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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江小昆山·天马山游记

 tangaolus 2020-02-11

    许多日子没有远游了,在这媚阳轻吻大地的无风冬日里,忽然想起上海还有几座有点名气的小山峰我还没有登临过。

    是的,处于长江冲积三角洲外端的上海大地,向以广袤平坦的沃野和遍布的大小河川著名,许多上海人甚至不知道在自己的家乡竟还多多少少存在着一群山峰,尽管它们严格说来仅只是几个不满百米的小丘而已,但它们是上海大地美丽的点缀,是不可或缺的天际轮廓线。

    松江(别称云间)区的“云间九峰”是主要的群山,总体包括西佘山、东佘山、凤凰山、天马山、辰山、小昆山、机山、横云山、薛山、厍公山等大小十二峰,它们由东到西零星散布在绿茵茵的平原上,如果没有那些高高低低自古至今密集布局的人造建筑物,正活像碧色海面上的十几座岛屿。整个九峰地区古代曾经多达百余处的景点、名迹历经沧桑,至清末已大多湮没。主要原因,恐怕是历代人们对大自然的索取和破坏太多,而爱护与修复则太少。现在50岁以下的国人已不知道,上世纪60年代之前,只要一出城区,极目之处,大地上到处童山秃岭。那时,华夏几乎所有的山岭都是乱葬岗子,所有的田野都点缀着大大小小的坟墓。目前的整洁山岭田野,是经过几十年坚持不懈的绿化和整顿才取得的成果。就云间九峰而言,西佘山因为山上建有巨大的天主教堂和天文台,人流平时较为密集,向为上海著名旅游景点;东佘山近年重视修复修建古迹和景观,也吸引了不少喜爱野游的旅行者;辰山曾在上世纪不幸沦为目光短浅者贪图小利的采石场,炸山的炮声隆隆中,山石作为建筑材料大量运走,诺大山体一半消失,且硬是被挖出一个硕大深坑。叫停后,剩余的可怜山体在专家指导下被“抢救改造”,深坑被蓄水成湖,全部归并在新建的辰山植物园中了,现在成了特色景点,生意兴隆,游人如织;西边十公里处剩下那几座山虽也划为“国家森林公园”,也许较远的缘故,颇为冷清,平日游人稀少。历史上松江还曾有过一座陆宝山,竟是座土山,所以早在明代,便已被乡人给挖平了(可见咱中国从来是不缺愚公的)。云间九峰之所以在上世纪已几乎被人们淡忘,恐怕是它们多年来大多早已沦落为乱葬岗子有关.现在,所有的山峰都已树木葱茏,植被繁茂,恢复了昔日秀美风姿。西南几座山中的天马山和小昆山,更独有其文史意境,值得一去。

    当然,南面的金山区尚有海中的大小金山,离海岸不远还有状似土墩的“查山”,但那里多是游人禁入区或自然保护区,常人到不了的。

    松江的群山,多年来我只是在汽车上远眺而过。唯一上去游览过的只有西佘山,还是跟随二十余年前的一次工作单位休养期间的团队活动。佘山被天主教徒开发得很充分,上山之路就是在向人们讲述耶稣受难故事,一路肃穆整洁。坡道斜角不大,山不高,上下不觉吃力。满山葱绿的森林和山顶宏伟的天主教堂和天文台给我留下了美好深刻的印象。那时的东佘山还未开放,山下到处竖着“禁山育林”的标语,虽无围墙网栏设施,却无人攀登这座神秘野山。现在东佘山修建得很好,变戏法似的“恢复”了一些百年前就已湮灭的景点和“古迹”,成了免费的森林公园,交通又方便,吸引了大批游人。但我却愿意先去最远的稍显冷僻的小昆山和天马山,以躲过喜爱成群结队,一路大声喧哗的国人群体,图个清静自在。

    现在从市中心到松江可以乘坐轨交9号线,十分方便快捷。在松江大学城站下车,站台下南隔壁即是松江客运中心。在客运中心的广场上找到松江15路,(此车全程标价一元,轨交下来乘坐它,使用上海公交卡的话等于免费。)它会带你到一个叫永丰客运站的地方;然后转乘松江30路,就可以一路到达小昆山和天马山了。这是网友的推荐路线,可以轻松地依样画葫芦。至于想参考参考现今出版的《松江区地图》来制定旅行方案,看后你只会郁闷,非但毫无当地公交线路指导价值,且连重要的地标、古迹名刹、山峰标高和位置一概残缺不全!

松江小昆山·天马山游记
(在轨交9号出站口立交桥上打量新松江。前下方正是松江客运中心。)

    松江15路途经笔直宽阔的广富林路,路南即松江大学城,集中了东华大学、上海工程技术大学和华东政法大学等高等学府新校区,朝北的校门个个造型高贵、气象不凡,端的是未来的精英摇篮。路北,则可以见到著名的广富林遗址,正在大兴土木,扩建庞大的广富林遗址博物馆。松江历史悠久,文化深厚,英才辈出,但现在的松江老城区的松江博物馆却很小很简陋。我从前去过,建筑物很像一个北京老式四合院,里面文物展品少得可怜。与近邻青浦博物馆没法比,与常熟、南通那些气派的城市博物馆一比更显寒酸。

松江小昆山·天马山游记
(正在大兴土木的广富林遗址)

    松江新城造得非常欧化,绿化良好,地广人稀,居住环境绝对一流。松江15路正好经过所谓的“泰晤士小镇”,漂亮的小别墅群和连片新颖公寓住宅楼让人目不暇接,怅然间只恨自己袋中钱少,无福消受这些豪宅名邸。

松江小昆山·天马山游记
(松江新城街景一瞥)

    因为没有道路堵塞现象,车行25分钟已到了终点站。这里叫作永丰客运站,也算是一个公交枢纽站吧。车站广场上停着形形式式的各路公交车辆,我赶紧找到一辆松江30路上车占了个位子。车厢里很空,男司机正伏在方向盘上打瞌睡,女司售懒洋洋地看着窗外,不多几个乘客也神色悠悠然,坐等开车。我一下明白,既然有卖票员现身,这松江30路就会按远近分价买票了。果不其然,松江30路全程票价要3元。此车终点站是天马镇,在行车地图上,小昆山镇应该是沿途经过的,但沿途站名里却找不见“小昆山镇”字样。我向司售打听“小昆山镇应该在哪一站下?”她奇怪地打量我一会,反问我想在哪站下?最后我只好告诉她“我要去爬小昆山”,她才叫我“平原街”站下。原来,只要一出永丰站,便进入了小昆山镇的地盘,当地人使用路名区别目的地已习以为常,只有我这样的外来者才会问出如此怪怪的问题。松江30路大部分路程都在小昆山镇区里,已基本城市化的“小昆山镇”并不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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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丰客运站)
    车终于启动了,并且在空阔的道路上开得很快。跟我原来脑海里想像的乡野景象不同,小昆山镇很大很繁荣,大半都已城市化了。一刻钟后,我被司售叫下了车。但下车后,却看不见山的影子。一个老头笑着告诉我,再顺着大路朝前走几十步,就看得到小昆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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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昆山镇的交通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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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原街路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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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略显呆滞的小昆山镇标----仙鹤展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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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财大气粗的老年登山队在小昆山前建立的纪念碑,端的是山不在高矮,能爬上去的就叫牛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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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大路走过鹤仙桥所见小昆山。前方那个大门是小昆山镇政府)
    如意的走法是,顺大路前行,到鹤仙桥顺河岸左行,即能望山而行,直至山下大门。

    而今已没有可以自由上下的小昆山了,整座山都被高大厚实的墙体围得结结实实,我们民族自古崇信围墙,长城、古代城池、皇宫、官衙、大宅院、现代住宅区、学校、机关单位......到处都建围墙,所以今天连小山都不能例外了。如此严防死守,只能反映大众心态的素质低下,也许一开放即会有人盗伐或乱葬;或者是“有关部门”之便于管理的思想流露。其实,“高筑墙”只是一种低级的自卫或自慰,只有勇敢地主动出击,用可靠严肃的法规和严格的管理有实效地扼制国人或洋人的贪欲之念,依靠自觉,安全秩序才会长久保持。上海的“围山”与常熟的“亮山”是可以PK一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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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大结实的小昆山围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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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昆山园山门)
    小昆山园的门票为6元。此山仅50余米高,但草深林密,进山后,除了空山鸟语,一时仿佛远离了山外喧嚣的人世。一路直到九峰寺,此间仅我一人在山林里东张西望。上海的冬天,已三四十年不知严寒,因冰雪造成的灾害似乎已与上海无关,年青一代难得观赏到天降大雪。今年入冬以来亦是如此,气温不低,看那满山阔叶树,竟很少枯枝败叶,依然葱绿夺目;寄生在树干上的攀绕植物亦毫无冬眠的征兆。当然,老叶焦黄后随风飘落是植物新陈代谢的必然,林中几条小径就几乎被枯叶盖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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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山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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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林深处闻鸟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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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盖满枯叶的小径,不知通向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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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见层林树梢深处,露出佛寺宝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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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上岔路口的指示牌让游客不会迷路)

    小昆山虽显矮小,却也分南北两峰,北峰上有古刹九峰禅寺,古名泗洲塔院,可见当初应该是有宝塔的,而唐宋的宝塔又最为秀美。松江是上海的宝塔之乡,现存有名的尚有秀道者塔、李塔、方塔、西林塔、护珠塔等。我突发遐想,如果小昆山上能复建泗洲宝塔,当可为云间山水增色不少。

    臆想之间,前方层林深处微微露出佛寺的杏黄色墙体。不知不觉,已来到“北高峰”。

    寺院既无山门围墙,也不知这是庙前庙后,我只顾恭恭敬敬进得寺院中庭。

    法堂内,钟鼓叮咚,和尚和众居士合掌唱经,梵呗之声,缭绕山林,远达天庭。

    大殿朝南之殿门半掩,匾额上书“慈航普渡”,细心者可以看到殿门两侧有对联云:

      问大士缘何倒坐 

     恨凡夫不肯回头

   此中可有何禅机?我不及细想。 

   我在偏殿柜上请得香烛,进大殿礼拜观音大士。
松江小昆山·天马山游记 (一条石道通往佛国仙境九峰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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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黄色的九峰寺到了)
松江小昆山·天马山游记  (一眼望去,挂着“慈航普渡”匾额的大殿供奉的是观音菩萨)

    一查有关九峰寺文章,才知此中历史因缘。原来,传说清顺治帝南巡时,竟提出寺院大殿应易向面朝京城的主张。可能恰恰小昆山上的泗洲寺正在复建,如此一来,泗洲寺大雄宝殿的殿门就“奉旨”开到北面去了。观音大士为什么倒坐(观音像一般在如来佛像的后面,而此处,因为坐南朝北的缘故,如来佛坐到观音的后面)?既是警喻凡夫俗子们在苦海中不肯回头;也暗示凡夫初来此地会不识寺中布局奥妙。似乎对联上隐喻了此庙坐南朝北的与众不同;而皇帝亦属凡夫,并非神仙,况且民间传说里顺治皇帝最终竟是上五台山“回头”的。该寺系上海唯一建于山峰的开放寺院,其大雄宝殿坐南朝北的座向,在上海亦是独一无二的。

    百度百科里说:九峰禅寺系先有慈雨塔而后建寺。慈雨塔始建于唐龙朔初年(661年)。南宋乾道元年(1165年),僧心古依慈雨塔募建寺院,因唐代有西域僧伽至江南宣教,晚年定居泗洲城,自号“泗洲和尚”,为心古所尊崇,故该寺院名为“泗洲塔院”,塔又名为“泗洲塔”。康熙四、五年间,明王室朱若极,即石涛由庐山东行,慕原北京皇家善果寺高僧本月和尚,上九峰寺剃度,法名原济(元济),号苦瓜和尚,又号大涤子、清湘陈人。泗洲塔院遂成为江南一大名刹。鸦片战争期间,迭经变异,塔院逐渐毁圯;1941年,又被侵华日军占用;至二十世纪五十代,全寺己夷为平地。 1998年5月,寺院重建恢复活动,并因所处小昆山为“松郡九峰”之第九峰,而定名为“九峰禅寺”。大殿的朝向依旧如清初僧本月所改的座南朝北。

    东南许多地方都有“泗洲寺”(如吴江芦墟泗洲寺),之前一直不知“泗洲”之由来,现在总算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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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昆山古图)

    小昆山的南峰,上有平地,有一小屋和二亭。有双层亭盖者,即华亭也;另一小亭即放鹤亭。松江古称华亭,那位火烧七百里联营的东吴猛人陆逊的爵号即华亭侯。

松江小昆山·天马山游记
松江小昆山·天马山游记  (新修的南峰山顶放鹤亭和华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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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山道上)
松江小昆山·天马山游记  (下山道上,来到二陆草堂)
    由华亭下山,始碰遇几位游山的女学生,她们刚由二陆草堂出来,一路气喘吁吁,匆匆专注前行,活像是沉浸在登山运动中。松江大学生多,但年轻人游山还不懂得“养心”,大多急冲冲上下,宛如单纯的体育锻炼。只有多年之后,才会懂得“山不在高,有仙则灵”的内涵。否则,只是过眼云烟,路过而已。
    不久,即见到下方现出一片楼阁。那正是“二陆草堂”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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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陆草堂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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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娈亭和谷风庭。名称都引自陆机诗赋)

“仿佛谷水阳,婉娈昆山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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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陆草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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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和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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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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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复帖)

   “草堂内陈列着《平复帖》复制件。大名鼎鼎的《平复帖》是陆机的书法手迹,用的是秃笔,显现的是万毫合力;体为章草,却无挑波,苍劲古朴,历来被公认为价值非凡的国宝。中国流传的书法珍宝,除了以土中发掘出的战国竹简、缯书和汉代木简,就数《平复帖》最早,迄今一千六百五十多年。悠悠岁月,这件稀世之宝在人世间收藏流传,过手的名士方家、达官显贵乃至皇家宗室不知几何,其曲折故事,即使铺以万言亦不足道。我只记得其最后归宿大体如此:乾隆皇帝在其生母钮祜禄氏做六十大寿时;将《平复帖》作为礼品献上。钮祜禄氏死后,又“遗赐”给了成亲王府。辛亥革命后,清朝宗室溃散,1937年恭亲王奕的孙子傅儒为母治丧需用钱款,以4万元卖给了大收藏家张伯驹先生。1956年1月,张伯驹将《平复帖》连同其他几件国宝捐给了国家。现在就放在故宫博物院。”(摘自姚克明《小昆山见宝》)

松江小昆山·天马山游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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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机《文赋》)

     如欲读《文赋》全篇,可见本文后附记。

     在此附一首陆机的诗《赴洛道中作》欣赏:

         远游越山川,山川修且广。振策陟崇丘,案辔遵平莽。

      夕息抱影寐,朝徂街思往。顿辔倚高岩,侧听悲风响。

      清露坠素辉,明月一何朗。抚枕不能寐,振衣独长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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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机和陆云)

    相传晋太康十年(289年),陆机陆云兄弟俩离家入洛。一日,陆云在大名士张华家遇名士荀隐(字鸣鹤)。张华要求他俩交谈“勿作常语”。陆云即自我介绍:“云间陆士龙”。荀隐回答:“日下荀鹤鸣”。如此这般,他俩的对联式对话成为当时的文坛佳话,“云间”从此成为松江的别名。陆氏兄弟享誉京师,有“二陆入洛,三张减价”之说。但文坛明显认为陆机的人格和文品要比陆云强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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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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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机诗《拟行行,重行行》,由何磊书。)

    陆机和陆云兄弟俱是西晋名士,在当时权贵成都王司马颖手下做过大官。身处八王之乱的危世,他们没有像莘塔人张翰那样,一见天下纷乱,遂借思念家乡的菰菜蒓羹和鲈鱼脍,作《秋风歌》,辞官回乡。他们倒很想如祖辈父辈陆逊陆抗那样有所作为,但遗憾的是,兄弟二人虽然文学上光彩照人,为人也正派刚直,可在军事上却并拿不出杀手锏、政治上亦无纵横进退之方略。陆机虽有论述检讨东吴兴亡的《辨亡论》,却写不出诸葛亮那样针对时势的《隆中对》。晋代重视门阀,讲究“血统”,所谓“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会打洞”,两陆为原东吴赫赫名将陆逊陆抗之后,故成都王竟授以军权。“太安初,颖与河间王颙起兵讨长沙王乂,假机后将军、河北大都督,督北中郎将王粹、冠军牵秀等诸军二十余万人。机以三世为将,道家所忌,又羁旅入宦,屯居群士之右,而王粹、牵秀等皆有怨心,固辞都督。颖不许。机乡人孙惠亦劝机让都督于粹,机曰:“将谓吾为首鼠避贼,适所以速祸也。”遂行。”重兵在握,却并无整军指挥之手段良策。在成都王和河间王联军进攻长沙王时,洛阳建春门一战,成都王的二十万大军一战即溃一败涂地。为找替罪羊,最终,兄弟两竟先后悲惨地冤死于成都王司马颖手下宦官孟玖的“通敌”诬陷,祸及夷灭三族。陆机临刑前悲叹:“华亭鹤唳,其复可闻乎?”

    陆机陆云生长于小昆山下昆岗乡,才品出众,誉为人中美玉,故有“玉出昆冈”之喻。

    下山,见小路左,有石刻陆机之《怀土赋·序》。读之,顿生感慨嗟叹!

松江小昆山·天马山游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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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土赋·序)
    《怀土赋》全文

余去家漸久,懷土彌篤。方思之殷,何物不感?曲街委巷,罔不興詠;水泉草木,咸足悲焉。故述斯賦。

背故都之沃衍,適新邑之丘墟。遵黃川以葺宇,被蒼林而卜居。悼孤生之巳晏,恨親沒之何速。排虛房而永念,想遺塵其如玉。眇綿邈而莫覯,徒佇立其焉屬。感亡景於存沒,惋隤年於拱木。悲顧盻而有餘,思俯仰而自足。留茲情於江介,寄瘁貌於河曲。玩通川以悠想,撫征轡而躑躅。伊命駕之徒勤,慘歸途之良難。愍棲烏於南枝,弔離禽於別山。念庭樹以悟懷,憶路草以解顏。甘堇荼於飴芘,締蕭艾其如蘭。神何寢而不夢,形何興而不言。

 

    现在各地都兴起“名人争夺战”,一个“董孝子”,因为各地地方志各有自家的记载,竟有几十个“故乡”互不相让,争相标榜。幸亏小昆山虽然历史上曾经是最早正儿八经的“昆山县治”所在,却与现今的苏州昆山市已隔开了一个青浦区。何况昆山市里那座山不叫“昆山”而叫“玉山”或“马鞍山”。所以“玉出昆岗”确定无疑应是我们上海的。呵呵,但愿上海人都能记起“二陆”,而不仅仅是三国演义里的陆逊陆抗父子。小昆山上的二陆草堂,一定会像苏北高邮那座为纪念秦观而新建的所谓“文游台”一样渐渐闻名于世。

    小昆山不虚此行,接下去,就要拜见天马山了!

    急急赶往公交站,正巧来了一辆松江30路,毫无耽隔地上车直奔天马山镇。

    想不到吧,小昆山和天马山之间居然还隔有一座前所未闻的横云山,俗称横山。那山怪石嶙峋,山势陡峭,林木茂密,比小昆山显得高大。我算是开了眼界了,不禁又暗骂几声不中用的残缺粗糙的《松江区地图》。汽车经过横山山脚围墙,几乎是擦肩而过。早知有这麽座山,我就应该更早些出门,顺道爬爬这座好山了。噫吁兮!今日坐车观横山呼!

松江小昆山·天马山游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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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交车上看横山)

    这座并不扬名的小山,乡人称它为小横山,也叫松江“小赤壁”。唐代天宝六年(747)为纪念陆云,遂改称横云的。因自然景观丰富是这附近山脉中最秀丽的一座。据说明代闻名画坛的松江画派一些丹青妙手的作品,清代书画家胡公寿及后来的任伯年的山水画等等都是因此山中获得灵感而成就的。清初吏部尚书、史学家王鸿绪曾在横云山建有横云山庄,在这里撰写了著的《明史稿》。

   早知上海本土有此好山,许多上海人干吗非要远远的去周边的所谓“上海后花园”去品味爬山的滋味

    带着一丝遗憾,迅速随车驶离了横云山。

    这儿林荫公路两边,尚留田野河流,视野空阔起来,前方一抹山色,山脊一座残塔依稀斜立,正是天马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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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边的公路很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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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识天马山镇)

    天马山镇比起小昆山镇,镇容面貌明显要差多了,周围基本还是乡村景象。民居杂乱无章,还像上世纪的样式。镇中有一条不小的河道,岸边居然还停着一艘载满陶器和瓷器的水泥航船(大概来自太湖畔的陶都宜兴),表明水道在天马山镇还发挥着物流作用。顺着一条摆满地摊的“老街”前行,可以到达天马山园的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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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马山镇,古老的航道尚在发挥作用。一艘停泊河边的水泥船,成了水上陶瓷商店。这些货物可能来自太湖边的陶都宜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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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条“老街”通向天马山园山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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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马山也有“长城”包围)
松江小昆山·天马山游记  (进天马山园的大门,需先登三十级台阶。两个工人正背着建材上山,修理山道。)松江小昆山·天马山游记
(售票处。这里70岁以上老人竟然还要七折收票,真是可叹!)

     天马山海拔98.2米,原名干山,相传春秋时吴干将曾经铸剑于此(这位干将也是个随处可以铸剑的神工巧匠,许多地方以他命名,上海居然也有他的足迹),它也是九峰中最高的。天马山古时山上多梵宫寺院,香火极盛。可惜现在在佛教界和旅游界几乎默默无闻了。
松江小昆山·天马山游记  (所谓“鲫鱼石”,鱼眼是画上去的。)

    天马山有一处“石洞探秘”的景点。传说古代山下住着一位老农,一次发现山上有一座山洞,好奇地进洞探看,无意中敲击洞壁时发出咚咚之声,感到山好像是空的,他不由祈祷:“山啊!你能开开门吗!”不料洞壁果然吱呀一声打开一扇小门,里面一间石室中无数金银珠宝闪耀着光芒!诚实的老农惊呆之余,向天马山神请求取三小锭金子改善自己贫苦了一辈子的生活。当他把三锭金子拿在手上时,忽然发现石室消失了,自己仍在山洞里。但从此之后,奇迹再也没有出现过。

    我这次没有去探索这个神奇的藏宝洞,这不过是又一个阿里巴巴的翻版故事而已。冬日苦短,我得赶快游览完天马山的主要景点,在太阳西下之前还得赶回地铁站。

    天马山是松江“云间九峰”第八峰,为九峰中最高最大的一座。曾经的圆智教寺是松江较大的一座佛寺,始建于唐大中十三年(公元859年)。原在华亭县城西南,五代晋天福年间(公元936——942年)遭水灾坍塌,遂迁到山上,俗称中峰寺。宋代又扩建。寺后有护珠塔,宋元丰二年(公元1079年),为横云山的许大全建造。淳祐五年(公元1245年)重修。塔为砖木结构,平面八角形,七层,高18.82米,楼阁式。每层有腰檐、平座、栏杆,原是一座玲珑的宝塔。

    目前剩余塔身倾斜度达30。52`52`,顶部垂线已距底层塔心2.27米,其斜度已超过了著名的意大利比萨斜塔。

    天马山的主道正好建在山脊上,顺着山路走,护珠塔院就在前面中峰上。以前在图片上看护珠塔,总以为护珠塔不会有多高大,甚至误认为它像杭州保叔塔那样是实心塔。及至到了塔前,才知道残存的护珠塔也还有近二十米之高。摸样犹如青浦青龙古寺前那座青龙塔。因为清乾隆年间失火失去了塔顶塔刹和外廊塔芯等构建,失去了中峰寺的陪伴,失去了当初的端庄秀丽。后来底层的塔砖又被愚昧贪婪的乡人抢着“挖宝”(据说塔砖中藏有舍利子)而挖去一角,古塔失去平衡,就这麽斜斜地在风风雨雨中顽强斜立了二百年,直到五十年前开始被人们重新“发现”它的伟大神奇,誉为“上海斜塔”,终于受到“抢救”、珍惜和保护。而今,古塔那苍劲的身姿依然是天马山最亮眼的标志。

    护珠塔由于它的特殊性,已不可能把它像松江其它古塔那样“修复”。人们只能保留和欣赏它独特的的苍凉美和“残缺美”了。

松江小昆山·天马山游记
(护珠塔院)
松江小昆山·天马山游记 (闻名于世的东方斜塔----护珠塔)

    细细看过护珠塔和它的“创伤口”,我产生了一个想法:这座斜塔产生的主要原因,好像是和伐木原理相同的。即伐木者用斧头从树杆根部砍出缺口,树身因为重心转向相连部分,应该从缺口反方向倒下。乡人挖空了塔的西北角,护珠塔居然正好向东南方倾斜!由于塔主要建在山石上,基础较稳固,塔体接缝又非常坚固,慢慢倾斜过程中,塔基很快停止下沉,竟正好取得一个平衡支点。如果乡人继续乱挖,可能只要再向两旁破坏几块承重砖(同时也是粘结紧固砖),塔就要倒了。

    估计在众乡人挖得正欢时,古塔因塔基受创松动,突然发出恐怖的咯咯轰鸣之声,上层的灰石乱坠,吓得大家魂飞魄散,纷纷逃下山去。之后懦怯的乡人见塔身已倾斜,又怕遭神明报应,从此,再也无胆敢挖了。
松江小昆山·天马山游记
(塔院里的古银杏树)

    古银杏,位于在护珠塔东70米处,相传为宋代银甲将军周文达所植,树龄700余年。古树干已大部分枯死,唯东南一枝年年抽芽发叶,分枝呈爪状。当地传说正是因为有古树的这只“神爪”,才支撑着护珠塔斜而不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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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第四泉----上清泉,又名濯月泉)
松江小昆山·天马山游记  (这里曾有过中峰寺,现在塔下亦新建有一佛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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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峰山顶观音铜像)

    北峰最高处是围墙围成的方形平地。现供奉着一尊铜观音。当年,这里是上峰寺所在。

    1937年日军侵占松江,天马山上峰寺被焚毁,寺中重1.8吨的铜观音被劫往日本。我到过许多地方,都曾发生过这种无耻日本人的烧杀劫掠勾当,中国人怎么能轻易遗忘这段历史呢?现今山顶围墙内,当初的上峰寺石基还残存着。我们完全有理由向日本要还铜观音,索讨文物和寺庙焚毁的损失。遗憾的是,至今无学者及有关部门作二战中国的人口、财产损失的详尽统计。而倭人则日趋蛮横地抵赖二战侵略罪行,甚至政要人物公然否认南京大屠杀的存在。

    礼拜过观音菩萨;观看过一个小围栏里的已看不清数字的“海拔地标”。已下午2时半,遂从一个边门顺原路下山。透过满山枝叶,依稀可以见到远近群山曼妙婀娜的曲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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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马山下的村庄)
松江小昆山·天马山游记
(远眺西佘山)
松江小昆山·天马山游记 (远眺横云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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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机山,当地人叫小鸡山)

    天马山山尾之西,隔开一条河汊,发现不远处还有一座小山,海拔38.9米。,乡人一律唤作“小鸡山”,文人则文绉绉地别称“机山”,以示纪念陆机。远眺,山上有亭阁。临河之山坡显然也被采过石,伤痕累累。可恨这种采石,贪的是蝇头小利,破坏的却是一方风水。

    既归,深感云间九峰,真乃上海山水之最,当是上海旅游开发的重要区域。绕山修建围墙之举,纯属无奈,时下如不严防管理,小山群又将复为不堪入目之乱葬岗子。如果有一天上海人要想打造一座山水天成的大自然公园,那非云间九峰地区莫属。只是切莫再有采石平山的蠢举了。

    二零一二年十二月十一日游。

松江小昆山·天马山游记
松江小昆山·天马山游记
(小昆山园门票正反面)

松江小昆山·天马山游记
松江小昆山·天马山游记
(天马山园门票正反面)

 

附记:

   晋陆机《文赋》全文:

《文赋》

   余每觀才士之所作,竊有以得其用心。夫其放言遣辭良多變矣,妍蚩好惡,可得而言。每自屬文,尤見其情‧恒患意不稱物,文不逮意,蓋非知之難,能之難也。故作文賦以述先士之盛藻,因論作文之利害所由,他日殆可謂曲盡其妙,至於操斧伐柯,雖取則不遠。若夫隨手之變,良難以詞逮,蓋所能言者,具於此云爾。

佇中區以玄覽,頤情志以典墳。遵四時以歎逝,瞻萬物而思紛,悲落葉於勁秩,喜柔倏於芳春。心懍懍以懷霜,志眇眇而臨雲。詠世德之駿烈,誦先人之清芬。游文章之林府,嘉麗藻之彬彬。慨投篇而援筆,聊宣之乎斯文。

其始也,皆收視反聽,耽思傍訊,精鶩八極,心遊萬仞,其致也,情曈曨而彌鮮,物昭晰而互進,傾群言之瀝液,漱六藝之芳潤,浮天淵以安流,濯下泉而潛浸。於是沈辭怫悅,若游魚銜鉤而出重淵之深;浮藻聯翩,若翰鳥纓繳而墜層雲之峻。收百世之闕文,採千載之遺韻,謝朝華於已披,啟夕秀於未振,觀古今於須臾,撫四海於一瞬。

然後選義按部,考辭就班,抱景者咸叩,懷響者畢彈。或因枝以振葉,或沿波以討源。或本隱以之顯,或求易而得難。或虎變而獸擾,或龍見而鳥瀾。或妥貼而易施,或□峿而不安。罄澄心以凝思,眇眾慮而為言,籠天地於形內,挫萬物於筆端。始躑躅於燥吻,終流離於濡翰,理扶質以立幹,文垂倏而結繁,信情貌之不差,故每變而在顏;思涉樂其必笑,方言哀而已歎。或

操觚以率爾,或含毫而邈然。

伊茲事之可樂,故聖賢之所欽。課虛無以責有,叩寂寞而求音,函綿邈於尺素,吐滂沛乎寸心。言恢之而彌廣,司按之而逾深,播芳之蕤馥馥,發青倏之森森,粲風飛而飆豎,鬱雲起乎翰林。

體有萬殊,物無一量,紛紜揮霍,形難為狀。辭程才以效伎,意司契而為匠,在有無而憴俛,當淺深而不讓。雖離方而遯圓,期窮形而盡相。故夫誇目者尚奢,愜心者貴當,言窮者無隘,論達者唯曠。詩緣情而綺靡,賦體物而瀏亮。碑披文以相質,誄纏綿而悽愴。銘博約而溫潤,箴頓挫而清壯。頌優游以彬蔚,論精微而郎暢。奉平徹以閑雅,說煒燁而譎誑。雖區分之在茲,亦禁邪而制放。要辭達而理舉,故無取乎冗長。

其為物也多姿,其為體也屢遷。其會意也尚巧,其遣言也貴妍。暨音聲之迭代,若五色之相宣。雖逝止之無常,固崎錡之難便。茍達變而識次,猶開流以納泉。如失機而後會,常操末以續巔。謬玄黃之秩敘,故淟涊而不鮮。

或仰逼於先條,或俯浸於後章;或辭害而理比,或言順而義妨。離之則

雙美,合之則兩傷。考殿最於錙銖,定去留於毫芒。茍銓衡之所裁,固應繩其必當。

或文繁理富,而意不措適。極無兩全,盡不可益。立片言而居要,乃一篇之警策。雖眾辭之有條,必待茲而效績。亮功多而累寡,故取足而不易。

或藻思綺合,清麗芊眠。炳若縟繡,悽若繁絃。必所擬之不殊,乃暗合乎曩篇。雖杼軸於予懷,怵他人之我先。茍傷廉而愆義,亦雖愛而必捐。

或苕發穎豎,離眾絕致。形不可逐,響難為係。塊孤立而特峙,非常音之所緯。心牢落而無偶,意徘徊而不能揥。石韞玉而山暉,水懷珠而川媚。彼榛楉之勿翦,亦蒙榮於集翠。綴下里於白雲,吾亦濟夫所偉。

或託言於短韻,對窮跡而孤興。俯寞寂而無友,仰寥廓而莫承。譬偏絃之獨張,含清唱而靡應。或寄辭於瘁音,言徒靡而弗華。混妍蚩而成體,累良質而為瑕。象下管之偏疾,故雖應而不和。或遺理以存異,徒尋虛以逐微。言寡情而鮮愛,辭浮漂而不歸猶。絃么而徽急,故雖和而不悲。或奔放以諧合,務嘈囋而妖治。徒悅目而偶俗,固聲高而曲下。寤防露與桑間,又雖悲而不雅。或清虛以婉約,每除煩而去濫。闕大羹之遺味,同朱絃之清汜。雖一唱而三嘆,固既雅而不豔。

若夫豐約之裁,俯仰之形,固宜適變,曲有微情。或言拙而喻巧,或理朴而詞輕。或襲故而彌新,或沿濁而更清。或覽之而必察,或研之而後精。譬猶舞者赴節以投袂,歌者應絃而遣聲。是蓋輪扁所不得言,故亦非華說之所能精。

普辭條興文律,良余膺之所服。練世情之常尤,識前修之所淑。雖濬發於巧

心,或受嗤於拙目。彼璚敷與玉藻,若中原之有菽。同橐籥之罔窮,與天地乎並育。雖紛藹於此世,嗟不盈於予掬。患挈瓶之屢空,病昌言之難屬。故踸踔於短垣,放庸音以足曲。恒遺恨以終篇,豈懷盈而自足。懼蒙塵於叩缶,顧取笑乎鳴玉。

若夫感應之會,通塞之紀,來不可遏,去不可止。藏若景滅,行猶響起。方天機之駿利,夫何紛而不理。思風發於胸臆,言泉流於唇齒。紛葳蕤以□遝,唯毫素之所擬。文徵徵以溢目,音泠泠以盈耳。及其六情底滯,志往神留,兀若枯木,豁若涸流。攬營魂以探賾,頓精爽而自求。理翳翳而愈伏,思軋軋其若抽。是以或竭情而多悔,或率意而寡尤。雖茲物之在我,非余力之所戮。故時撫空懷而自惋,吾未識夫開塞之所由也。

伊茲文之為用,固眾理之所因。恢萬里使無閡,通億載而為津。俯貽則於來葉,仰觀象於古人。濟文武於將墜,宣風聲於不泯。塗無遠而不彌,理無微而弗綸。配霑潤於雲雨,象變化乎鬼神。被金石而德廣,流管絃而日新。

 

附录:晋书 

  列传第二十四



        陆机(孙拯 弟云 云弟耽 从父兄喜) 


  陆机,字士衡,吴郡人也。祖逊,吴丞相。父抗,吴大司马。机身长七尺,其声如钟。少有异才,文章冠世,伏膺儒术,非礼不动。抗卒,领父兵为牙门将。年二十而吴灭,退居旧里,闭门勤学,积有十年。以孙氏在吴,而祖父世为将相,有大勋于江表,深慨孙皓举而弃之,乃论权所以得,皓所以亡,又欲述其祖父功业,遂作《辩亡论》二篇。其上篇曰: 

  昔汉氏失御,奸臣窃命,祸基京畿,毒遍宇内,皇纲弛顿,王室遂卑。于是群雄蜂骇,义兵四合。吴武烈皇帝慷慨下国,电发荆南,权略纷纭,忠勇伯世,威棱则夷羿震荡,兵交则丑虏授馘,遂扫清宗祊,蒸禋皇祖。于时云兴之将带州,猋起之师跨邑,哮阚之群风驱,熊罴之族雾合。虽兵以义动,同盟戮力,然皆苞藏祸心,阻兵怙乱,或师无谋律,丧威稔寇。忠规武节,未有如此其著者也。 

  武烈既没,长沙桓王逸才命世,弱冠秀发,招揽遗老,与之述业。神兵东驱,奋寡犯众,攻无坚城之将,战无交锋之虏。诛叛柔服,而江外底定;饬法修师,则威德翕赫。宾礼名贤,而张公为之雄;交御豪俊,而周瑜为之杰。彼二君子皆弘敏而多奇,雅达而聪哲,故同方者以类附,等契者以气集,江东盖多士矣。将北伐诸华,诛鉏干纪,旋皇舆于夷庚,反帝坐于紫闼,挟天子以令诸侯,清天步而归旧物。戎车既次,群凶侧目,大业未就,中世而殒。 

  用集我大皇帝,以奇踪袭逸轨,睿心因令图,从政咨于故实,播宪稽乎遗风;而加之以笃敬,申之以节俭,畴谘俊茂,好谋善断,束帛旅于丘园,旌命交乎涂巷。故豪彦寻声而响臻,志士晞光而景骛,异人辐辏,猛士如林。于是张公为师傅;周瑜、陆公、鲁肃、吕蒙之俦,入为腹心,出为股肱;甘宁、凌统、程普、贺齐、硃桓、硃然之徒奋其威,韩当、潘璋、黄盖、蒋钦、周泰之属宣其力;风雅则诸葛瑾、张承、步骘以名声光国,政事则顾雍、潘浚、吕范、吕岱以器任干职,奇伟则虞翻、陆绩、张惇以风义举政,奉使则赵咨、沈珩以敏达延誉,术数则吴范、赵达以禨祥协德;董袭、陈武杀身以卫主,骆统、刘基强谏以补过。谋无遗计,举不失策。故遂割据山川,跨制荆、吴,而与天下争衡矣。魏氏尝藉战胜之威,率百万之师,浮邓塞之舟,下汉阴之众,羽楫万计,龙跃顺流,锐师千旅,武步原隰,谟臣盈室,武将连衡,喟然有吞江浒之志,壹宇宙之气。而周瑜驱我偏师,黜之赤壁,丧旗乱辙,仅而获免,收迹远遁。汉王亦凭帝王之号,帅巴、汉之人,乘危骋变,结垒千里,志报关羽之败,图收湘西之地。而我陆公亦挫之西陵,覆师败绩,困而后济,绝命永安。续以濡须之寇,临川摧锐;蓬茏之战,孑轮不反。由是二邦之将,丧气挫锋,势财匮,而吴莞然坐乘其弊,故魏人请好,汉氏乞盟,遂跻天号,鼎峙而立。西界庸、益之郊,北裂淮、汉之涘,东苞百越之地,南括群蛮之表。于是讲八代之礼,搜三王之乐,告类上帝,拱揖群后。武臣毅卒,循江而守;长棘劲铩,望猋而奋。庶尹尽规于上,黎元展业于下,化协殊裔,风衍遐圻。乃俾一介行人,抚巡外域,巨象逸骏,扰于外闲,明珠玮宝,耀于内府,珍瑰重迹而至,奇玩应响而赴;輶轩骋于南荒,冲輣息于朔野;黎庶免干戈之患,戎马无晨服之虞,而帝业固矣。 

  大皇既没,幼主莅朝,奸回肆虐。景皇聿兴,虔修遗宪,政无大阙,守文之良主也。降及归命之初,典刑未灭,故老犹存。大司马陆公以文武熙朝,左丞相陆凯以謇谔尽规,而施绩、范慎以威重显,丁奉、钟离斐以武毅称,孟宗、丁固之徒为公卿,楼玄、贺邵之属掌机事,元首虽病,股肱犹良。爰逮末叶,群公既丧,然后黔首有瓦解之患,皇家有土崩之衅,历命应化而微,王师蹑运而发,卒散于陈,众奔于邑,城池无籓篱之固,山川无沟阜之势,非有工输云梯之械,智伯灌激之害,楚子筑室之围,燕人济西之队,军未浃辰而社稷夷矣。虽忠臣孤愤,烈士死节,将奚救哉! 

  夫曹、刘之将非一世所选,向时之师无曩日之众,战守之道抑有前符,险阻之利俄然未改,而成败贸理,古今诡趣,何哉?彼此之化殊,授任之才异也。

  其下篇曰: 

  昔三方之王也,魏人据中夏,汉氏有岷、益,吴制荆、扬而掩有交、广。曹氏虽功济诸华,虐亦深矣,其人怨。刘翁因险以饰智,功已薄矣,其俗陋。夫吴,桓王基之以武,太祖成之以德,聪明睿达,懿度弘远矣。其求贤如弗及,血阝人如稚子,接士尽盛德之容,亲仁罄丹府之爱。拔吕蒙于戎行,试潘浚于系虏。推诚信士,不恤人之我欺;量能授器,不患权之我偪。执鞭鞠躬,以重陆公之威;悉委武卫,以济周瑜之师。卑宫菲食,丰功臣之赏;披怀虚己,纳谟士之算。故鲁肃一面而自托,士燮蒙险而效命。高张公之德,而省游田之娱;贤诸葛之言,而割情欲之欢;感陆公之规,而除刑法之烦;奇刘基之议,而作三爵之誓;屏气跼蹐,以伺子明之疾;分滋损甘,以育凌统之孤;登坛慷忾,归鲁子之功;削投怨言,信子瑜之节。是以忠臣竞尽其谟,志士咸得肆力,洪规远略,固不厌夫区区者也。故百官苟合,庶务未遑。初都建鄴,群臣请备礼秩,天子辞而弗许,曰:“天下其谓朕何!”宫室舆服,盖慊如也。爰及中叶,天人之分既定,故百度之缺粗修,虽醲化懿纲,未齿乎上代,抑其体国经邦之具,亦足以为政矣。地方几万里,带甲将百万,其野沃,其兵练,其器利,其财丰;东负沧海,西阻险塞,长江制其区宇,峻山带其封域,国家之利未见有弘于兹者也。借使守之以道,御之以术,敦率遗典,勤人谨政,修定策,守常险,则可以长世永年,未有危亡之患也。 

  或曰:“吴、蜀脣齿之国也,夫蜀灭吴亡,理则然矣。”夫蜀,盖籓援之与国,而非吴人之存亡也。其郊境之接,重山积险,陆无长毂之径;川厄流迅,水有惊波之艰。虽有锐师百万,启行不过千夫;轴轳千里,前驱不过百舰。故刘氏之伐,陆公喻之长蛇,其势然也。昔蜀之初亡,朝臣异谋,或欲积石以险其流,或欲机械以御其变。天子总群议以谘之大司马陆公,公以四渎天地之所以节宣其气,固无可遏之理,而机械则彼我所共,彼若弃长技以就所屈,即荆、楚而争舟楫之用,是天赞我也,将谨守峡口以待擒耳。逮步阐之乱,凭宝城以延强寇,资重币以诱群蛮。于时大邦之众,云翔电发,悬旍江介,筑垒遵渚,衿带要害,以止吴人之西,巴、汉舟师,沿江东下。陆公偏师三万,北据东坑,深沟高垒,按甲养威。反虏宛迹待戮,而不敢北窥生路,强寇败绩宵遁,丧师太半。分命锐师五千,西御水军,东西同捷,献俘万计。信哉贤人之谋,岂欺我哉!自是烽燧罕惊,封域寡虞。陆公没而潜谋兆,吴衅深而六师骇。夫太康之役,众未盛乎曩日之师;广州之乱,祸有愈乎向时之难,而邦家颠覆,宗庙为墟。呜呼!“人之云亡,邦国殄瘁”,不其然欤! 

  《易》曰“汤、武革命顺乎天”,或曰“乱不极则治不形”,言帝王之因天时也。古人有言曰“天时不如地利”,《易》曰“王侯设险以守其国”,言为国之恃险也。又曰“地利不如人和”,“在德不在险”,言守险之在人也。吴之兴也,参而由焉,孙卿所谓合其参者也。及其亡也,恃险而已,又孙卿所谓舍其参者也。夫四州之萌非无众也,大江以南非乏俊也,山川之险易守也,劲利之器易用也,先政之策易修也,功不兴而祸遘何哉?所以用之者失也。故先王达经国之长规,审存亡之至数,谦己以安百姓,敦惠以致人和,宽冲以诱俊乂之谋,慈和以结士庶之爱。是以其安也,则黎元与之同庆,及其危也,则兆庶与之同患。安与众同庆,则其危不可得也;危与下同患,则其难不足血阝也。夫然,故能保其社稷而固其土宇,《麦秀》无悲殷之思,《黍离》无愍周之感也。 

  至太康末,与弟云俱入洛,造太常张华。华素重其名,如旧相识,曰:“伐吴之役,利获二俊。”又尝诣侍中王济,济指羊酪谓机曰:“卿吴中何以敌此?”答云:“千里莼羹,未下盐豉。”时人称为名对。张华荐之诸公。后太傅杨骏辟为祭酒。会骏诛,累迁太子洗马、著作郎。范阳卢志于众中问机曰:“陆逊、陆抗于君近远?”机曰:“如君于卢毓、卢廷。”志默然。既起,云谓机曰:“殊邦遐远,容不相悉,何至于此!”机曰:“我父祖名播四海,宁不知邪!”议者以此定二陆之优劣。 

  吴王晏出镇淮南,以机为郎中令,迁尚书中兵郎,转殿中郎。赵王伦辅政,引为相国参军。豫诛贾谧功,赐爵关中侯。伦将篡位,以为中书郎。伦之诛也,齐王冏以机职在中书,九锡文及禅诏疑机与焉,遂收机等九人付廷尉。赖成都王颖、吴王晏并救理之,得减死徙边,遇赦而止。 

  初机有骏犬,名曰黄耳,甚爱之。既而羁寓京师,久无家问,笑语犬曰:“我家绝无书信,汝能赍书取消息不?”犬摇尾作声。机乃为书以竹筒盛之而系其颈,犬寻路南走,遂至其家,得报还洛。其后因以为常。时中国多难,顾荣、戴若思等咸劝机还吴,机负其才望,而志匡世难,故不从。 

  冏既矜功自伐,受爵不让,机恶之,作《豪士赋》以刺焉。其序曰: 

  夫立德之基有常,而建功之路不一。何则?修心以为量者存乎我,因物以成务者系乎彼。存乎我者,隆杀止乎其域;系乎彼者,丰约惟所遭遇。落叶俟微飙以陨,而风之力盖寡;孟尝遭雍门以泣,而琴之感以末。何哉?欲陨之叶无所假烈风,将坠之泣不足烦哀响也。是故苟时启于天,理尽于人,庸夫可以济圣贤之功,斗筲可以定烈士之业。故曰“才不半古,功已倍之”,盖得之于时世也。历观今古,徼一时之功而居伊、周之位者有矣。 

  夫我之自我,智士犹婴其累;物之相物,昆虫皆有此情。夫以自我之量而挟非常之勋,神器晖其顾眄,万物随其俯仰,心玩居常之安,耳饱从谀之说,岂识乎功在身外,任出才表者哉!且好荣恶辱,有生之所大期,忌盈害上,鬼神犹且不免,人主操其常柄,天下服其大节,故曰天可仇乎。而时有玄服荷戟,立乎庙门之下,援旗誓众,奋于阡陌之上,况乎世主制命,自下裁物者乎!广树恩不足以敌怨,勤兴利不足以补害,故曰代大匠斫者必伤其手。且夫政由宁氏,忠臣所以慷慨;祭则寡人,人主所不久堪。是以君奭怏怏,不悦公旦之举;高平师师,侧目博陆之势。而成王不遣嫌吝于怀,宣帝若负芒刺于背,非其然者欤? 

  嗟乎!光于四表,德莫富焉。王曰叔父,亲莫昵焉。登帝天位,功莫厚焉。守节没齿,忠莫至焉。而倾侧颠沛,仅而自全,则伊生抱明允以婴戮,文子怀忠敬而齿剑,固其所也。因斯以言,夫以笃圣穆亲,如彼之懿,大德至忠,如此之盛,尚不能取信于人主之怀,止谤于众多之口,过此以往,恶睹其可!安危之理,断可识矣。又况乎饕大名以冒道家之忌,运短才而易圣哲所难者哉!身危由于势过,而不知去势以求安;祸积起于宠盛,而不知辞宠以招福。见百姓之谋己,则申宫警守,以崇不畜之威;惧万方之不服,则严刑峻制,以贾伤心之怨。然后威穷乎震主,而怨行乎上下,众心日陊,危机将发,而方偃仰瞪眄,谓足以夸世,笑古人之未工,忘己事之已拙,知曩勋之可矜,暗成败之有会。是以事穷运尽,必有颠仆;风起尘合,而祸至常酷也。圣人忌功名之过己,恶宠禄之逾量,盖为此也。 

  夫恶欲之大端,贤愚所共有,而游子殉高位于生前,志士思垂名于身后,受生之分,惟此而已。夫盖世之业,名莫盛焉;率意无违,欲莫顺焉。借使伊人颇览天道,知尽不可益,盈难久持,超然自引,高揖而退,则巍巍之盛,仰邈前贤,洋洋之风,俯观来籍,而大欲不止于身,至乐无愆乎旧,节弥效而德弥广,身逾逸而名逾劭。此之不为,而彼之必昧,然后河海之迹堙为穷流,一匮之衅积成山岳,名编凶顽之条,身厌荼毒之痛,岂不谬哉!故聊为赋焉,庶使百世少有悟云。 

  冏不之悟,而竟以败。 

  机又以圣王经国,义在封建,因采其远指,著《五等论》曰: 

  夫体国经野,先王所慎,创制垂基,思隆后叶。然而经略不同,长世异术。五等之制,始于黄、唐,郡县之治,创于秦、汉,得失成败,备在典谟,是以其详可得而言。 

  夫王者知帝业至重,天下至广。广不可以偏制,重不可以独任。任重必于借力,制广终乎因人。故设官分职,所以轻其任也;并建伍长,所以弘其制也。于是乎立其封疆之典,裁其亲疏之宜,使万国相维,以成盘石之固;宗庶杂居,而定维城之业。又有以见绥世之长御,识人情之大方,知其为人不如厚己,利物不如图身;安上在于悦下,为己存乎利人。故《易》曰“悦以使人,人忘其劳”,孙卿曰“不利而利之,不如利而后利之利也”。是以分天下以厚乐,则己得与之同忧;飨天下以丰利,而己得与之共害。利博而恩笃,乐远则忧深,故诸侯享食土之实,万国受传世之祚。夫然,则南面之君各务其政,九服之内知有定主,上之子爱于是乎生,下之礼信于是乎结,世平足以敦风,道衰足以御暴。故强毅之国不能擅一时之势,雄俊之人无所寄霸王之志。然后国安由万邦之思化,主尊赖群后之图身,譬犹众目营方,则天网自昶;四体辞难,而心膂获乂。盖三代所以直道,四王所以垂业也。 

  夫盛衰隆弊,理所固有,教之废兴,系乎其人,原法期于必谅,明道有时而暗。故世及之制弊于强御,厚下之典漏于末折,侵弱之衅遘自三委,陵夷之祸终乎七雄。昔成汤亲照夏后之鉴,公旦目涉商人之戒,文质相济,损益有物。然五等之礼,不革于时,封畛之制,有隆尔者,岂玩二王之祸而暗经世之算乎?固知百世非可悬御,善制不能无弊,而侵弱之辱愈于殄祀,土崩之困痛于陵夷也。是以经始获其多福,虑终取其少祸,非谓侯伯无可乱之符,郡县非兴化之具。故国忧赖其释位,主弱凭于翼戴。及承微积弊,王室遂卑,犹保名位,祚垂后嗣,皇统幽而不辍,神器否而必存者,岂非事势使之然欤! 

  降及亡秦,弃道任术,惩周之失,自矜其得。寻斧始于所庇,制国昧于弱下,国庆独飨其利,主忧莫与共害。虽速亡趋乱,不必一道,颠沛之衅,实由孤立。是盖思五等之小怨,亡万国之大德,知陵夷之可患,暗土崩之为痛也。周之不竞,有自来矣。国乏令主,十有余世。然片言勤王,诸侯必应,一朝振矜,远国先叛,故强晋收其请隧之图,暴楚顿其观鼎之志,岂刘、项之能窥关,胜、广之敢号泽哉!借使秦人因循其制,虽则无道,有与共亡,覆灭之祸,岂在曩日! 

  汉矫秦枉,大启王侯,境土逾溢,不遵旧典,故贾生忧其危,晁错痛其乱。是以诸侯岨其国家之富,凭其士庶之力,势足者反疾,土狭者逆迟,六臣犯其弱纲,七子冲其漏网,皇祖夷于黔徒,西京病于东帝。是盖过正之灾,而非建侯之累也。然吕氏之难,朝士外顾;宋昌策汉,必称诸侯。逮至中叶,忌其失节,割削宗子,有名无实,天下旷然,复袭亡秦之轨矣。是以五侯作威,不忌万国;新都袭汉,易于拾遗也。光武中兴,纂隆皇统,而由遵覆车之遗辙,养丧家之宿疾,仅及数世,奸宄弃斥。卒有强臣专朝,则天下风靡,一夫从衡,而城池自夷,岂不危哉! 

  在周之衰,难兴王室,放命者七臣,干位者三子,嗣王委其九鼎,凶族据其天邑,钲鼙震于阃宇,锋镝流于绛阙,然祸止畿甸,害不覃及,天下晏然,以安待危。是以宣王兴于共和,襄惠振于晋、郑。岂若二汉阶闼暂扰,而四海已沸,嬖臣朝入,九服夕乱哉! 

  远惟王莽篡逆之事,近览董卓擅权之际,亿兆悼心,愚智同痛。然周以之存,汉以之亡,夫何故哉?岂世乏曩时之臣,士无匡合之志欤?盖远绩屈于时异,雄心挫于卑势耳。故烈士扼腕,终委寇仇之手;中人变节,以助虐国之桀。虽复时有鸠合同志以谋王室,然上非奥主,下皆市人,师旅无先定之班,君臣无相保之志,是以义兵云合,无救劫杀之祸,众望未改,而已见大汉之灭矣。 

  或以“诸侯世位,不必常全,昏主暴君,有时比迹,故五等所以多乱。今之牧守,皆官方庸能,虽或失之,其得固多,故郡县易以为政”。夫德之休明,黜陟日用,长率连属,咸述其职,而淫昏之郡无所容过,何则其不治哉!故先代有以兴矣。苟或衰陵,百度自悖,鬻官之吏以货准财,则贪残之萌皆群后也,安在其不乱哉!故后王有以之废矣。且要而言之,五等之君,为己思政;郡县之长,为吏图物。何以征之?盖企及进取,仕子之常志;修己安人,良士所希及。夫进取之情锐,而安人之誉迟,是故侵百姓以利己者,在位所不惮;损实事以养名者,官长所夙慕也。君无卒岁之图,臣挟一时之志。五等则不然。知国为己土,众皆我民;民安,己受其利;国伤,家婴其病。故前人欲以垂后,后嗣思其堂构,为上无苟且之心,群下知胶固之义。使其并贤居政,则功有厚薄;两愚处乱,则过有深浅。然则八代之制,几可以一理贯;秦、汉之典,殆可以一言蔽也。 

  时成都王颖推功不居,劳谦下士。机既感全济之恩,又见朝廷屡有变难,谓颖必能康隆晋室,遂委身焉。颖以机参大将军军事,表为平原内史。太安初,颖与河间王颙起兵讨长沙王乂,假机后将军、河北大都督,督北中郎将王粹、冠军牵秀等诸军二十余万人。机以三世为将,道家所忌,又羁旅入宦,屯居群士之右,而王粹、牵秀等皆有怨心,固辞都督。颖不许。机乡人孙惠亦劝机让都督于粹,机曰:“将谓吾为首鼠避贼,适所以速祸也。”遂行。颖谓机曰:“若功成事定,当爵为郡公,位以台司,将军勉之矣!”机曰:“昔齐桓任夷吾以建九合之功,燕惠疑乐毅以失垂成之业,今日之事,在公不在机也。”颖左长史卢志心害机宠,言于颖曰:“陆机自比管、乐,拟君暗主,自古命将遣师,未有臣陵其君而可以济事者也。”颖默然。机始临戎,而牙旗折,意甚恶之。列军自朝歌至于河桥,鼓声闻数百里,汉、魏以来,出师之盛,未尝有也。长沙王乂奉天子与机战于鹿苑,机军大败,赴七里涧而死者如积焉,水为之不流,将军贾棱皆死之。 

  初,宦人孟玖弟超并为颖所嬖宠。超领万人为小都督,未战,纵兵大掠。机录其主者。超将铁骑百余人,直入机麾下夺之,顾谓机曰:“貉奴能作督不!”机司马孙拯劝机杀之,机不能用。超宣言于众曰:“陆机将反。”又还书与玖言机持两端,军不速决。及战,超不受机节度,轻兵独进而没。玖疑机杀之,遂谮机于颖,言其有异志。将军王阐、郝昌、公师籓等皆玖所用,与牵秀等共证之。颖大怒,使秀密收机。其夕,机梦黑幰绕车,手决不开,天明而秀兵至。机释戎服,著白帢,与秀相见,神色自若,谓秀曰:“自吴朝倾覆,吾兄弟宗族蒙国重恩,入侍帷幄,出剖符竹。成都命吾以重任,辞不获已。今日受诛,岂非命也!”因与颖笺,词甚凄恻。既而叹曰:“华亭鹤唳,岂可复闻乎!”遂遇害于军中,时年四十三。二子蔚、夏亦同被害。机既死非其罪,士卒痛之,莫不流涕。是日昏雾昼合,大风折木,平地尺雪,议者以为陆氏之冤。 

  机天才秀逸,辞藻宏丽,张华尝谓之曰:“人之为文,常恨才少,而子更患其多。”弟云尝与书曰:“君苗见兄文,辄欲烧其笔砚。”后葛洪著书,称“机文犹玄圃之积玉,无非夜光焉,五河之吐流,泉源如一焉。其弘丽妍赡,英锐漂逸,亦一代之绝乎!”其为人所推服如此。然好游权门,与贾谧亲善,以进趣获讥。所著文章凡三百余篇,并行于世。 

  孙拯者,字显世,吴都富春人也。能属文,仕吴为黄门郎。孙皓世,侍臣多得罪,惟拯与顾荣以智全。吴平后,为涿令,有称绩。机既为孟玖等所诬收拯考掠,两踝骨见,终不变辞。门生费慈、宰意二人诣狱明拯,拯譬遣之曰:“吾义不可诬枉知故,卿何宜复尔?”二人曰:“仆亦安得负君!”拯遂死狱中,而慈、意亦死。 

  云字士龙,六岁能属文,性清正,有才理。少与兄机齐名,虽文章不及机,而持论过之,号曰“二陆”。幼时吴尚书广陵闵鸿见而奇之,曰:“此兒若非龙驹,当是凤雏。”后举云贤良,时年十六。吴平,入洛。机初诣张华,华问云何在。机曰:“云有笑疾,未敢自见。”俄而云至。华为人多姿制,又好帛绳缠须。云见而大笑,不能自已。先是,尝著缞绖上船,于水中顾见其影,因大笑落水,人救获免。云与荀隐素未相识,尝会华坐,华曰:“今日相遇,可勿为常谈。”云因抗手曰:“云间陆士龙。”隐曰:“日下荀鸣鹤。”鸣鹤,隐字也。云又曰:“既开青云睹白雉,何不张尔弓,挟尔矢?”隐曰:“本谓是云龙骙骙,乃是山鹿野麋。兽微弩强,是以发迟。”华抚手大笑。刺史周浚召为从事,谓人曰:“陆士龙当今之颜子也。” 

  俄以公府掾为太子舍人,出补浚仪令。县居都会之要,名为难理。云到官肃然,下不能欺,市无二价。人有见杀者,主名不立,云录其妻,而无所问。十许日遣出,密令人随后,谓曰:“其去不出十里,当有男子候之与语,便缚来。”既而果然。问之具服,云:“与此妻通,共杀其夫,闻妻得出,欲与语,惮近县,故远相要候。”于是一县称其神明。郡守害其能,屡谴责之,云乃去官。百姓追思之,图画形象,配食县社。 

  寻拜吴王晏郎中令。晏于西园大营第室,云上书曰:“臣窃见世祖武皇帝临朝拱默,训世以俭,即位二十有六载,宫室台榭无所新营,屡发明诏,厚戒丰奢。国家纂承,务在遵奉,而世俗陵迟,家竞盈溢,渐渍波荡,遂已成风。虽严诏屡宣,而侈俗滋广。每观诏书,众庶叹息。清河王昔起墓宅时,手诏追述先帝节俭之教,恳切之旨,形于四海。清河王毁坏成宅以奉诏命,海内听望,咸用欣然。臣愚以先帝遗教日以陵替,今与国家协崇大化、追阐前踪者,实在殿下。先敦素朴而后可以训正四方;凡在崇丽,一宜节之以制,然后上厌帝心,下允时望。臣以凡才,特蒙拔擢,亦思竭忠效节以报所受之施,是以不虑犯迕,敢陈所怀。如愚臣言有可采,乞垂三省。” 

  时晏信任部将,使覆察诸官钱帛,云又陈曰:“伏见令书,以部曲将李咸、冯南、司马吴定、给使徐泰等覆校诸官市买钱帛簿。臣愚以圣德龙兴,光有大国,选众官材,庶工肄业。中尉该、大农诞皆清廉淑慎,恪居所司,其下众官,悉州闾一介,疏暗之咎,虽可日闻,至于处义用情,庶无大戾。今咸、南军旅小人,定、泰士卒厮贱,非有清慎素著,忠公足称。大臣所关,犹谓未详,咸等督察,然后得信,既非开国勿用之义,又伤殿下推诚旷荡之量。虽使咸等能尽节益国,而功利百倍,至于光辅国美,犹未若开怀信士之无失。况所益不过姑息之利,而使小人用事,大道陵替,此臣所以慷慨也。臣备位大臣,职在献可,苟有管见,敢不尽规。愚以宜发明令,罢此等覆察,众事一付治书,则大信临下,人思尽节矣。” 

  云爱才好士,多所贡达。移书太常府荐同郡张赡曰:“盖闻在昔圣王,承天御世,殷荐明德,思和人神,莫不崇典谟以教思,兴礼学以陶远。是以帝尧昭焕而道协人天,西伯质文而周隆二代。大晋建皇,崇配天地,区夏既混,礼乐将庸。君侯应历运之会,赞天人之期,博延俊茂,熙隆载典。伏见卫将军舍人同郡张赡,茂德清粹,器思深通。初慕圣门,栖心重仞,启涂及阶,遂升枢奥。抽灵匮于秘宫,披金滕于玄夏,思乐百氏,博采其珍;辞迈翰林,言敷其藻。探微集逸,思心洞神;论道属书,篇章光觌。含奇宰府,婆娑公门。栖静隐宝,沦虚藏器;褧裳袭锦,缁衣被玉。曾泉改路,悬车将迈,考盘下位,岁聿屡迁。搢绅之士,具怀忾恨。方今太清辟宇,四门启籥,玄纲括地,天网广罗;庆云兴以招龙,和风起而仪凤,诚岩穴耀颖之秋,河津托乘之日也。而赡沈沦下位,群望悼心。若得端委太学,错综先典;垂缨玉阶,论道紫宫,诚帝室之瑰宝,清庙之伟器。广乐九奏,必登昊天之庭;《韶》《夏》六变,必飨上帝之祀矣。” 

  入为尚书郎、侍御史、太子中舍人、中书侍郎。成都王颖表为清河内史。颖将讨齐王冏,以云为前锋都督。会冏诛,转大将军右司马。颖晚节政衰,云屡以正言忤旨。孟玖欲用其父为邯郸令,左长史卢志等并阿意从之,而云固执不许,曰:“此县皆公府掾资,岂有黄门父居之邪!”玖深忿怨。张昌为乱,颖上云为使持节、大都督、前锋将军以讨昌。会伐长沙王,乃止。 

  机之败也,并收云。颖官属江统、蔡克、枣嵩等上疏曰:“统等闻人主圣明,臣下尽规,苟有所怀,不敢不献。昨闻教以陆机后失军期,师徒败绩,以法加刑,莫不谓当。诚足以肃齐三军,威示远近,所谓一人受戮,天下知诫者也。且闻重教,以机图为反逆,应加族诛,未知本末者,莫不疑惑。夫爵人于朝,与众共之;刑人于市,与众弃之。惟刑之恤,古人所慎。今明公兴举义兵,以除国难,四海同心,云合响应,罪人之命,悬于漏刻,泰平之期,不旦则夕矣。机兄弟并蒙拔擢,俱受重任,不当背罔极之恩,而向垂亡之寇;去泰山之安,而赴累卵之危也。直以机计虑浅近,不能董摄群帅,致果杀敌,进退之间,事有疑似,故令圣鉴未察其实耳。刑诛事大,言机有反逆之征,宜令王粹、牵秀检校其事。令事验显然,暴之万姓,然后加云等之诛,未足为晚。今此举措,实为太重,得则足令天下情服,失则必使四方心离,不可不令审谛,不可不令详慎。统等区区,非为陆云请一身之命,实虑此举有得失之机,敢竭愚戆,以备诽谤。”颖不纳。统等重请,颖迟回者三日。卢志又曰:“昔赵王杀中护军赵浚,赦其子骧,骧诣明公而击赵,即前事也。”蔡克入至颖前,叩头流血,曰:“云为孟玖所怨,远近莫不闻。今果见杀,罪无彰验,将令群心疑惑,窃为明公惜之。”僚属随克入者数十人,流涕固请,颖恻然有宥云色。孟玖扶颖入,催令杀云。时年四十二。有二女,无男。门生故吏迎丧葬清河,修墓立碑,四时祠祭。所著文章三百四十九篇,又撰《新书》十篇,并行于世。 

  初,云尝行,逗宿故人家,夜暗迷路,莫知所从。忽望草中有火光,于是趣之。至一家,便寄宿,见一年少,美风姿,共谈老子,辞致深远。向晓辞去,行十许里,至故人家,云此数十里中无人居,云意始悟。却寻昨宿处,乃王弼冢。云本无玄学,自此谈老殊进。 

  云弟耽为平东祭酒,亦有清誉,与云同遇害。大将军参军孙惠与淮南内史硃诞书曰:“不意三陆相携暗朝,一旦湮灭,道业沦丧,痛酷之深,荼毒难言。国丧俊望,悲岂一人!”其为州里所痛悼如此。后东海王越讨颖,移檄天下,亦以机、云兄弟枉害罪状颖云。 

  喜字恭仲。父瑁,吴吏部尚书。喜仕吴,累迁吏部尚书。少有声名,好学有才思。尝为自叙,其略曰:“刘向省《新语》而作《新序》,桓谭咏《新序》而作《新论》。余不自量,感子云之《法言》而作《言道》,睹贾子之美才而作《访论》,观子政《洪范》而作《古今历》,鉴蒋子通《万机》而作《审机》,读《幽通》、《思玄》、《四愁》而作《娱宾》、《九思》,真所谓忍愧者也。”其书近百篇。 

  吴平,又作《西州清论》传于世,借称诸葛孔明以行其书也。有《较论格品篇》曰:“或问予,薛莹最是国士之第一者乎?答曰:‘以理推之,在乎四五之间,问者愕然请问。答曰:‘夫孙皓无道,肆其暴虐,若龙蛇其身,沈默其体,潜而勿用,趣不可测,此第一人也。避尊居卑,禄代耕养,玄静守约,冲退澹然,此第二人也。侃然体国思治,心不辞贵,以方见惮,执政不惧,此第三人也。斟酌时宜,在乱犹显,意不忘忠,时献微益,此第四人也。温恭修慎,不为谄首,无所云补,从容保宠,此第五人也。过此已往,不足复数。故第二已上,多沦没而远悔吝,第三已下,有声位而近咎累。是以深识君子,晦其明而履柔顺也。’问者曰:‘始闻高论,终年启寤矣。’” 

  太康中,下诏曰:“伪尚书陆喜等十五人,南士归称,并以贞洁不容皓朝,或忠而获罪,或退身修志,放在草野。主者可皆随本位就下拜除,敕所在以礼发遣,须到随才授用。”乃以喜为散骑常侍,寻卒。子育,为尚书郎、弋阳太守。 

  赞曰:古人云:“虽楚有才,晋实用之。”观夫陆机、陆云,实荆、衡之杞梓,挺圭璋于秀实,驰英华于早年,风鉴澄爽,神情俊迈。文藻宏丽,独步当时;言论慷慨,冠乎终古。高词迥映,如朗月之悬光;叠意回舒,若重岩之积秀。千条析理,则电坼霜开;一绪连文,则珠流璧合。其词深而雅,其义博而显,故足远超枚、马,高蹑王、刘,百代文宗,一人而已。然其祖考重光,羽楫吴运,文武奕叶,将相连华。而机以廊庙蕴才,瑚琏标器,宜其承俊乂之庆,奉佐时之业,申能展用,保誉流功。属吴祚倾基,金陵毕气,君移国灭,家丧臣迁。矫翮南辞,翻栖火树;飞鳞北逝,卒委汤池。遂使穴碎双龙,巢倾两凤。激浪之心未骋,遽骨修鳞;陵云之意将腾,先灰劲翮。望其翔跃,焉可得哉!夫贤之立身,以功名为本;士之居世,以富贵为先。然则荣利人之所贪,祸辱人之所恶,故居安保名,则君子处焉;冒危履贵,则哲士去焉。是知兰植中涂,必无经时之翠;桂生幽壑,终保弥年之丹。非兰怨而桂亲,岂涂害而壑利?而生灭有殊者,隐显之势异也。故曰,衒美非所,罕有常安;韬奇择居,故能全性。观机、云之行己也,智不逮言矣。睹其文章之诫,何知易而行难?自以智足安时,才堪佐命,庶保名位,无忝前基。不知世属未通,运钟方否,进不能辟昏匡乱,退不能屏迹全身,而奋力危邦,竭心庸主,忠抱实而不谅,谤缘虚而见疑,生在己而难长,死因人而易促。上蔡之犬,不诫于前,华亭之鹤,方悔于后。卒令覆宗绝祀,良可悲夫!然则三世为将,衅钟来叶;诛降不祥,殃及后昆。是知西陵结其凶端,河桥收其祸末,其天意也,岂人事乎! 




   




 

 2012-12-17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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