写道:「世方群趋於救国救民之大计,乃兀兀终日为古人考履历(指作《词林系年》——笔者),屡欲辍之。」并写道:「年来治旧学嫌琐碎支离,无安心立命处,颇欲翻然改习新文学,又苦不解西方文字。年齿渐长,尚在旁皇求索中,愧惧交作。」先生广泛读书,上下求索,并非「两耳不闻窗外事」。他希望自己的工作能够有益於社会,即有益於救国救民之大计。他也发觉旧的治学方法的某些局限,对於胡适等新学巨子「以科学方法治旧学」的鼓吹颇为关注,希望自己的工作能够跟上时代的发展。但是,他又并不盲目地趋时趋新。他是经过反覆思考并在实践中不断试验,才坚定走自己的路的。即,经过将近十年时间的探索,至而立之年,他才真正认定目标——以词学作为自己终生为之奋斗的事业。对於这一抉择,先生是充满信心的。一九二九年九月十八日,先生在日记中写道:「年来读书,时有不入时之想。细思真人生,在能各发挥一己之才性,何必媕阿附俗,强所不能。我国文学待垦植掘发之地尚多,止看其方法当否耳。不入时何足病哉。任公、静安,皆独有千古。」这是先生经过自己的探索所得出的结论。

(二)创造阶段(一九三零——一九四九)

一九三零年,先生三十一岁,由严州九中转之江大学任教。先生到之江,标志著他治学道路的一个人转折,即由探索期转向创造期。

先生在治学道路上所做的探索及抉择,除了其主观因素之外,当时的词坛局势也从客观上产生了一定的推进作用。本世纪以来,中国词学发展史上的新旧交替进行得甚为缓慢。清李四大词人——王、郑、朱、况,出生於道咸期间(一八二一——一八六一),活动於同光期间(一八六二——一九零八) ,除了王鹏运,郑、朱、况三人都进入民国。他们是晚清词业中兴的代表人物,又与本世纪以来的中国当代词坛有著直接或间接的联系。清末至民初,新一代作者己登上词坛,王国维的《人间词话》及《人间词》也以一种崭新的面目出现於词坛,而新的力量仍然未能与传统的势力相抗衡,词坛上仍以复旧势力占主导地位。这一局面,一直到「五四」新文化运动才被冲破。拙文《百年词通论》曾将「五四」新文化运动至抗日战争时期,亦即中国当代词学发展的第二个时期的词业队伍划分为三派:解放派、尊体派、旧瓶新酒派。这一时期,南北词坛发生了许多变化,词业活动甚为踊跃。一方面,以胡适、胡云翼为代表的解放派、将王国维的学说进一步发扬光大,并倡导「以科学方法治旧学」,另一方面,北平、天津、上海、南京的尊体派,广泛结集词社直接将清季词学继承下来,继续沿著旧学的方向往前走。但是,两派力量来曾形成对垒局面,直至抗日战争爆发前夕、南北词填均在尊体派的统治之下。先生之走上治词道路定与尊体派及其祖师爷——朱孝臧的直接诱导密切相关的。师校毕业后,刚才进入探索阶段,在慎社及瓯社填词,先生就得与尊体派诗友、词友接触。其中林鹍翔即为本世纪以来中国当代词坛第一代作者。亦即当代词坛早期尊体派代表人物之一。先生曾通过林鹍翔将诗词习作转呈朱孝臧、况周颐二大师审正。在十年探索阶段中,先生时常以朱孝臧的治词业绩为目标,摸索前进的路。一九三零年,当先生处於探索及抉择的关键时刻,经由龙榆生介绍,曾三次赴沪拜谒朱孝臧,并得到其具体指导。这是先生治学道路上的一件大事。四年之後某日,先生曾在日记中写适:「夜阅严州日记,念僻居山邑,如不交榆生,学问恐不致有今日。」先生十分重视这段情谊,而且从此以后,词境大进,词学业绩日益显著。

十年探索阶段,虽难免「贪多不精」,但已经有所侧重。即,依据平时兴趣爱好和积累,先生已逐渐倾向於词学研究。他景仰尊体派的祖师爷,除了词的创作以外,尤其定钦倔其考订方面的业绩。在探索阶段,先生以前辈词学家为榜样,已在词学校勘及词人谱牒方面做了大量工作。至一九二九年十兄,先生已完成《白石道人歌曲考证》以及词人年谱、词集考订等多种著作。步入三十年代,加上名师指点,并且进一步广泛结交朋友,扩展视野,先生巳逐渐成为词界的中心人物。一九三零年,夏敬观在上海结午社,社友十五人,先生就是其中之一。一九三二年,先生第一篇学术论文《白石歌曲旁谱辩》,由顾颉刚推荐,在《燕京学报》(十二期)发表,即为学界所注目。一九三三年四月,《词学季刊》创刊,先生与龙榆生,一个撰年谱,一个著词论,每期发表文章,成为这个刊物的两大台柱。直至一九三六年九月,季刊出了十一期。夏、龙二氏,成绩卓绝。同时,先生在之江大学文理学院中国文学系任教期间,曾创办词学研究会,深受学生欢迎。

先生认定目标,专致治词,乃以尊体自命,以前辈为师承,并自勉为学者。他是作为尊体派的代表人物而驰骋於南北词坛的。但因其生性豁达,襟怀宽大,却不为门户派别所限。先生治词,雄心勃勃。从他进入创造阶段起,就想在词史上另辟新境。他曾在日记中写下这么一段话:「思中国词中风花雪月、滴粉搓酥之辞太多,以外国文学相比,其真有内容者,亦不过若法兰西人之小说。求若拜伦哀希腊等伟大精神,中国诗中当难其匹,词更卑靡尘下矣。东坡之大,白石之高,稼轩之豪,举不足以语此。以後作词,试从此辟一新途径。王静安谓李后主词『有释迦、基督代人负担罪恶意』,此语於重光为过誉。中国词正少此一境也。」因此,在整个创造阶段,先生追求目标乃甚为远大。

抗日战争爆发,词学发展丧失了相对安定的社会环境。摆在所有词家、词论家面前的现实是:山河破碎,失所流离。所谓「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为时」、「为事」,已成为中国当代词坛所面临的一个严重问题。此时,尊体派词人已无法像过去那样,拘拘於社课中讨生活,而词坛上的另一派——旧瓶新酒派,则得到进一步发展的机会。抗战期间,不少作家将社会动乱所产生的沧桑之感及悲悯之怀,一寄於词,使得词的质量及其社会。功能大为提高,出现了一批堪称「词史」的作品,即「抗战词」。这期间,先生入乐清雁荡山,在浙江大学龙泉分校任教,有感於国家、民族的前途命运,也创作一批「有泪为苍生」的篇章。所谓另辟新境,先生因此在词学领域找到了用武之地。

抗战胜利後,先生重返杭州,任浙江大学文学院。

 

从一九三零年至一九四九年,在先生的治学道路上,这二十年,既是创造期,又是丰产期。这期间,除了完成《唐宋词人年谱》的编撰工作之外,收入《唐宋词论丛》的若干重要论文,也是这时的产品。同时,先生所作词也在这期间第一次誊录成集。

(三)发展变革阶段(一九四九——一九八六)

经过战乱的四十年代,进入五十年代,人们又回到安定的社会环境当中来;除旧布新,百业待兴,词这一特殊诗体也以一种崭新面貌出现於新时代诗坛。中国当代词学发展史的第三个时期,即由此打开了新的一页。这一时期;将近四十年,词学发展大致可分为三个阶段:一 、批判继承阶段(一九四九——一九六五);二 、再评价阶段(一九七六——一九八四):三 、反思探索阶段(一九八五年以後)  。先生的词业活动同样跟随著这三个阶段词学的发展而发展。

一九四九年後,词学事业开始其批判继承阶段的工作。此时,大批长期从事词的创作和研究工作的词学家,重新登上大学讲台和有关文化学术岗位,词学事业得到社会的重视与支持,有关论著一批批从抽屉底下搬出来出版。同时,许多老专家(当时正当盛年),无论是解放派或者是尊体派,都尝试「旧瓶装新酒」,用这特殊诗体讴歌新时代,赞颂新社会,并且努力培养自己的接班人。一时间,中国词学似颇有振兴之势。这是本世纪以来中国词学发展史上的一个黄金时代。先生步入这时代,年方五十,其词学业绩因此而大放光彩。先生的一大批著作,诸如《唐宋词人年谱》《唐宋词选》《白石诗词集》以及《唐宋词论丛》等,一版再版,均在此时问世。

但是,五十年代后期,直至六十年代中,中国词坛局势发生了激烈的变化:先是「教改」  「大批判」,对於一九四九年以来所谓「复旧」进行一次小清算,在大学讲台上,将词及其他古代文学作品驱逐出境;再是三年困难时期的所谓「复辟」,进行一次小反覆,让词及其他古代文学作品得到生存、发展的间隙。这是中国当代词学进入第三个发展时期所经历的一次变化与变革。其时,为适应形势的变化与变革,先生对於自己的治词事业作了一番调整。

第一,先生在解放前一、二十年所作校勘、考订的基础上,开始写作词论词评。诸如〈李清照词的艺术特色〉〈李清照的豪放词〉〈评李清照的「词论」以及〈论陆游词〉〈辛词论纲二论陈亮的龙川词〉等,均此时所作。而且,在研究生的协助下,先生还有〈诗余论〉,试以新的思想武器对宋词进行全面批判。

第二,为适应社会需要,先生著手词学研究方面的普及工作,写了大批有关词的鉴赏文章。他与助手怀霜(田葆蓉)一起,曾在报刊、电台,开辟「唐宋词欣赏」、「湖畔词谭」、「西溪词话」等专栏,为词学事业扩大阵地。

第三,努力创作新作品,枢歇、赞颂,赋予传统歌词以新的艺术生命。

此外,先生对於词学事业的组织工作也甚热心。一九六一年,中国科学院浙江分院语言文学研究室成立,先生出任研究室主任,即开展全面建设工作:一、课徒授业,招收研究生,培养接班人;二、组织《经籍纂音》《楚辞词典》及《词林系年》《词词典》编纂工作(前二种由姜亮夫主持,俊二种由先生主持);三、组织专家讲演治学经验,出版《治学偶得》。四、率领诸生进行学术考察,培养实际科研能力。


一九六一——一九六五年间,研究室工作开展得颇为起色,先生也出了大量成果。所谓「书城要策晚年功」(临江仙语),先生不仅在报刊、杂志、电台发表了一系列论词文章,而且他的《月轮山词论集》已由中华书局发排,他所主持的《词林系年》编纂土作也颇有进展。这是先生治词生涯中的第二个丰产期。

「四凶」覆灭,中国当代词学进入了新的发展阶段,即再评价阶段,也是中国当代词学重新打开局面的准备阶段。

此时,先生之获得彻底平反虽不算太早,但他所有著作的出版,却走在词界最前列。

从一九七九年到一九八四年,先生的著作一版、再版,共刊行十余种。其中,《瞿髯论词绝句》《月轮山词论集》《天风阁学词日记》《唐宋词欣赏》《域外词选》《全元明清词选》《韦庄词校注》《放翁词编年笺注》《姜白石词校注》以及《夏承焘词集》《天风阁诗集》《天风阁词集》等,乃初版刊行,而《唐宋词人年谱》《读词常识》《姜白石词编年笺校》《龙川词校笺》等,则为旧版重印或重排再版。先生大批著作应运而生,为这一阶段的词业建设增添光彩。

接著,所谓反思、探索,中国当代词学在再评价的基础上,酝酿著新的飞跃,进入了新的发展阶段。此时,先生虽未能冲锋陷阵,为中国词学的发展再立新功,但他仍尽其余力,抓紧案头课业。直至一九八六年病逝之时,先生平生积稿,除了《词例》《词林系年》以外,基本上都已整理出版。他写了将近七十年的学词日记,也已部份整理出版。至此,其等身事业,已达顶峰。

综观夏承焘先生所经历的道路及其所取得的成绩,已可见其对於本世纪以来中国当代词学发展所作的贡献:亦可见中国当代词学发展对於先生治词业绩的影响。在本世纪以来中国当代词学的发展过程中,先生的贡献大致包括三个方面:词学考订、词学论述及词的创作。以下试分别加以阐述。

(一)关於词学考订

这是词学研究的基本功。老一辈词家均十分注重这一工作。例如王鹏运、朱孝臧,就是从这裏起家的。王氏之《四印斋所刻词》及朱氏之《彊村丛书》,均为其传世之作。论者以为:中国词学史上的校助学是由王、未二氏建立起来的。但是,王、朱二氏的工作似乎偏重於词籍校勘,即偏重於前代名家词集之重刊广布而无暇他顾。先生对於王、朱二氏的业绩极其钦佩,所谓「怀企之私,不能自己」,可知其向往之情乃甚为迫切。然则先生之追求乃远远不止於此。先生之钦佩、向往,乃至於发愿通读《彊村丛书》,其目的不仅在於步其後尘,更重要的乃在於「别寻蹊径」。先生之词学考订工作乃较王、朱二氏更加有所进展:

第一,先生从一般词籍校勘,深入於词乐领域,进行精密严谨的声学考订工作。

这项工作是由解译白石歌曲旁谱而打开突破口的。这是历来被视为绝学的一个坚固堡垒。《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称之无法求其音节。先生知难而进,三十岁之後到浙江大学,终於写咸〈白石歌曲旁谱辨〉一文。这是先生的成名之作。此後,先生就此推而广之,对於白石声学进行全面考订。先生不仅将白石歌曲十七谱解译出来,使之成为可以探知的词乐文献,而且将白石歌曲小序中所记录下来的有关乐律术语一一细加笺释,弄清了白石声学的各个组成部份。然後,在这一基础之上,先生所著《姜白石词编年笺注》,将白石歌词创作以及有关乐律资料汇为一编,即为白石声学研究提供一部小百科全书。这足先生考订工作的一个重大收获。

第二,先生於一般词藉校勘之外,「勉为论世知人之事」,进行规模庞大的谱牒考订工作。

这项工作是在广泛读书的基础上进行的。一九二五年秋,先生由西北返回浙江,曾在温州及严州两次得到广泛读书的机会。当时虽难免「贪多不精」,但对於进行这项工作却颇见成效。几年功夫,由年表而年谱,已将宋、元及金有关词人之行实系年初步勾画出来。一开始,这项工作即已全面铺排,大小词人,数十成百,齐头并进。至一九—一九年尾,始首先集中於梦窗一家,然後选择若干大家、名家,各个击破,并制定出考订标准:「词人年谱各大家,须先作一篇事辑,世系、交游、著述,皆入事辑中。」据载,先生作完梦窗行实考,「共生卒考十四页,行迹考六页,交游考十七页,余记(考官职、考悼亡)四页,约万字,费时十三日完」。朱孝臧对此颇极赞赏。曾谓:「梦窗系属八百年未发之疑,自我兄而昭晰,岂非词林美谭。」梦窗年谱以外,尚有韦端己、冯正中、南唐二主、张子野、二晏、贺方回、周草窗、温飞卿、姜白石等人年谱,皆为先生用功之作。此年谱计十种十二家,三十年代曾分别在《词学季刊》上发表,一九四九年後辑为《唐宋词人年谱》,由上海古典文学出版社出版。日本学者清水茂撰文评介,谓「作者对各词人之行实,作甚周详仔细之探索,使读者引起甚深长之兴味;许多讹误之传说,亦於此得到纠正」。目前,先生此书已成为治词业者人人案头必备之书。但是,这部著作仅是整个谱牒考订工程的一个重要构件,先生遗著《词林系年》,浩瀚无边,尚待进一步充实、整理,方才大功告成。

第三,先生勤勤恳恳札《词例》,从具体作品入手,进行词法考订工作。

这项工作所包括的范围也甚为广泛。基本上与谱牒考订同步进行,几十年中,未曾间断。据《词学季刊》创刊号〈词坛消息〉称:此书约分字例、句例、片例、辞例、体例、调例、声例、韵例诸门。并称:「《词律》究一词之格律,此书将贯全宋、元词为一系统。」这是一项伟大工程。从已经整理成文、正式发表的若千篇章看,先生所考订,辨例周详,并多新创之见。例如《唐宋词字声之演变》,以具体词例证实:一、温飞卿已分平仄;二、晏同叔渐辨去声,严於结句;三、柳三变分上去,尤谨於入声:四、周清真用四声,益多变化;五、南宋方、杨诸家拘泥四声;六、宋季词家辨五音分阴阳。这六条,已为当代治词者奉为定律。又例如〈词韵约例〉〈词的分片〉以及词的造句等等,於填词此道,颇能得其三昧。但这项工程仍停留在准备阶段,所积累的材料,绝大部分只能称作「半成品」。全部工程,尚需一代人,或者两代人的努力才能渐见头绪。


(二)关於词学论述

一九二九年,先生三十岁,当他著手词学考订工作,在博览群书过程中,曾在日记中记下这样一段话:「灯下阅《蕙风词话》,间参己见,笔之於上,渐有悟入处。拟遍阅《彊村丛书》及《四印斋所刻词》,著手效况翁为之,留待十年後见解转老时再是正之。」先生对於词学论述乃早就留意。早岁所著《四库全书词籍提要校议》、《词律三考》等,既是考订文字,也是论述。当然,先生之真正用功作论述,应是一九四九年以後的事。从一九四九年至一九六六年「文革」前夕,中国当代词学进入全面恢复、全面建设的阶段,即批判继承阶段。在这一阶段,老一辈词家、词论家发挥了重要作用。先生是其中的突出代表之一。这一阶段的论述,以作家作品论为主,其具体作法是:在思想内容上,对於民主性的精华及封建性糟粕进行分折批判:在艺术风格上,对其美感特徵加以评赏、研究。这是这一阶段词学论述的共同模式。先生所作,同样离不开这一模式。而且,先生还进一步把它归纳为这样一个公式:「以资料作底子,以旧时诗话、词话镶边」,再加「从今天的社会要求和思想高度揭示其局限」。此外,当时词界还盛行风格论,以豪放、婉约对全部词家、词作进行划线站队,进行分析批判。这是由王国维的境界说推演而成的。王国维的学说,经过一再发扬光大,几十年中,并未见其广泛影响,至六十年代初期,由他的学说推演出的风格论,却甚是风行一时。但是,因其才识所决定,先生的作家作品论也还足有其与众不同之处的。例如说李清照词的艺术特色,注重论其音律声调,谓其〈声声慢〉用舌声的共十五字,用齿声的四十二字,全词九十七字,而这两声却多至五十七字,占半数以上;尤其是未了几句:「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二十多字里舌齿两声交加重叠,这应是有意用啮齿丁宁的口吻,写自己忧郁惝恍的心情。不但读来明白如话,听来也有明显的声调美,充份表现乐章的特色。这段论述,颠扑不破,真正体现了易安本色。又例如说风格,先生胸中虽也有豪放、婉约两派在,也颇有点重豪放、轻婉约倾向,但他并不简单地以豪放、婉约「二分法」立论,而是从作家的创作实际出发,进行具体分析。他以「肝肠如火,色笑如花」八个字论辛词风格,准确、鲜明、生动,也真正体现了稼轩佳处。这一些都是当时许多词论家所无法比拟的。这是作家作品论。此外,先生的词学论述还包括词的发展史研究及宋词批判。先生论词的视野还是比较宽广的。对於词这一特殊诗体在反映现实生活中所体现的长处和短处,以及宋代词人对於词的观念等问题,先生并不因个人的偏爱而护短。他认为,在民族矛盾大爆发的时代,词要接受新时代的要求,必须蜕弃它数百年来「艳科」的旧面目,才能分担起反映当前现实的任务。并认为,宋人因为将词当作「诗余」,当作「小道」,创作态度不端正,才留下许多糟粕。他主张对此加以批判。先生所论还是有一定道理的,他的批判也与当时某些词论家的「批判」有所不同。这是先生词学论述中另外两个方面的内容。总的看来,先生的词学论述是颇有某些独到之处的,不少具体论断,既切合实际,又有一定永久性。先生的词学论述,对於当前及今後的词学研究仍有一定的参考价值。但是,无论是作家作品论,或者是词的发展史研究,乃至宋词批判,都不是先生真本领之体现。这是研究先生词学业绩所应当看到的。

(三)关於词的创作

先生自幼即雅好吟咏。十四岁填制〈如梦令〉已颇见其词才;二十一岁时所作词达三十余首,并开始在慎社刊物发表作品。其倚声历史将近七十年。所有作品大部份保存於日记当中,小部份在日记之外。一九四二年,宓逸群夫妇曾为誊录成册。这是先生所作词的第一次结集,而尚未付刻。一九七六年避地震客居长沙三月,先生曾将历年所作中的一部份汇为《瞿髯词》,二卷,油印刊行。卷上录词七十四首,为一九五一年至一九七七年所作,卷下录词七十八首,为一九二一年至一九四九年所作,二卷收词计一百五十二首。这是先生的第一个词刻本,共印行五百册。一九七九年冬,应湖南人民出版社之请,在油印本《翟髯词》的基础上,略事扩选,共得词三百首,为《夏承焘词集》六卷,於一九八一年三月出版,这是先生第一个公开发行的词集。此集断自一九二一年,直至一九八零年,依作品编年。卷一至卷五,十年合为一卷,卷六收一九七三—一九八零年作品。此集六卷,一九八一年三月初版印行八个四百册,一九八二年八月修订本印行一万册。至此,先生所作词,已经过第三次结集。此後,先生应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之嘱,又选得词一百五十首,名之曰《天风阁词集》,於一九入四年七月出版,印行八千入百册。这是《夏承焘词集》之续编。至此,先生词作已结集者共计四百五十二首;尚散夫於日记中及日记以外者,为未刊稿,计五十三首。两项相加,合五百零五首。这是先生为当代词坛所留下的一大业绩。


一九四二年,因宓逸群夫妇为录作品,先生曾自叙其倚声填词的经历。谓:十四、五岁初学倚声,乃因偶见《白香词谱》所引起,时试为小令,即获老师赞赏:二十以後,与同里诸子结社填词,并通过林鹍翔请质於朱孝臧、况周颐二氏;三十以後,参加林鹍翔、冒广生、夏敬观、吴庠诸老所结之午社,颇得切磋之益。并谓:「早年妄意合稼轩、白石、遗山、碧山为一家,终仅差近蒋竹山而已。」这是先生四十三岁以前的经历。这段时间,考订与创作,兼而顾之,写诗与填词,同时并进。先生学诗,从陆游、元好问、黄景仁入手,兼采杜甫、韩愈、王安石、苏轼、黄庭坚、陈师道、姜夔,杨万里、范成大诸家长处,以实现其「三唐两宋都参遍,著力还须魏晋前」的目标。至学词,虽也有著远大的追求目标,但将如何入门,却颇费一番斟酌。

先生初学作诗,每苦无元龙百尺气概。十九岁时,曾作六绝句以自警。其一日:「落花长鲸跋浪开,生无豪意岂高才。作诗也似人修道,第一功夫养气来。」初学填词,与初学诗一样,经常「好驱使豪语」。但词毕竟不同於诗。先生在考订过程中,阅读大量作品,对此渐有所参悟,以为不可由此入门。他繙後村长短句,曾谓:「旷达豪语,多看亦生厌。然胜刘改之粗犷之作。折中於阴柔阳刚两者,近颇喜玉田也。」并曾有「规摹玉田」之作。这是对於「好驱使豪语」的一种自救措施。可是,因友人劝告:「玉田不足依傍,幸早舍去。」先生似乎又改变了主意,考虑是否由五代、北宋入门。到了三十岁,又有友人谓其「诗词已足自立,胜作考据文字」,而先生「尚未敢自信」。其时,对於「好驱使豪语」,仍未有可行的补救措施。相反,对於豪亢一路则似乎仍然存有偏爱之心。先生在日记中写道:「夜沦茗读《词林纪事》,拟选豪放词一、二百首,命适君抄之自诵,能增意气不少也。」他不喜欢清真词,以为「风云月露亦甚厌人矣」。三十一岁时,仍谓:「读年来所为词,总嫌锤骨不坚,剽滑不涩,浑不自信。」可见正确入门之何等不易。

如此反覆琢磨,直至一九三一年七月,先生三十二岁,由龙榆生为其分析判断,才真正参悟。其时,先生在日记中写道:

接榆生信。谓予词专从气象方面落笔,琢句稍欠婉丽,或习性使然。此言正中予病。自审才性,似宜於七古诗,而不宜於词。好驱使豪语,又断不能效苏、辛,纵成就亦不过中下之才,如龙洲、竹山而已。梦窗素不喜,宜多读清真词以药之。

由此可知,先生四十三岁叙述治词经历时所谓「合稼轩、白石、遗山、碧山为一家」,当为其长期摸索所得的结果:即是其奋斗目标,又是其入门途径。此后,经过另一个四十三年的不懈努力,先生词境日进,而其奋斗目标仍未改变。

以上所说,即为先生倚声填词的整个追求过程。那么,先生的奋门目标是否已曾达到?先生谓:「终仅差近蒋竹山而已」。这当足先生的自谦之辞。先生所作,于四十三岁之前,已有接近稼轩的篇章,四十三岁以俊,有的篇章则毕肖稼轩,且直契其神。论者以为,其成就已超越龙洲、竹山。我认为,这是有一定依据的。而且,稼轩以外,先生尤其善於兼采众家之长,诸如东坡之旷达、韶秀,易安之芬馨、神骏,白石之清刚、疏宕,遗山之浑雅、博大,碧山之高远、妍和,皆能熔铸其中。这是先生倚声填词於继承方面所作的努力,也就是先生奋门目标中听谓「合」的功夫。但是,先生的成就并不仅仅在於这个「合」字上,更重要的乃在於一个「异」字。所谓「异」者,就是与古人不同之处,即不合之处也。例如有些篇章,先生往往於有意无意之中将自己摆进去,为之注入性灵,使人读之觉有一种仙气缥缈其间,这就是先生之所谓「异」者。而此所谓「异」者,又与兼采众家之长之所谓「合」者不同。前者可从若干作品得到印证,此则不易求其踪迹。正如白石道人所言,乃「不求与古人异而不能不异」之异趣。这当细心体验,才能探知其消息。因此,先生平生所作词:亦即其「翟髯词」,所谓综合百家、自成一体,已不是一般豪放、婉约所能规范。

夏承焘先生对於中国当代词学建设所做的贡献是相当卓著的。与前辈词家、词论家及同辈词家、词论家相比,无论定词学考订、词学论述,或者是词的创作,先生都有独特的建树。

第一,在词学考订方面,先生是尊体派的中坚力量。他既继承了前辈词学家的未竟之业,又有所增添、有所发展。尤其是谱牒考订,更加硕果索索。如果说,王鹏运、朱孝臧为中国词学创立了校勘学,那么,先生就定词学谱牒学的奠基人。而且,先生还将考订工作推进词乐领域及词法领域,他「对於唐宋词之声律,剖析入微,前无古人」他的词例归纳,将为後来者治词填词打开无数法门。先生在词学考订上的独特建树,对於中国词学建设所起的作用将是无法估量的。

第二,在词学论述方面,先生善将词学考订中某些成果体现到作家作品研究中去。不仅使先生的论述具有超越时流的优势,而且为反思、探索阶段对於思维模式及研究方法的思考提供借鉴。先生的独特建树具有一定超时价值。

第三,在词的创作方面,先生不以尊体自限,而定兼收并蓄,再创新体。即,他不仅「妄意合稼轩、白石、遗山、碧山为一家」,而且「欲合唐词宋诗为一体」。在这点上讲,先生可称为尊体派中的「左派」。因此,在当代词坛,先生的「翟髯词」定一般作者所难以企及的。

以上三个方面,既是先生为中国词学发展所增添的新内容,又是先生的「真传」。当然,经过六十几年的努力,先生并未能将其全部工作进行完毕,所谓未竞之业,这是需要後来者进一步加以继承与发扬的。但是,作为「一代词宗」,夏承焘先生的名字将永远与中国当代词学连在一起。

原载《词学》第十二辑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