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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世界 ...

 木蘭猫不睡 2020-02-10

观世界

——致大英博物馆

1.

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问题。

——莎士比亚

我不会忘记第一次来到大英博物馆正门前那种复杂的心情:崇拜,怨恨,怀念,悼念,期待,绝望,感激,同情,幸福,悲伤:一种仿佛是在神面前,被他的美和恐怖震撼得失语的感觉。该如何面对这栋建筑?文明的浩劫还是顶峰?但无论是劫是缘,它都是空前绝后的了。

进到博物馆里,我首先就去了中国馆。还没进门,视线就立刻就被大门口的这幅明代的水龙像和乾隆年间的仙鹤香炉鼎抓住。我在国内逛过的博物馆也不少,但从没未见过颜色和工艺都如此精准,保存得又如此完好的文物,自然有种大开眼界的审美喜悦。然而,喜悦之下是殖民掠夺的阴影。这种惊喜和痛苦糅杂的心情一直伴随着我逛中国馆:现在我见到的文物越精美,当年的罪恶也就越深。而大英博物馆有本事用各种精品把中国历史从新石器时代的玉器,商周时期的青铜器,一直完整叙述至今;还有两个分管藏着数不胜数的玉器和瓷器:这究竟是文明的礼赞还是伤痕?

中国是被殖民掠夺创伤得最严重的文明之一吧。(如果有必要加上“之一”的话)我时时想起斯塔夫里阿诺斯在《全球通史》中对清朝末年中国的评价:“从来没有哪个文明如此自信又如此无知的面临即将到来的风暴。”然而,若是没有这场风暴,中国文明是不是就颓丧在了天朝上国的梦幻里了呢? 我所谓的梦幻,是文明不自知的状态:古代中国实在是习以为常的富足。尤其像是《红楼梦》里的那些世家大族,现如今我们视若珍宝的一个青花瓷,也许只是他们丫鬟屋里的一个寻常摆设。要是没有当年那场殖民浩劫,这些东西也只具有实用价值罢了,并不会被人们当做文物珍藏瞻仰。反之,当日常的庸俗被毁灭,永恒的时间就被创造了出来。

这是我在看印度一尊十三世纪的湿婆像时的体会,湿婆是印度教的三位大神之一,永恒地跳着毁灭与创造的火焰舞:世间一切造物都是他舞蹈中迸溅出来的火焰,被创造,被毁灭,被重新创造,被再次毁灭,时间在古印度的哲学中不是线性的,而是呈现出循环的结构:并非过去,现在和未来的依次渐进,而是创造和毁灭的相辅相成。我们现代人对创新和进步迷恋得忘乎所以,常常忘记“过去”从来没有真的过去,只是换上新的面孔成为了“现在”。然而,流变又是万物的常道,连太阳也每天都是新的。如果能重新领会时间的这两种属性,现在就既是过去,也是对过去的重塑,因为它包含着未来。

湿婆

大英博物馆的前世是劫掠了天下的大盗,而今身却是各方来朝圣的世界文化聚宝盆。若没有过去,就不会有现在;现在是过去的遗产,救赎,与前景。“A museum of the world and for the world.”(一座收藏了全世界,也对全世界敞开的博物馆。)这是大英博物馆简介上的一句话,我初见便差点忍不住滚下泪来。

2.

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

上学期,我苦苦寻求如何超脱小我而不得法门,因为前几个月我的私心太重,一直在纠结我的论文测试的成绩,研究生博士的去向之类问题,因此常常自私得痛苦——自私不正是一切痛苦的根源吗?来到大英博物馆,我觉得我重新回到了宇宙的大我中,如同一颗扎挣着不要干枯的水滴重新回到了大海的温柔中。

行走在大英博物馆中,人与时间,与自我的关系也在不断被重塑。因为这里随便看到的一个物件常常都有上千年的历史,而当你在凝视这些物件的时候,你和千年来凝视过它们的人,到底有什么区别呢?望着帕特农骑士浮雕手臂上张开的血管,心似乎如当年的雅典人一样澎湃。亚述王用来守城的狮身人面像不管是三千年前还是三千年后都是一样的雄伟而神秘。

帕特农神庙浮雕上的骑士

然而,我最强烈地感受到这种超时空和人格的存在,是面对距今3300多年前的埃及法老拉美西斯二世雕像的时候。这尊重达7吨的雕塑是有意为之的宏伟壮观以威慑埃及百姓。最有趣也意味深长的是,如果传说是真的,拉美西斯二世就是《圣经·旧约·出埃及记》里那位奴役犹太人跟上帝作对的法老。摩西,这位领导犹太人逃出埃及的先知,想必也凝望过这尊雕塑;揣摩他当时的心情,那种畏惧,憎恨,同情和不安,自己就自然而然的融进了不知是历史还是神话中。三千年后,拿破仑也跟英国人争过这尊雕像,雕像又胸口上的圆形凹陷就是当年法军尝试搬运这尊雕像时留下的痕迹。故事仍在继续:当这尊雕像最终来到了大英博物馆,诗人雪莱也被其震撼而赋诗道:

拉美西斯二世

“我乃万王之王,奥兹曼斯迪亚斯

功业盖物,强者折服”

然而,雪莱感慨这么一位不可一世的王,尽然千年后被迫离乡背井,因为叹息道:

“此外,荡然无物

废墟四周,唯余黄沙莽莽

寂寞荒凉,伸展四方”

(杨绛 译)

如今站在这时间的荒原上,再次凝视拉美西斯的我,究竟是摩西,拿破仑,还是雪莱呢?

但是,这种超我的回归,并非是要泯灭自我的个性,而毋宁说是把自我从日常生活的繁琐中解放出来,让他自然与同类的性情相互呼应。我天性不喜汲汲营营,对建功立业没什么兴趣,而好玄思冥想,逍遥于世。因此,我虽然很崇拜雅典黄金时代的政治家,哲学家,将军和诗人(这些常常是同一个人,譬如伯利克里和索福克勒斯),但我在心性上更靠近希腊化时代:古希腊的城邦民主已消融在了横跨欧亚非三块大陆的马其顿帝国中,亚历山大死后他的将领们又三分天下,类似三国时期魏晋玄学之风。因此那时的哲学家们不再如柏拉图般构思理想国,转而追求内心的宁静和快乐,艺术气质也从帕特农神庙的那种阳刚遒劲转变得细腻柔美起来。这种温柔完美地体现在这尊放在马其顿馆大门前的阿波罗像上。这尊太阳神像美得模糊了性别的界线,导致我几次都下意识地把他误认成一尊女神像。这种美是有些颓丧的,虽然不至于到黛玉葬花的那种心碎境地,然而却隐忍着辉煌以逝的悲哀。无论是否愿意,我的性情是更贴近这个时代——认识自己不是一个好不好的问题,而是是否诚实的问题。

压力山大时代的阿波罗像

“归去来兮,请息交以绝游。世与我而相违,复驾言兮焉求?”——陶渊明

因此我对马其顿馆流连忘返,一边徜徉其中一边幻想自己像伊壁鸠鲁一般,召集一批学生和朋友,即是学生也是朋友,不求甚解地学习读书,不为功成名就,只为追求本心的幸福;世俗纷扰,让庸人担待就好。

伊壁鸠鲁

3.

人间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欧阳修

从公元7000年前的黎凡特到公元6000面前的美索不达米亚,人类进入文明的曙光,造物也忽然变得精致鲜亮起来。当时我身边走过的一位女士脱口而出一句:“这边漂亮多了”。也许,文明只是湿婆手里的一朵跳动的火焰,或上帝意念里一缕转瞬即逝的光,却足矣点亮跨越千年的幽思,佛语把这做“痴”吧,不过,难得生而为人,痴人说梦又何妨?大英,我实在是痴迷于你,因为你实现了我无数的梦想——不知多少在书上读过,图上见过,纪录片里看到过,在头脑里无数次想象过的东西都在你这里以实物展现在我眼前——以至于似乎曾经的所思所想,所感所悟,都只是你的注脚而已。

美索不达米亚

有朋友跟我说,“真羡慕你能逛出这么多这么深的感悟。”

我想说,如果再早几年来到这里,我的英语没那么好,看简介会看得费劲,听解说也只能听得一知半解,知识积累也会不够,读不出那么多背后的故事。要不是正逢我在英国留学的假期,那也许我就像个一般游客一样,拿几个小时时间跟显眼的宝贝拍拍照就走了。所以我说,这是一场天时地利人和都刚刚好的爱情。

天天一开馆就来到这里,连工作人员都认识我了,见面都跟我打招呼。“你是学的艺术或历史吗?我看你常来。”我说人文相关的我都学。到了最后一天我去租讲解器的时候,那个哥哥问我,“你要不办个会员吧,你这样天天来,可以省不少钱呢。”我说我也想天天来,但是我明天就回苏格兰了,今天是我最后一天来这里。于是他想方设法地给我打了个折,“我就假装你是会员了。真的感谢你天天来这里,希望你享受最后的时光。”

他的这句“感谢”尤其打动我,仿佛建立了一种同盟。像是在说,大多数人都是来这里旅游打卡的,其实既不喜欢也不懂这些已经遭受时间灼蚀的物件,而你却是真心地喜欢。

“多少人爱你青春良辰, 爱你的美貌,假意或真心, 但有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般的灵魂, 也爱你那衰老了的脸上的哀伤”——叶芝

大英博物馆的一号馆是启蒙运动馆,因为大英就是在启蒙运动中应运而生,体现着当时人们对知识百科全书式地积累和追求。然而,当年高举现代先锋旗帜的启蒙运动现以作古。是不是连逛博物馆这样的行为在互联网高度发达的今天都已经有些守旧落伍了呢?

启蒙运动馆

怀旧也罢,痴心也罢,我爱你,不论是缘是劫;只因我心在此安,在此启蒙。佛陀的启蒙,是看破红尘,我的启蒙,是看见宇宙万物的流动,在你的眼睛,和我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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