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桓谭《新论》推崇《左传》辨

 虚无嗯 2020-02-17

文    /    文科

一、抵牾

《意林》《太平御览》等引桓谭《新论》曰:

《左氏传》遭战国寝废,后百余年,鲁人榖梁赤为春秋,残略多所遗失。又有齐人公羊高缘经文作传,弥离其本事矣。左氏传于经,犹衣之表里,相待而成。经而无传,使圣人闭门思之,十年不能知也。

论者皆俱此以言桓谭推崇左传也。严可均注云:

案:君山推崇左氏如此。《史通》十四又引《东观汉记》:陈元奏云:光武兴立左氏,而桓谭、卫宏并共毁訾,故中道而废。事与《新论》违异,所未审也。

余以为此文不足以证桓谭之推崇左传也,此盖为桓谭之引文也。
《北堂书钞》及《御览》引《新论》云:

刘子政、子骏、子骏兄子伯玉,三人俱是通人,尤珍重左氏,教授子孙,下至妇女,无不读诵者。此亦蔽也。

此则必为桓谭本人之言论也,其评刘氏珍重《左传》之行为,而讥之曰蔽,其态度甚为明朗也。若此二文皆为桓谭之语,则似有龃龉之嫌也。
二、辩难
《新论》多引人之语而加以辩驳,如:

儒者或曰:“图王不成,其弊亦可以霸。”此言未是也。传曰:“孔氏门人五尺童子不言五霸事者,恶其违仁义而尚权诈也。”(《意林》《御览》)

张子侯曰:“扬子云,西道孔子也,乃贫如此。”吾应曰:“子云亦东道孔子也。昔仲尼岂独是鲁孔子?亦齐、楚圣人也。”(《意林》)

如此者尚为其全者,更有略去说者之称,非考不知其非桓谭之语也。如《史记<索隐>》引《新论》云:

太史公造书,书成,示东方朔;朔为平定,因署其下;太史公者,皆朔所加之者也。

其实此楼护之语,非桓谭之语也;非惟非桓谭之语,桓谭实极为嗤鄙此种说法也。《文心雕龙<知音>》云:

至如君卿唇舌,而谬欲论文,乃称史迁著书,咨东方朔;于是桓谭之徒,相顾嗤笑。

君卿者,楼护也,《知音》所言必是此事也。《文心雕龙<神思>》云“扬雄辍翰而惊梦,桓谭疾感于苦思”,而《新论》有云:

余少时见扬子云之丽文高论,不自量年少新进,而猥欲逮及。尝激一事而作小赋,用精思太剧,而立感动发病,弥日瘳。子云亦言,成帝时,赵昭仪方大幸,每上甘泉,诏令作赋,为之卒暴。思精苦,赋成,遂困倦小卧,梦其五藏出在地,以手收而内之。及觉,病喘悸大少气,病一岁,由此言之,尽思务精神也。

此即《神思》二句之本事也。故并此二事而观,刘勰当时取《新论》以为其论据也,而前引“太史公造书”云云者,非桓谭之辞而为楼护之辞也。
又《意林》引《新论》云:

东方朔短辞薄语,以谓信验,人皆谓朔大智,后贤莫之及。谭曰:鄙人有以狐为狸,以瑟为箜篌。此非徒不知狐与瑟为箜篌又不知狸与箜篌。乃非但言朔,亦不知后贤也。

此殆回应楼护之辞也,唯《意林》不引前文,故难知其先后之序也。
即此知今所存《新论》之片言只语,不可遽归于桓谭之名下也。
二、因袭
今存《新论》之文,又多有桓谭转引自他书者。
如《群书治要》所记淳于髡曲突徙薪事,略见《初学记》;而《初学记》于文前有“传曰”二字,此事亦见刘向《说苑》,故此“传”者,殆与《说苑》《新序》《战国策》《韩诗外传》之流相近,或直是《说苑》也。
又《后汉书》载桓谭《陈明政疏》,内引楚庄王问孙叔敖事,全同《说苑》之文。
又《三国志注》及《文选注》引《新论》,有雍门周鼓琴事,亦见《说苑》,而《新论》不过润湿其辞而已。
又《书钞》《御览》引《新论》言魏牟北见赵王事,前有“传记言”之语,而事又见《战国策》也。
又《治要》引《新论》,其借齐桓问郭氏之墟事以论王莽,其事又见乎《新序》也。
又《初学记》引《新论》言齐桓公见麦丘老人事,《新序》与《韩诗外传》并有之。
又《御览》引《新论》曰:“宋康王为无头之冠以示勇。”则并见《新序》与《战国策》也。
又《书钞》《御览》引《新论》云“宣帝元康、神爵之间,丞相奏能鼓雅琴者,渤海赵定,梁国龙德。召见温室,知趣为侍郎。”
《别录》云:

雅琴之意,事皆出龙德《诸琴杂事》中。赵氏者,勃海人赵定也,宣帝时元康神爵间,丞相奏能鼓琴者勃海赵定、梁国龙德,皆召入见温室,使鼓琴待诏。定为人尚清静,少言语,善鼓琴,时间燕为散操,多为之涕泣者。(《后汉书注》《艺文类聚》等)

此《新论》之说所取材也(此段人多归之于《琴道》篇,而《琴道》乃班固等续成之,此不可考也)。
又《御览》引《新论》云:

公孙龙,六国时辩士也。为《坚白》之论,假物取譬,谓白马为非马。非马者,言白所以名色,马所以名形也。色非形,形非色。人不能屈。后乘白马,无符传,欲出关,关吏不听。此虚言难以夺实也。

而《别录》有佚文曰:“公孙龙持白马之论以度关。”(《初学记》),人言今本《公孙龙子》之《迹府》为桓谭所作,今观《新论》之文,其言公孙龙事,或取诸《别录》,而所以证其“虚言难以夺实”之观点也。
又《御览》引《新论》曰:

古《论语》二十一卷,与齐、鲁文异六百四十余字。古《孝经》一卷二十章,千八百七十二字,今异者四百余字。嘉论之林薮,文义之渊海也。

此种校雠结果,舍刘向《别录》外,桓谭无所取资也,而“嘉论之林薮,文义之渊海”乃桓谭之评语也。
凡此所言《说苑》《新序》《战国策》《别录》,皆出刘向之手,而考其成书时代,皆桓谭得见者也,《御览》引《新论》云“谭见刘向《新序》、陆贾《新语》,乃为《新论》”,是其明证也;桓谭与刘歆、扬雄交善,而每推崇扬雄之书,其于刘歆父子之书,想必亦极为重视,故每以为论资也。
又《文选注》引刘向《围棋赋》曰:“略观围棋,法於用兵,怯者无工,贪者先亡。”而《新论》云“世有围棋之戏,或言是兵法之类也...”此“或曰”者,岂亦刘向乎?
凡此种隐含式之引用,论其归属之人,则不可不察也。
四、澄源
前文既证桓谭对刘氏言论、著述之重视,乃复观前引《新论》议《左传》之文,则其甚符合刘歆之立场也,观其《移书让太常博士》可知也,故其或为桓谭引刘歆之语也。
此言“左氏传遭战国寝废”,而《文选注》引《新论》曰:“学者既多蔽暗,而师道又复缺然,此所以滋昏也。”此言学者蔽暗,前引《新论》评刘氏珍重《左传》曰“此亦蔽也”,而所谓“师道又复缺然”,正针对“《左氏传》遭战国寝废”之经历也。《别录》云:

左丘明授曾申,申授吴起,起授其子期,期授楚人铎椒,铎椒作《钞撮》八卷授虞卿,虞卿作《钞撮》九卷授荀卿,荀卿授张苍。(《左传正义》)

此种谱系甚不可靠也,且所传为《钞撮》,非《左传》本身,故废寝之说,不能为此所破也。
故余以为《文选注》之引文乃评刘歆欲立《左传》之事也,谓刘氏教授子孙妇女读诵《左传》,是其蔽暗也,而《左传》遭战国时之寝废,故师道缺然,有此二缘故而有滋昏之果也,此殆桓谭之本意也。
而此曰“亦”蔽者,则因刘氏父子有它蔽也,蔽于何?盖指神仙黄白之术、谶纬灾异之学是也,《新论》每言之,如:

刘子骏信方士虚言,谓神仙可学。(《御览》《类聚》)

余与刘子骏言养性无益。(《御览》)

至于谶纬灾异,则事具本传,《新论》中亦有其证,世所共知,此不繁述也。
五、因由
余以为光武欲立《左传》,而桓谭毁訾者,以刘歆确有篡改传文以助王莽之嫌疑也,又桓谭于《新论》中亦多讥讽卜筮之事,而《左传》则多以卜筮以验预言,此亦为一因由也。
光武之时,治《左传》者尚不善言谶,至于明帝,则莫不趋时,而君山早已因反谶而获罪,抑郁而死矣,君山之极诋立《左传》之事,其亦有预见乎其与图谶合流之趋势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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