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厥这个策马弯弓的游牧民族,陪伴唐朝走过了127年的漫漫岁月。 很多人以为,贞观四年(630年)正月,唐朝军神李靖麾下的十万大军,挥戈北上生擒东突厥颉利可汗,意味着强横一时的突厥势力灭亡。 其实,被李世民灭亡的只是东突厥汗国,游牧于草原上突厥部落并未消失。 他们虽然归于单于大都护府(664年设置)管理,但重兴突厥汗国的火种,依旧在很多酋长心中酝酿。 679年(高宗调露元年)十月,突厥酋长阿史那·温傅、阿史那·奉职率部叛唐, 立阿史那泥熟匐为可汗。二十四州突厥酋长群起相应,部众一度多达十万数之众。 682年(永淳元年),阿史那·骨咄陆自立为颉跌利施可汗,于漠北乌德鞯山(蒙古国杭爱山)设牙帐,黑沙城(内蒙古呼和浩特市北)为“南庭”,重建突厥政权,史称后突厥汗国(或东突厥第二汗国)。 此后二十余年,北疆诸州在后突厥40万锐骑的威胁下,形势岌岌可危。 那个泰山压顶一般,让唐朝喘不过气的突厥汗国,似乎又回来了。 但两国的战争态势,在707年遽然逆转。 一个人、一条计的出现,让此前横行边州,来去如风的突厥骑兵折翼,陷入穷途末路的窘境难以自拔。 最终,被唐、回纥联手绞杀,彻底消失于史册之中。 这个人、这条计,便是张仁愿和他力主修建的三受降城体系! 一、后突厥汗国的崛起贞观四年(630年)东突厥汗国灭亡后,北方草原的突厥部落,差不多半个世纪内,基本保持了臣服。 但唐朝连年不断的对外征战,大量抽调东突厥青壮从军,让各部落的不满情绪渐渐累积,复国的思想渐渐开始滋生。 调露元年(679年)十月,单于都护府(内蒙古和林格尔西北土城子)下属的突厥酋长阿史那·德温傅、阿史那·奉职率先叛唐,奉立阿史那·泥熟匐为可汗。 北部二十四州的突厥势力群起响应,蜂集数十万众,河东、河北诸道震动。 危局之下,刚平定了西突厥的裴行俭受命出征,率30万唐军北上。《旧唐书》称:“唐世出师之盛,未之有也”。 680年三月,裴行俭在黑山(内蒙古包头西北)大败突厥叛军,阿史那·奉职阵前被俘,可汗阿史那·泥熟匐被部下所杀。 但此时,高宗李治犯了个严重的战略错误。他以为突厥之叛指日可定,便急令裴行俭班师回朝,以应对另一个宿敌吐蕃。 永隆二年(681年),不干臣服的阿史那·伏念自立为可汗,进犯原(宁夏固原)、庆(甘肃庆阳)等州。 裴行俭再度受命出征,以精锐骑兵奔袭金牙山王帐,被唐军打得上天无路的阿史那·伏念,在得到“归降不杀”的承诺后,绑了阿史那·德温傅请降。 可惜,李治违背了裴行俭的承诺,将伏念、德温傅处死。 裴行俭闻后叹息道:“只怕杀掉降将以后,就再无愿降之人了!” 果不出裴行俭所料,682年(高宗永淳元年),阿史那·骨笃禄收敛部众,漠北乌德鞯山(蒙古国杭爱山)设牙帐,黑沙城(内蒙古呼和浩特)设“南牙”(南庭),以其弟阿史那·默啜为“设”(也称“杀”,官名),咄悉匐为“叶护”(官名),重建了突厥政权。 《新唐书· 突厥传》:“骨咄禄,颉利族人也。……伏念败,乃啸亡散,保总材山,又治黑沙城,……乃自立为可汗。” 此后二十余年间,突厥骑兵来去如风,定州(河北定县)、妫州(河北涿鹿)、蔚州(山西灵丘)、朔州(山西朔县)、代州(山西代县)、并州(山西太原)、岚州(山西岚县)、幽州(北京)、灵州(甘肃灵武)、原州(宁夏固原)、会州(甘肃靖远)频遭血洗,战线绵延千余里。 二、唐朝内部的云波诡谲后突厥汗国的迅速兴起,一方面源于顺应了,突厥部众复国的心理诉求,另一方面又恰好处于李唐向武周的转轨时期,唐朝内部的权力斗争,严重削弱了对外征战的能力。 把当时的大事件按时间排序,就能清楚看到这一点。 显庆五年(660年),李治风疾发作,让武则天处理朝政,开始“二圣临朝”。 上元二年(675年),李治风眩症愈重,准备让武则天摄政,被大臣劝阻。武则天召集大批文人学士,密令其参决朝廷奏议,人称“北门学士”。 调露元年(679年),阿史那·温傅反叛,立阿史那·泥熟匐为可汗,聚众数十万。 680年(永隆元年),裴行俭大破突厥军于黑山,泥熟匐可汗被杀。 调露二年(680年),太子李贤被废,立李显为太子。 永隆二年(681年),阿史那·伏念自立为突厥可汗,裴行俭再度出征,伏念、温傅投降后被杀。 永淳元年(682年),阿史那·骨咄禄又叛,创建后突厥汗国。 永淳二年(683年),李治驾崩,太子李显即位。 同年,后突厥寇定州、妫州、单于都护府、蔚州。 嗣圣元年(684年),废李显为庐陵王,转立豫王李旦为帝,武则天自专朝政。 同年七月,后突厥寇朔州。九月,徐敬业等以扶庐陵王为号,在扬州举兵反武。十二月,宰相裴炎、名将程务挺被杀,名将王方翼流放。突厥闻之,设宴欢庆。 垂拱二年(686年),武则天任用周兴、来俊臣等酷吏,诏杀南安王李颖等宗室十二人,鞭杀已故太子李贤的二子。 同年,后突厥寇代州、昌平、朔州,被唐将黑齿常之痛击。 垂拱四年(688年)八月,琅邪王李冲、越王李贞起兵反抗,武则天旋即逼杀韩王李元嘉、鲁王李灵夔、黄国公李撰、东莞郡公李融、常乐公主。 永昌元年(689年),名将黑齿常之受酷吏周兴诬告,含冤自尽。 载初元年(690年)九月初九,唐睿宗李旦禅让,自请赐姓武氏。 武则天正式登基,改唐为周,定都洛阳,自加尊号“圣神皇帝”。 693年(长寿二年)十一月,骨咄禄病卒,其子年幼,弟默啜自立为可汗。
从上述大事排序可见,后突厥汗国的崛起,利用了一个极佳的时间窗口。 同时,唐朝西南方向的吐蕃王朝,也在禄东赞、论钦陵父子的领导下勃兴。唐军在对蕃作战中,又先后经历了,大非川(670年)、承凤岭(678年)、识迦河(689年)的惨败。 安西四镇也在咸亨元年(670年)至长寿元年(692年)二十二年间,六度易手。 再加上,位于西域的西突厥部落时有叛乱,东北方契丹、悉、室韦也跟着折腾。 四线作战的唐朝,内忧外患中,对后突厥有心无力,使其顺利做大。 三、后突厥汗国的艳阳正午默啜的即位,标志着后突厥汗国艳阳岁月的到来。 面对拥兵40余万后突厥,武则天一度采用绥靖政策加以安抚,先后册封默啜可汗为左卫大将军、归国公、颉跌利施大单于、立功报国可汗。 并于697年(万岁通天二年),应默啜的请求,将丰、胜、灵、夏、朔、代六州的数千帐(户)突厥降户送还,并给谷种4万斛、杂彩5万段、农具3千件、铁4万斤。 得到了这些人员和物资,后突厥汗国的国力愈发强盛,向东攻克契丹新城,掠去全部人口和财资,契丹、奚、霫等部落均向其臣服。 698年六月,武则天派其侄孙淮阳王武延秀(武承嗣之子),前往突厥迎娶默啜之女为妃。 结果,默啜可汗火了,对武延秀说:“滚犊子!我女儿要嫁李家皇帝,来个武氏孩子干毛?你以为你是哪根葱?!” 《资治通鉴》:八月,延秀至黑沙(内蒙古呼和浩特),默啜谓唐使曰:“我欲以女嫁李氏,何用武氏儿耶?此岂天子之子乎?我突厥世受李氏恩,闻李氏尽灭,唯两儿在,我今将兵辅立之。” 随即,默啜以“世受唐恩”为由,高举“奉唐伐周”的大旗,兴兵10余万,攻袭静难、平狄、清夷(津蓟县、山西代县、河北怀来东)等军,犯妫、檀(北京密云)等州,又取飞狐道(河北涞源)入河北,陷定州,围赵州(河北赵县)。 武则天命狄仁杰率军10万讨伐,默啜坑杀所掠赵、定等州男女万余人,从五回道(河北省易县西)退军北还。 突厥撤退途中,掠杀百姓,抢劫财资,不计其数,狄仁杰追之不及。 703年(长安三年)六月,默啜可汗再次提出,要把女儿嫁给皇太子之子(李显之子)为妻。 由于双方已了建立“和亲”关系,默啜为彰显诚意,将扣压6年的武延秀放还。 但706年(神龙二年),后突厥军队再犯鸣沙县(宁夏青铜峡丰安故城),败朔方军大总管沙吒忠义,掠原州(宁夏固原)、会州(甘肃靖远)等地,夺走陇右牧马一万多匹。 鸣沙之败,让唐朝对突厥的绥靖政策彻底破灭,中宗李显“下制绝其请婚,仍购募能斩获默啜者封国王,授诸卫大将军,赏物二千段”,并以张仁愿接任朔方道大总管。 张仁愿开始主政朔方,及其攻击性防御体系的构建,标志着双方战略态势逆转的到来。 四、以守为攻的受降城体系张仁愿到达朔方时,突厥已带着战利品,心满意足而去。 他一改穷寇莫追的惯性思维,逼着各部唐军向北追击,跨黄河入北岸,打了突厥措手不及,夺回大部分牧马和物资。 通过这次跨河追击,张仁愿发现内蒙河套段的黄河流速甚缓,根本不足以成为朔方防御的屏障。 他上奏朝廷,建议增加朔方的防御纵深,将触角伸过黄河,在北岸修建防御支撑点。 奏疏送至京城后,同为抗边名将的唐休璟表示反对,认为“两汉已来,皆北守黄河,今于寇境筑城,恐劳人费功,终为贼虏所有”。 但张仁愿并未给老前辈面子,反复上奏申明积极防御的意义。 此时,默啜可汗在朔方踢了铁板,开始将战略重心西移,准备联合西突厥势力,进攻唐朝在西域的盟友突骑施。 张仁愿认为此乃千载难逢的机会,执意请求乘后突厥空虚,加强北疆防务,终于得到朝廷的同意。 为保证筑城顺利,他又请求将服役期满的老兵暂时留下,以加快进度。 这时朔方军中,出现了畏惧突厥军队,集体逃亡的事件。张仁愿铁腕治军,将二百余名逃亡的咸阳籍士兵,全部斩于城下。 在血淋淋的惩戒面前“军中股栗,役者尽力,六旬而三城俱就”。 随后,张仁愿又向北拓地三百多里,在牛头朝那山(内蒙古固阳东)北设置烽火台一千八百所,以吐蕃降将论弓仁(吐蕃军神论钦陵之子)为朔方军前方递弈使负责巡游警备,构建了一套稳固的军事防御体系。 在修筑受降城时,张仁愿没有设置壅门、曲敌、战格等守备设施。 曾有人表示异议道:“边城没有防守设备,行吗?” 张仁愿答曰:“兵贵在攻取,不宜退守。如果敌人打到这里,当全力出战抗击,敢回头望城的人都该斩杀,何必设置守备,养成退守的习惯?” 《旧唐书·张仁愿传》:仁愿初建三城,不置壅门及却敌、战格之具。或问曰:“此边城御贼之所,不为守备,何也?”仁愿曰:“兵贵在攻取,不宜退守。寇若至此,即当并力出战,回顾望城,犹须斩之,何用守备生其退恧之心也?” 这番问答,充分反映了张仁愿以守为攻的战略思想,并不寄希望于困守坚城,而是要以城防为链,锁住突厥这匹野马。 五、受降城体系与后突厥之衰张仁愿用两月建成的三座受降城中,西受降城(内蒙巴彦淖尔市)坐落于狼山山口南,黄河渡口北,与灵州遥相呼应,为控扼南北交通的要冲。 中受降城(内蒙古包头市)正对黄河古渡口,为朔方郡的北大门。此处原有的拂云堆神祠是默啜可汗南下入寇前,必先祭祀求福之所。 东受降城(内蒙古呼和浩特市)隔河与胜州、榆林相对。 三座受降城从西到东,相去各4百余里,保护黄河北岸的后套平原、包头平原和呼和浩特平原,成功的锁住了黄河河曲地区。 因此,三受降城防御体系建成后,后突厥汗国已无“南牙”(南庭)根据地可言,无力回旋于漠南的默啜可汗,不得不返回更荒凉的漠北。
其一、缺乏生产能力,国家经济极度依赖掠夺收益; 其二、经济的极度单一性,导致国家抗灾能力极差; 其三、游牧的生活方式,导致天然具有不团结基因。 此前,后突厥骑兵对唐朝北疆州郡的劫掠,使大批汉人奴隶、金帛、米粟、马匹流入,增强了后突厥的经济实力,使进入了辉煌的历史时刻。 但张仁愿攻击型防御体系的建立,使突厥铁骑南下劫掠之路受阻,国家财富无以增加,很快就诱发了突厥国内的矛盾。 为缓和国内的压力,默啜可汗不得不向西、向北方寻求发展。 但后突厥强行的掠夺政策,又使西域的突骑施、西突厥,东北方的铁勒诸部、奚、契丹,再次倒向唐朝寻求庇护,反而加剧了后突厥分崩离析的进度。 三受降城修筑后,自景龙三年(709年)至开元四年(716年)七年间,投唐的部落多达19支,遍及唐东北至西北各处边疆。 可见默啜可汗的穷兵黩武,不但收益很低,反而促成了以唐为首的反突厥联盟。 因此,开元三年(公元715年)默啜攻葛逻禄、胡禄屋、鼠尼施等部,北庭唐军、西突厥十姓可汗、葛逻禄联手相助,大败后突厥。 开元二年(公元714年),默啜围攻北庭都护府(新疆吉木萨尔),再次被联军痛击,斩同俄特勤,默啜妹夫投降。 开元四年(716年),唐庭发布《命薛讷等与九姓铁勒共伐默啜制》,联合九姓铁勒南北夹击后突厥。 虽然,默啜在与九姓铁勒拔野古部交战中获胜,但班师途中,默啜恃胜轻归,被袭而死,传首长安。 默啜死后,后突厥汗国日窘,始终在和唐与交战中左右摇摆,国力愈发削弱。 终在天宝四年(745年)被唐、回鹘、葛逻禄联手绞杀,彻底退出了历史舞台。 综上所述,张仁愿的三受降城体系,使中原王朝的军事堡垒,延伸至游牧民族腹地,北拓疆域三百余里,为后世防御北患的定制。该防御体系,成功断绝了后突厥汗国的经济来源,导致突厥被迫转向西征、北伐、东击。 因此,三座受降城的作用,远超军事堡垒的范畴,实为后突厥由盛转衰的关键性因素。 故史料才有“三受降城者,皇唐之胜势也”之句,宋人在编撰《新唐书》时,给了张仁愿这样的评价: “仁愿为将,号令严,将吏信伏,按边抚师,赏罚必直功罪。后人思之,为立祠受降城,出师辄享焉。宰相文武兼者,当时称李靖、郭元振、唐休璟、仁愿云。” 很多人可能更看重“逐匈奴于漠北”、“封狼居胥、勒石燕然”的轰轰烈里,但一次两次的突袭,未见得能动摇游牧势力的根基。 而张仁愿的水磨工夫,却在之后四十年里,牢牢扼住突厥的命脉,使其萎缩而亡。 这才是以国为棋的顶级高手,不负李显“纾东顾之忧,释北垂之虑”的评价! 参考书目: 《唐代三受降城述论》_仝建平; 《张仁愿与三受降城》_保宏彪; 《筑“三受降城”时间考》_方晓; 《论唐代三受降城和盐州城的修筑》_袁志鹏; 《唐筑三受降城及其对后突厥政局产生的影响》_张静; 本文系网易新闻·网易号家乡特色签约内容 详解历史细节,厘清来龙去脉,视角不同的中国历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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