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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建安风骨”到“左思风力”,魏晋诗歌的风格流变

 梧桐树边羽 2020-02-08

什么是左思风力?

左思是西晋文学家,以一篇《三都赋》名扬天下,留下了“洛阳纸贵”这个成语。中国历史从三国入魏晋,经历了太多的英雄霸业和禅让诡计,最大的影响就是经学的没落。汉朝儒家所信奉的那一套到了群雄并起的时代,已经完全失去了人心。

被统治者裹挟的上层文学——诗歌也开始逐渐失控,开出不同于原本端庄稳重特色的奇花来。魏晋时期诗人多、风格乱、变化快,从《诗经》传承的四平八稳的诗风被迅速改进,除了主要形式变成五言诗之外,行文方法、个人风格都开始登上了历史舞台。

在魏晋之前的诗歌,整体来说是朝一个方向同步演化的,行文朴实、干净,在文学修饰方面甚至比不过汉大赋。但是随着人心涣散、文化进步、个人风格逐渐凸显,特别是曹植的文采,在魏晋时期对后来诗人影响巨大。因为有膜拜对象,就有了追随者,即从魏晋开始,中国诗歌的流派逐渐生成。诗歌的类型也开始区分命名,每种不同风格、不同用途的诗开始分门别类。再加上南北朝时期迅速发展的音律知识,整个魏晋南北朝不但本身诗歌色彩纷呈,还为唐诗之盛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我们现在统称汉、魏时期的文风,都是用“汉魏风骨”来指代。因为“汉魏风骨”的独有特质,成为后世屡次诗风纠偏所崇尚的样板。初唐陈子昂的复古运动,中唐韩愈、柳宗元的古文运动,宋初欧阳修的文风归正,以及后世所有和小情调风格做斗争的文风批判运动中,汉魏风骨都是正能量、大情怀的圭臬。正统文人以接近汉魏风骨为目标,像极了孔子要恢复的“周礼”。

那么,到底什么是“汉魏风骨”?

“汉魏风骨”一词出自陈子昂《修竹篇序》。他所推崇的是汉魏时期的理想境界,是指汉魏文学中刚健有力、积极进取的壮美风格。

魏晋时代的诗风衍变,则是汉魏风骨消失殆尽的过程。

魏晋诗歌,我们一般分作三个时间段来看。

建安诗歌

首先三曹七子的建安诗歌,这也是大家最熟悉的时代。代表人物就是曹操、曹丕、曹植和建安七子。这一时期的诗风是大家最熟悉的“建安风骨”,在诗的领域,对建安风骨的推崇甚至高过汉魏风骨,因为汉朝的诗,除了乐府之外,和其他时期比起来实在是太不显眼了。

东汉末年,天下大乱,整个中原大地弥漫着战乱,所谓“乱世出英雄”。这种社会环境为老百姓带来了灾难的同时,也激发了天下英杰奋发向上、改变命运的激情。对于文人墨客来说,左手苦难、右手机会,悲壮和激情同时到来的时候,自然是灵感和豪情迸发的最好的契机。

建安风骨,就是在这样一个乱世豪情中形成。

这个时期的诗歌,内容上关注社会、热心政治、心在民生,风格上雄健、疏朗、悲壮。格式上上承两汉敦厚淳朴,下启晋朝玄思空灵。除了曹植有部分悲伤作品之外,其他人的诗作都是慷慨激昂,心忧天下的内容。

如建安七子的代表人物王粲,也是成就最高的一位,最有名的《七哀诗》(其一):

西京乱无象,豺虎方遘患。

复弃中国去,委身适荆蛮。

亲戚对我悲,朋友相追攀。

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

路有饥妇人,抱子弃草间。

顾闻号泣声,挥涕独不还。

未知身死处,何能两相完?

驱马弃之去,不忍听此言。

南登霸陵岸,回首望长安,

悟彼下泉人,喟然伤心肝。

王粲为了躲避中原战乱,向南投奔刘表,这是他路上所见所感。

“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和曹操的“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可以说如出一撤。建安诗歌最大的特色,就是反映时代、反映社会,所以建安诗歌又被成为“诗史”。

建安诗歌的这种风格,正是诗歌的“风、雅”作用,是正统而纯良的诗歌内核传统,也因此成为后世每一代文人想要归正诗风时的榜样。

但是在当时,很快就发生了变化。因为司马懿发动了“高平陵之变。”

正始诗歌

正始是在魏帝曹芳的年号,也是司马氏正式上位的前十年。这一时期,朝廷内斗剧烈,代表士人阶层的司马懿最终击败了代表宗族血脉的曹爽一派,意味着门阀政治的正式开启。

随着天下易主、三分归晋的局面逐渐形成,上层的士人、门阀也到了必须要站队的时候。而高层文人大部分是曹魏门生或者血亲,是不愿意出仕司马氏的,但是又不得不面对司马氏的邀请。于是这一时期,出现了很多疯子文人。如著名的“竹林七贤”。

现在有很多人崇尚自由浪漫的“魏晋风度”,其实当时那些高级文人都是逼于形势,不得已而为之。这些人嗑药、醉酒、滥交、裸奔,全都瞎胡闹,就是要作给司马氏看的,司马家本来就是出 于稳定局面想邀请这些高人出仕,一看个个都是疯子,也就放弃了。

这个时期的高层文人的理想破灭了,没有了经国济世、建功立业的想法,只求平平安安、隐居活命。思想决定风格,所以这一时期的诗风就不再关注社会民生,而更多地开始进行个人追求——肉体追求和精神追求。

玄学诗由此发端。

正始诗歌的代表人物是嵇康和阮籍。其中又以阮籍的《咏怀诗八十二首》风格最鲜明,成就最高。

(其一)

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

薄帷鉴明月,清风吹我襟。

孤鸿号外野,翔鸟鸣北林。

徘徊将何见?忧思独伤心。

阮籍的这八十二首诗是记录感怀,然后收录成册。我们可以从他的诗里读到悲观、不满、无奈的各种负能量的情绪,同时掺杂了许多道教思想的哲学思考。

这是正始诗歌的典型特色,体现了文人这个群体在凶险现实下的精神迷茫。因为偷生于斧钺之下,朝不保夕,说话自然小心谨慎,所以诗歌变得委婉、含蓄。客观现实如此,而主观上由于汉末的儒家经学的垮塌,让这些曾经以天下为己任的士子阶层一下子丢失了主心骨。佛教、道教在东汉之后飞速发展,特别是道教思想上承先秦,讲究清静无为、避祸慎行,特别适合这个时代的生存之道,所以通过对原来的经学思维进行改造,促成了儒家和道家的共生体——玄学的诞生,并成为当时文人的思想主流。

玄学是对人内心的关照,从阮籍这里开始萌芽,表现在诗里面,就是那种哲思味道。

太康诗歌

进入西晋,在晋武帝司马炎一统天下后,迎来了难能可贵的一段繁荣时期,即“太康盛世”。

经济繁荣,政治稳定,自然就出现了一大批诗人。这一时期的诗歌特色开始分化,诗人也非常多。著名的诗人、文学家主要有“三张、二陆、二潘、一左”,“三张”指诗人张载与其弟张协,张亢;“二陆”指文学家陆机与弟陆云;“两潘”指文学家潘岳与侄子潘尼;“一左”就是我们今天这篇文章的起兴人物左思。

而这一时期的诗风活跃,大致就是建安、正始两个时期的流派下延。一派学曹植、一派学阮籍、而左思的源流是王粲等人的建安风格。

陆机、陆云是两兄弟,是著名的陆逊的孙子,他们的诗歌走的是曹植的文采路线。陆机人品一般,但是诗写得非常有才华、有情感。

潘岳就是“貌比潘安”的潘安。潘安不仅长得好看,文学水平也是高得不得了,是诗歌史上“悼亡诗”的第一人。在诗歌文化中,“悼亡诗”专指悼念妻子,这就是他的贡献。这个中国古代四大美男子之首不仅长得好看、文采高、还专情,就是死于政治乱斗,有点惨。

左思就比较有意思了。潘安出行,掷果盈车——潘安坐着车子出去转一圈,美女们争相送水果给他,直接往车上扔,把车都装满了。

左思很不服气,就来了个东施效颦,也出去转了一圈,结果差点没让石头砸死。

因为左思非常丑。

但是他文采好啊,因为《三都赋》的出现,让整个洛阳的纸都涨价了。作为一个对首都市场都产生影响的文豪,左思却并不是很受文人圈子里的待见。

因为丑?当然不是。

魏晋南北朝是门阀政治时期。这些有名的大诗人,个个都是出自名门,唯有左思,出自寒门。虽然寒门之士相对于平民来说还不错,但是和那些红二代、三代比起来,一个小小公务员的家庭出身自然会让别人产生门第之见。

而这种有真才实学却被人轻视的感觉,表现到诗文里面就是充满了愤愤之意和表达欲望。

左思的诗,就带有不平之意,并且敢于明确表达,这就比三张、两陆、二潘写得有力道,所以有“左思风力”之说。

我们看左思的代表作《咏史·郁郁涧底松》:

郁郁涧底松,离离山上苗。

以彼径寸茎,荫此百尺条。

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

地势使之然,由来非一朝。

金张藉旧业,七叶珥汉貂。

冯公岂不伟,白首不见招。

前四句写景,但是切入角度奇特。我们代入左思的意难平,就能很容易读懂。我就是苍苍郁郁的山谷下面的松树,而你们是山顶上的野草。你们不过是地势高罢了,就敢遮蔽百尺之高的松树。

中间四句可能觉得前面打比喻还不过瘾,就直接开骂了——这就是“左思风力”。世家子弟能登上高位获得权势,有才能的人却被埋没在下级官职中。这种情况恰如涧底松和山上草一样,是地势造成的,历来就是如此。骂完了,还展开一下,作出解释。

最后四句开始用典,用史实作为论据来支持自己的观点。汉代金日磾和张汤二家就是靠了祖上的遗业,子孙七代做高官。冯唐难道还不算是个奇伟的人才吗?可就因为出身微寒,等到白头仍不被重用。

我们可以看到,诗歌在太康年间基本上已经很少有建安风骨的气质了,而左思所传承的这一丁点特色,其实和建安风骨也是有很大的差别的。

差别在哪?

建安风骨反映社会、是时代的呐喊;而左思风力,抒发不平,是个人的意气。

这像不像从八十年代社会追捧高仓健开始,到如今满眼的娘炮帅哥的演变?而左思可能是这个时代中少数的具有男性荷尔蒙气息偶像。虽然和革命前辈那种斗天斗地的悲壮情怀无法比拟,但是放在这种男性弱化的时代里,是不是够格称得上一句阳刚?

在整体诗风向繁丽多彩、旖旎颓靡的泥潭下滑的时候,突然出现了一个像王朔一样骂天骂地的人,是不是让人感觉特别有范?左思就是太康盛世时期的这么一个人。

在那一个整体向下的时代,虽然他的诗风无法媲美建安风骨,但还是让人心中振奋。所以南朝文学批评家钟嵘在《诗品》中点评左思:

其源出于公干,文典以怨,颇为精切,得讽喻之致。

左思的诗风还是保持了“讽喻”的特色的,然后在说到陶渊明的时候,直接给出了“左思风力”这个概念:

其源出于应璩,又协左思风力。

其实我们理清楚魏晋南北朝诗风衍变,就会发现这种“有骨力”的诗风逐渐消失,文字力量从曹操、王粲开始,经过左思,再往后发展,是越来越弱的趋势。

最后到达极致,就出现了“齐梁体”。

然后在初唐被纠偏,走上正轨,再进入晚唐,又堕落下去。

历史总是不断重演,文学风格也一样,太阳底下从来没有新鲜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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