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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像的力量:迷弟黄庭坚把王安石的诗歌创作理念发扬光大

 青于墨啊 2020-02-10

宋初诗坛上声势浩大的西昆体过于追求诗歌的形式美,雕润密丽、辞藻华丽,思想内容却很贫乏,脱离社会现实,缺乏真情实感。欧阳修等人发起诗文革新运动,文以载道,力矫西昆体的弊端。到王安石,更加注重诗歌的实用性,并且能自成一格。

王安石的诗“学杜得其瘦硬”,长于说理,善于用典,风格遒劲,也有一些情韵深婉的作品。作为诗人的王安石,在不经意间,收获了一个铁杆粉丝——黄庭坚。

黄庭坚,宋代诗坛大家,与苏轼并称为“苏黄”,为江西诗派之宗,对有宋诗坛有相当深远的影响。

而从王安石的诗歌作品来看,表现出对江西诗派不可磨灭的影响,是江西诗派的先声。梁启超在《王安石传》中曾说:“荆公之诗,实导江西派之先河,而开有宋一代之风气。”同时代的刘辰翁更认为:“江西非无半山老,似是别宗”,突出地说明了王安石对江西诗派的重大影响。(荆公指的是王安石;半山,即王安石的号。)




王安石比黄庭坚大二十四岁,由于两人在政治上的立场不同,私下少有密切往来。但是这并不妨碍黄庭坚在文学上对王安石的肯定。

当然,在黄庭坚眼中,王安石的形象也是带有“粉丝滤镜”的——黄庭坚对王安石其人和其诗评价都很高。叶适在《石林燕语》中对王安石有一段刻薄的评价:“荆公性不修饰,经岁不洗沫,衣服虽敝,亦不烷灌”,黄庭坚则认为“余尝熟观其风度,真视富贵如浮云。”

当王安石因为《明妃曲》中“汉恩自浅胡自深,人生乐在相知心”二句备受非议,被时人曲解有对当朝的不满,还是黄庭坚挺身而出,在跋此诗时赞曰:“词意深尽,无遗恨矣!”

而王安石对黄庭坚也很看重,从王安石的《跋黄鲁直画》中就可以看出二人密切的文学因缘和亦师亦友的关系。

黄庭坚极力推崇爱豆王安石的诗歌,“荆公之诗,暮年方妙。”又说:“荆公暮年作小诗雅丽精绝,脱去流俗,每讽咏之,便觉沆瀣生牙颊间。”(这两句话见于陈师道在《后山诗话》中引黄的话。当然,陈师道也是江西诗派领军人物之一,他自己称赞王安石“暮年诗益工”。可以看出在黄庭坚的“鼓吹”下,江西诗派中不少人也粉上了王安石。)

在诗歌创作上,黄庭坚对王安石的诗作如《书山石辞》《西太一宫壁》等多有唱和。但是,这还不够。资深迷弟黄庭坚有更大的志向:他要从偶像王安石的诗歌提取出理论性系统性的创作论,并且还要形成广泛而持久的影响。




王安石的诗歌自成一体,严羽在《沧浪诗话》中称为“荆公体”,对后代诗歌创作有诸多影响。最不能忽视的,也是最直接的莫过于对江西诗派的影响。

简要介绍一下江西诗派:

  1. 诗派作为观念性的社集,而没有实际意义的组织;

  2. 以诗风为判断的基本依据,而不是看地域,诗派成员不完全是江西人。宋代的“江西”是“江南西路”的简称,不完全等同于今天的江西;

  3. 黄庭坚作为元祐文人,那么江西诗派最初也是元祐学术的一部分,其盛衰与政局有密切关系;

  4. 诗派理论主张清晰明确,便于操作,这也是此诗派影响有宋诗坛良久的一个重要原因。

黄庭坚提出的作诗方法“夺胎换骨”“点铁成金”,被视为江西诗派创作指导纲领。

所谓“夺胎换骨”就是说:“不易其意而造其语,谓之换骨法;窥入其意而形容之,谓之夺胎法。”——“夺胎”就是采用前人的诗句或造句格式加以发展,使之更加深刻;“换骨”就是保留前人的诗意而用自己的语言重新表达。(后人引用该说法通常根据的是惠洪《冷斋夜话》中的转述。)简单来说,这是黄庭坚提倡的所谓“以故为新”,在前人作品基础上翻新出奇。

“夺胎换骨”这种作诗方法其实在王安石诗歌中早已纯熟地运用。黄庭坚在列举运用夺胎换骨的诗歌时,就提及王安石的《过外弟饮》:“一自君家把酒杯,六年波浪与尘埃。不知乌石冈边路,至老相寻得几回。”首句“一日君家把酒杯”,化用唐人秦韬玉诗:“青门春色一花开,长到花时把酒杯”;末句“到老相寻得几回”化用的是唐人戴叔伦诗:“自此留君醉,相欢得几回”。【该段在《王荆公诗李壁注》中有记载,其中“青门春色一花开,长到花时把酒杯”也有人认为是唐人罗邺所作而非秦韬玉,这里不做过多纠结。】

作为江西诗派的重要成员之一,徐俯明确将王安石诗歌创作手法定位为“夺胎换骨”。《艇斋诗话》中记载有:“东湖言:荆公《画虎行》用老杜《画鹘行》,夺胎换骨。”(东湖即徐府的号)

“点铁成金”首见于黄氏写给外甥的一封信《答洪驹父书》。黄庭坚在信中批评驹父读书少,教诲他要多读古人的书,因为多读书才能写出好文章。由此指出:“老杜作诗,退之作文,无一字无来处,盖后人读书少,故谓韩、杜自作此语耳。古之能文章者,真能陶冶万物,虽取古人之陈言入于翰墨,如灵丹一粒,点铁成金也。”

他认为杜甫写诗,韩愈作文,字字都有来历。后人读书少,便以为杜甫、韩愈自创的那些精妙语辞。真正会写文章的人,能够海纳百川,陶冶万物,即使是将古人的陈旧言辞置于文章,也能有如拥有灵丹妙药,点化出新鲜的诗意。简单来说:古人有知名或不知名的成句,拿来用用,经自己的手指点化,注入自己的思想,陈词滥调由此“成金”。(这种类似我们今天所说的“洗稿”操作方式,历来遭到很多非议。不过,今天暂且不讨论这么多。)乍一看,“点铁成金”和“夺胎换骨”的操作好像差不多……嗯,没错……

黄氏的诗论,散见于他的书札、序文、题跋以及当时或后世的诗话、笔记中,多个版本略有出入。这里,我主要参考的是莫砺锋老师的研究结果,“点铁成金”多半是可以与“脱胎换骨”当作一个概念来讨论。(莫砺锋《黄庭坚“夺胎换骨”论》)当然,也有人把“点铁成金”视为“夺胎换骨”的一种具体实践方式。

王安石的一些名句实际上是由前人诗句点化而来。《登飞来峰》中“不畏浮云遮望眼,自缘身在最高层”二句,化用的是李白《登金陵凤凰台》最后两句“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浮云给李白的感觉是愁,而王安石却不畏浮云、再攀高峰;黄庭坚《题大云仓达观台》中“不只眼界阔多少,白鸟去尽青天回”化用的是李白诗“青天尽处没孤鸿”,李白描写的是孤鸿远飞的状态,黄庭坚则巧妙地融入一种宽广的情怀。【当然,这和上面红色字体那段是类似的,不再多举例子了。】像王安石、黄庭坚的这类化用,即便不能说是青出于蓝,也是别有一番韵味,正是所谓“以故为新”。




严羽在《沧浪诗话》中批评宋人“以文字为诗,以才学为诗,以议论为诗”,然而这三点却也概括了以江西诗派为代表的宋诗的共同特点。这三个特点也是始备于王安石而极于苏轼、黄庭坚。

以议论为诗。王安石诗中的议论很多。他有政论诗,如《河北民》《兼并》《自沟行》等,皆针砭时弊,具有卓见;他的咏史诗,如《商秧》《贾生》《张良》等,能够结合自己的体验对历史人物重新评价。像《明妃曲》中说:“君不见咫尺长门闭阿娇,人生失意无南北。”“汉恩自浅胡自深,人生乐在相知心。”更是惊世骇俗,言人之所不敢言。

以文字为诗。王安石诗歌创作讲究造句用字。王安石在文字方面有过深入的研究。他编有《字说》,从字面意思讲,这是一本“说字”的书,现散佚大半。他的诗中甚至常出现难字奇字,或用字的非常用义。

王安石作诗对字词的琢磨很有追求:《冷斋夜话》记载,荆公的“江月转空为白昼,岭云分暝与黄昏”,被山谷称为句中眼。“转”与“分”二字用得恰到好处,这样的做法与江西诗派“炼字”的追求是契合的。

王安石作诗爱改字。主要分为以下几个方面:一是纯粹改他人之诗。他改过前代杜甫、韩愈、杜荀鹤等人的诗,本朝又改过道潜、刘攽、王钦臣等人的诗。宋人陈善《扪虱新话》载:“王仲至(仲至即王钦臣的字)试馆职诗云:‘日斜奏罢长杨赋,闲拂尘埃看画墙。’公又改为‘奏赋长杨罢’,云如此语健。此亦是一癖。”王安石的改动,令此诗别有一番格调。

二是改他人诗为己用。南宋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二十五曰:

王驾《晴景》云:“雨前初见花间蕊,雨后兼无叶底花。蛱蝶飞来过墙去,应疑春色在邻家。”此《唐百家诗选》中诗也。余因阅荆公《临川集》,亦有此诗,云:“雨来未见花间蕊,雨后全无叶底花。蜂蝶纷纷过墙去,却疑春色在邻家。”

王安石编选《唐百家诗选》,喜爱唐代王驾《晴景》一诗,全诗略改几字,则别出新意,浑然天成。

三是雕琢自己作品。王安石作诗要求精严,改字现象极其常见。最为人熟知的“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其中“绿”字经过多次修改乃成,最初为“到”,后改为“过”,又改作“为”,复改为“满”,据载总共改了十几个字,最后才定为了“绿”。

他的这种多次改动,甚至造成他自己的诗集中出现两种不同版本。叶适《石林诗话》载:

尝与叶致远诸人和头字韵诗,往返数四,其末篇有云:“名誉子真矜谷口,事功新息困壶头。”以“谷口”对“壶头”,其精切如此。后数日,复取本追改云:“岂爱京师传谷口,但知乡里胜壶头。”至今集中两本并存。

当然,这种对于诗字的执着同样体现在苏轼与黄庭坚的创作中,这点发展到江西诗派,就越发体系化与模式化。这就是后话了,暂且按下不表。(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我最近的文章应该都是聊宋诗的,后续会讨论江西诗派弊病,关注我哦~)

以才学为诗。王安石博极群书,喜欢用典,甚至喜欢用僻典。王安石的用典,还在于对偶式使用,《石林诗话》中记载:

荆公诗用法甚严,尤精于对偶。尝云,用汉人语,止可以汉人语对,若参以异代语,便不相类。如“一水护田将绿去,两山排闼送青来”之类,皆汉人语也。此法惟公用之不觉拘窘卑凡。如“周颙宅在阿兰若,娄约身随窣堵波”,皆以梵语对梵语,亦此意。

“一水护田将绿去,两山排闼送青来”中的“护田”出自《汉书·西域传序》:“自敦煌西至盐泽,往往起亭,而轮台、渠犁,皆有田卒数百人,置使者校尉领护。” “排闼”见《汉书·樊哙传》:“高帝尝病,恶见人,卧禁中,诏户者无得入群臣,哙乃排闼直入。”这就形成了“以史对史”。

【而“周颙宅在阿兰若,娄约身随窣堵波”中“阿兰若”是指佛教用语重禅修的寂静处,“窣堵坡”意为佛塔。正所谓“以梵语对梵语”。】

“护田”、“排闼”出典虽较生僻,但用到此诗中却恰当地突出了山水的形象,即便是不了解典故的人,对诗意的理解和欣赏也不会有障碍。

钱钟书先生《宋诗选注》论王安石说,只要他想“以故事记实事”,他都能办得到。宋诗多喜用典,黄庭坚用典多而广,又很巧,并屡劝人多读书,估计也是受了王安石的影响。

当然,其实沉溺于用典,“资书以为诗”,脱离生活,并不是作诗的正道。王安石有不少诗歌都存在这个弊病,江西诗派中诗人的创作同样有这方面有不足之处。




虽然黄庭坚被认为是“苏门四学士”之一,但在诗歌创作方面王安石对黄庭坚影响更大。清代刘熙载点明了王安石与江西诗派的密切关系:“半山文瘦硬通神,此是江西本色,可合黄山谷诗派观之。”(刘熙载《艺概》)啧啧,这才是最高级的追星啊,黄庭坚诗歌受王安石影响,并形成完整的诗歌理论体系,江西诗派中人以及其他当时、后世的追随者都把黄氏奉为可参考的对象。

由唐入宋再到自成一家,这一转变过程中,王安石堪称重要的关键人物。恰如杨万里在《读唐人及半山诗》中说:“不分唐人与半山,无端横欲割诗坛。半山便遣能参透,犹有唐人是一关。”王安石在宋诗方面的不断探索,被黄庭坚与江西诗派敏锐捕捉并加以接受;他在诗歌方面的大胆实践,为其后诗人提供了可操作的借鉴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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