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楼塌了

如果你去过德里的印度国家博物馆，那一定会在展厅入口处见到这尊造像：

这是一尊太阳神苏利耶的造像。它的材料是一种颜色灰白的细腻石头，历经800年的风雨逐渐染上了黑褐色，这种质感在印度并不常见。典型的苏利耶造像最明显的特质是双手持莲，双花开于头侧，可惜它的双手断掉了。太阳神身边的小神、御者还有七匹拉车骏马，都代表着太阳的一些特质。他的脚下蹬着长靴，这在普遍光脚或是穿凉拖的热带印度众神里特别少见，暗示着苏利耶崇拜和波斯拜火教的关系。

这尊位于印度国博所有展示之先的造像，来自于科纳克太阳神庙——印度最知名的世界遗产之一。这座神庙的建立，是中世纪印度教艺术的最高潮，也是那个时代的结束。

如今的科纳克，是一个落寞的小镇。它离奥迪萨邦的首府布巴内斯瓦尔距离特别近，用印度本土打车软件Ola叫个车就能到。整个镇都围绕着太阳神庙，做着旅游生意。

当你来到太阳神庙面前，会马上感觉到一种威压之势。有着金字塔般尖顶的建筑，是30米高的节庆大厅。建筑之下，是4米高的高台。要想登上高台——当然这已被禁止了——你得走上狭窄的台阶，台阶两侧的巨大石狮和石头墙似乎在挤压你，当你抬头的时候，便是神庙大门。如果心有不诚，或是抱有敌意，太阳神庙似乎会将你吞噬。

聚会大厅的金字塔顶分为三级，每一级又有五到六层屋檐，每一层屋檐都雕梁画栋。塔顶上方是伞盖一样的塔顶。塔顶、三级塔顶之间，各有狮子与众神的雕刻，这让整个塔顶疏密有秩，看起来不会密集成一团。这也是羯陵伽大庙常见的设计。

大厅的四面墙壁上满是雕刻。十几年前，为了抵抗时间的侵蚀，印度人开始对太阳神庙进行维护。但鉴于他们那慢悠悠的性子和对宗教建筑的认真，大庙至今维护没有做好。于是，你能看到密密麻麻的脚手架。如果神庙是太阳，那这些脚手架几乎就是光线了。

在庙宇的台基上，你能找到24个车轮，每个车轮上又有8粗、8细共16根辐条。这些数字都和印度人的传统记时相关：24是一年的24个“半月”，16为月相的16种盈亏。

为什么大庙上会有这么多车轮？这源于一种始于南印的观点：有的神庙是众神的战车，神灵驱动神庙巡行人间。所以，我们能在印度最南部的泰米尔纳德邦找到不少带有轮子的神庙。每到重要节庆之时，庙中的神像还会被请上木质战车，巡行全城。

这样的观点和习俗在古时候传到了东部的羯陵伽地区，于是出现了青出于蓝的盛景。在科纳克隔壁的普里，世主三兄妹的造像会在战车节时被请上如小号神庙一般的巨型战车，为了能够推一把战车，信徒们如痴如狂。

而太阳神庙的石制车轮，又能傲视印度所有的神轮。这些巨型石轮，每一个都有近三米高。轮上有9个圆盘，圆盘内雕刻有众神、君王的神圣伟岸，也有肉体欢愉的痴狂。这些神轮构成了太阳神庙的标志。

神轮之间布满了浮雕。印度化的艺术，最大的特点是繁复华丽，具体到神庙上就是表面满满的浮雕。对于一座印度庙来说，雕满表面是容易的，难的是如何又满又不让人眼花缭乱。

为了做到这一点，建造太阳神庙的工匠利用了车轮的间隔，然后用粗的雕花柱隔开细柱和大型浮雕，每根粗柱之间的长度和细柱的数量，基本上都是稳定的。这样一来，稍稍来开点距离，就能感受到到一种强迫症特别满足的韵律感。当你凑近了细看之后，又可以拿神轮为索引，记住上次看到了什么地方。

这些浮雕上布满了羯陵伽特色的那伽、爱欲和各种异兽。例如柱子上那种看起来有点像狮子但又不是狮子的怪兽，它名叫Vyala，分成两种：一种是狮子头的Simha-Vyala，一种是大象头的Gaja-Vyala。无论在印度南北，这种怪兽几乎都会出现在柱子上。

但可惜的是，你会明显感觉到太阳神庙的石头质量不好。雕刻的风化程度，甚至远比布巴内斯瓦尔的那些更古老的神庙严重，按说这样的巨型神庙等级更高，不应该用更差的石头呀。这是怎么回事？

答案就两个字：赶工。

如果你多看两座羯陵伽的神庙，便会发觉太阳神庙有点奇怪。有着金字塔顶的节庆大厅后方，应该有一个萝卜一样的圣塔。但是太阳神庙没有。哪儿去了呢？

塌了。

如果按比例算，太阳神庙的圣塔应该有节庆大厅的2倍高，那就有60米。这可比普里的世主庙、坦贾武尔的朱罗大庙、布巴内斯瓦尔的林伽之王庙都要高大，必然是印度古代最高神庙。太阳神庙现存的残骸都如此宏伟，如果完整那得有多神圣？为什么会塌呢？

有一个传说是这样解释的：13世纪时，东恒河王朝的那罗辛哈提婆一世下令，要求1200个工匠用12年兴建起一座世界第一高大的神庙。但这个计划实在是太宏大，死线就要到了的时候，圣塔的塔顶还没有被安上去。如果不完成，工匠们都会被杀头。

这时，首席工匠的幼子出现了，他才12岁，他的爸爸为了赶进度12年不入家门，这是第一次见到他。这个孩子是个天才，他设计出了一种建造快速但是并不稳定的取巧结构，帮助工匠们将塔顶安了上去。为了保守取巧的秘密，让工匠们能够安全度过君主的诘问，这位天才儿童悄无声息的投海自杀了。这让太阳神庙镀上了一层血色。后来，因为这份不祥，更因为结构上的不稳，太阳神庙的圣塔果然塌了。

按照@青泥 老师的说法，“这故事那么感人，当然不可能是真的。”从史料记载和考古证据上看，太阳神庙的圣塔应该倒塌于16世纪之后，19世纪之前。那段时间发生了什么？穆斯林的入侵。

其实科纳克太阳神庙的兴建，就和穆斯林入侵有关。

如果你回到13世纪的印度，回到那罗辛哈提婆一世的时代，你会发现那是个让印度教徒、佛教徒伤心的时代，恰如女真人攻下开封后的中国。公元8世纪时，伊斯兰就进入了阿富汗和巴基斯坦。但直到公元12世纪，阿富汗的突厥入侵者才在印度站稳脚跟，向各个方向展开了征伐。到了13世纪，穆斯林建立德里苏丹国，横扫北印，曾经的佛国孟加拉地区成为了它们的东方基地。

恰逢此时，东恒河王朝崛起了。那罗辛哈提婆一世的父亲奠定了王朝的基础，在自己的地盘内打败了孟加拉来的穆斯林入侵者，又兴建了普里的世主庙。老子英雄，儿子更是好汉。那罗辛哈提婆一世即位后，凭借强盛的国力，展开了针对穆斯林的反攻，几度攻进孟加拉大有斩获。在印度，这是极罕见的逆袭。

建立了超过乃父的武功之后，那罗辛哈一世决心在文化上也超过父亲。于是，科纳克的太阳神庙拔地而起，成为了震古烁今的丰碑。

但如果我们考察印度的地缘政治会发现，羯陵伽地区卡在南北之间。在他们的南方，南印的达罗毗荼诸民族总能捏出来一个强大的帝国；在他们的北方，几条大河创造出的平原地区也是大帝国的摇篮。当南北都产生强权之后，羯陵伽的衰落就是个必然。

总之，在穆斯林的轮番打击下，科纳克太阳神庙的圣塔终于倒塌了。但问题是，并没有小多少的世主庙和林伽之王庙，为什么还安然存在呢？后两座神庙究竟是运气更好受的打击更小，还是结构上的确要稳固一些呢？亦或是为了赶工，太阳神庙用了更易建造、雕刻但强度不够的石头？

我无从回答。已经死亡的太阳神庙允许我靠近观察，还活着的世主庙和林伽之王庙却拒绝非信徒进入。没法进去看，就无法解答这个谜题。

13世纪初德里苏丹国的建立，是印度中世纪早期和晚期的分水岭。印度绝大多数最重要的庙宇，例如埃洛拉的石中神殿、朱罗的恢弘大庙、曷萨拉的万神狂舞、羯陵伽的细腻爱欲，都兴建于13世纪和之前几百年的中世纪早期。一进入中世纪晚期，印度北方的本土宗教艺术就脱离了原本的道路，要不灭亡，要不融入了大量伊斯兰的元素；南方的雕刻逐渐丧失了生命力，变成了呆板的制式化，建筑大量趋同，创造力几近枯竭。

13世纪仿佛是道坎，科纳克太阳神庙刚好就卡在这道坎上。它的艺术形式融汇了南北的风貌，整体规模空前绝后，仿佛是上一个时代的最终总结。然而，新的时代并不允许旧时代最后的奇迹存在下去。

科纳克太阳神庙的圣塔终究是倒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