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轮(中篇小说连载14)

 昵称12783715 2020-02-15

     六四:翩翩,不富。以其邻,不戒以孚。      

    桌上的半截白蜡烛还没燃完,就因烛芯倾斜而不吹自灭。秦轮坐在暗夜中,掩卷沉思。他很想哭,可鼻腔中虽然发酸,眼角却干涩涩的,没有半星泪珠涌出。也许是在狱中呆过几年,心肠大概有些变硬,或者是泪腺退化,丧失了造泪功能的缘故。他只好在心中,无声地呼唤着:“姐姐,我多情多义的姐姐,我宏情大义的好姐姐,轮子终于回来了,可如今您在哪儿……”

    秦轮因为挺身救治被毒蛇咬伤的同狱,立了功,提前获释。回到县里那一天,还是中午刚过。一下公共汽车,他便去寻觅当年曾与达娃校长同台演出过的旧礼堂。谁知那座记忆犹新的礼堂,早已荡然无存,代之而起的,是巍然屹立的现代化影剧院:剧院的屋顶,是薄壳形的钢化玻璃结构,造形象一只振翅欲飞的雄鹰;剧院的正门上方,悬挂着许多数米见方的影视广告牌──《火烧圆明园》、《第一滴血》。从剧院门口的十几道大理石台阶下来,往东西两边走,是新建不久的商业街:两旁店铺林立,美容院的三花筒在不停地旋转;歌舞厅的立体音响使游客的耳膜簌簌发颤;空气中弥漫着烤羊肉串与美式炸鸡的焦香味儿;小酒馆中充盈着南腔北调的猜拳划枚声;连那“嗡嗡”飞行的酒蝇儿,也增添着县城小街的热闹气氛……

    秦轮步行回到学校,已是傍晚时分。举目望去,学校早已旧貌换了新颜:四层的太阳能教学大楼,拔地而起;楼顶的锅状卫星接收天线,在夕阳下熠熠生辉;楼前的旗杆顶端,鲜艳的五星红旗在晚风中微微飘动。靠河畔的运动场上,一群学生在踢足球,你拼我抢,互不相让,面孔都很陌生。

    他信步来到达娃校长家住的那一栋平房跟前,不免吃了一惊,那平房已被拆卸得只剩一面土墙。民工们正在边拆边开挖地基,有的锹土,有的搬运石块,个个忙得满头大汗。几个肩背柳条篓儿的藏族普姆(姑娘),篓中盛满砖石,边干边唱着小曲儿:“你走过茫茫长夜,不用悲伤,没有诅咒,也没有眷恋。这世界,总要迈步向前,噢,昨天的太阳属于昨天,今天的日子有一个崭新的姿颜……”

    这首歌,秦轮非常熟悉,四年多以前,也曾听达娃校长唱过几次。如今,优美的旋律还在耳畔回荡,可当年唱歌之人,已经不知去了何方?秦轮有心上前探问,却又不敢贸然开口,也不愿打扰他们,便拎着装满香蕉和葡萄的网兜,转身往当年自己与尼玛住过的那一栋平房走去。

    没过多远,迎面走来一个似曾相识的藏族女孩,脸圆圆的,胸前抱着一把“扎木念”(六弦琴),边走边轻巧地弹拨。秦轮趋前一步,轻声询问:“同学,请问……?”“噢,您,您不是秦、秦老师吗?我叫卓玛,念初三的时候……”卓玛一打量,将琴往背后一推,高兴得几乎要跳起来。秦轮既感到意外,又觉得惭愧地扶了扶眼镜:“哦,我记起来了,怎么,你还在咯里念书吗?”“不,我已经从师范学校毕业了,今年刚分到这儿,教音乐课!”她喜孜孜地回答完,将琴拉到胸前,“叮叮咚咚”地顺手拨了一把。

   “恭喜恭喜!嗨,想不到,才四年多的功夫,学校的变化咯样大!”秦轮环顾校园,由衷地感叹着。“是呀,等明年,这后面几排平房,也要全部拆掉,盖成职工宿舍楼呢!”卓玛挥手指了一圈,猛然想起什么,忙转过话头问,“秦老师,您这次回来……”“我因减刑提前释放,回学校来看一看,看一看尼玛老师他们……”秦轮神色有些尴尬,欲言又止。

    “您找尼玛老师?走,我带您去!”卓玛兴冲冲地扭头往回走,边走边说,“他现在,已经是我们的校长啦!”“是吗?那——那达娃校长呢?”秦轮心头掠过一丝不祥的阴影,急切地追问。“她?早就去世了,就在她丈夫死后的那个冬天……”卓玛没说完,回头只见秦轮脚步有些踉跄,忙关切地问,“怎么,您有些不舒服吗?”“我,我有点头晕!”秦轮以手支额,眼前一黑,就在一家院门外蹲了下去。

    “很厉害吗?”卓玛边问边踮起脚跟来,朝院内着急地喊道,“尼玛校长,扎西阿姨,你们快出来!”话音刚落,只听屋门“咣当”一声,尼玛大摇大摆地跨了出来,一拉院门就问:“卓玛格拉,大呼小叫的啥子事情?”“校长,您看!”卓玛朝扶着墙壁缓缓站起的秦轮一指,尼玛蹦出院门,还隔着两三步,伸手就朝他的左肩砸了一拳:“哥们,原来是你呀!”

    “哎哟!”秦轮嘴巴一咧,又蹲了下去。“哥们,四年多不见,你咋还是这个熊样?!”尼玛双手往腰后一叉,腹部明显朝外凸起,边端详边不解地询问。“秦老师,刚才还说头晕咧!”卓玛在一旁抢着回答。“是吗?你怎么不早说?扎西,快出来!”尼玛说完,伸手搀住秦轮的一只胳膊。

    扎西早已站在身后,脚下还跟着个四岁左右的小普姆。扎西笑着埋怨:“你呀,还改不了那种毛燥劲儿,人家没病也会给你打出病来的。秦老师,你现在怎样?”“冇,冇关系,我只是有点累,歇会儿就好啦!”秦轮摆了摆手,就势站了起来。

    “梅朵,快叫叔叔!”扎西将那穿着藏装,头上梳着四支小辫儿的普姆推到跟前。秦轮俯身摸着她的头:“咯是谁呀?我怎么不认识呢?瞧,长得真像花一样!”“我女儿,你走的那年冬天生的,”尼玛拢着手臂,笑着介绍,“快,叫叔叔!”“不,应该叫伯伯呢!”

    梅朵两只眼珠好奇地滚动着,活像两粒泛亮的黑葡萄,小嘴一呶叫着:“珠珠!”“好,叫叔叔就当叔叔吧,梅朵,给!”秦轮已经几年没笑过,此时高兴得嘴唇不知往哪扯,那神态似笑非笑,比笑更难看,他将搁在身后的网兜提起,递了过来,小梅朵却把手缩回去了。扎西趋前替她接过,招呼着:“走,快进屋里坐。卓玛,你也进去喝杯热茶吧!”

    卓玛摆着手说:“不,过几天的联欢晚会节目还没定,我得赶紧找人排练呢!”“着啥急嘛?这个任务,就交给秦老师好啦,几年前,他就是学校文艺队的总导演呢!”尼玛竖起大拇指,朝侧面的秦轮比试着说。秦轮听了,脸上掠过一抹苦笑:“那,恐怕是明日黄花了!再说,顶多呆个一、两天,我就得走咧!”

    “走?往哪儿去?!”尼玛一瞪牛铃般的大眼,带着诧异的神色问,“哥们,学校就是你的家哩!”“家?我还——还有家吗?!”“怎么没有?你的宿舍,至今还保留着,扎西经常过去打扫。半个月前,就听司法局的领导说你要回来,扎西将你的被褥,都洗净缝好了!”尼玛拉住秦轮的手,似乎生怕他转眼又会失踪。“可我,我是坐过牢的人,留在咯里当教师,行吗?再说,你虽然当了校长,恐怕也……”秦轮满腹的忧虑尚未说出,尼玛已经轻拍着他的手背,加以宽慰:“哥们,这事你放心,县文教局好说,只等你一回来,我马上到地区,为你申办有关手续。这几天没事,你先放松一下,有空给卓玛他们指导指导,反正无论如何,都要等我回来……”

    没想到,这一等就等了个五、六天。秦轮白天四下走走,晚上便蜷缩在自己的旧宿舍中,哪儿都不去,也是为了避嫌。他觉得,自己完全是个多余的人。他想:尼玛没能按期返回,说明事情比较难办,再等下去恐怕也徒劳无益。况且,自己本来就没抱什么幻想。教师,乃人类灵魂的工程师,何等崇高的赞誉!自己虽然已经获释,但到底曾经作过囚徒,再厚着脸皮干下去,对教师这一行业,岂不是耻辱和玷污吗?因为坐过牢,也无颜回老家去见姐姐她们;至于今后走么子路,下广东,到海南……打工、经商、炒股……?都曾在心里翻来复去地盘算过成百上千次。返校咯一趟,总算冇白来,尤其今晚得到咯包日记,真比挖到一窖黄金还更珍贵,也许自己后半辈子,都将从中受用无穷。

    他决定明早就走,最好趁天还没亮的时候,便悄悄地离开学校,等自己寻找到容身之处,再回信来向尼玛说明一切。除了咯包日记,其余么子都不用带,就连那满箱满箱的书籍,都可以留赠给这所学校……秦轮边想,边摸黑将那些大大小小的日记本,一一叠好,重新捆扎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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