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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樑:一介琴人徐青山

 风吟楼 2020-02-19

此文是若干年前写的一篇小文章,发表在《文史知识》2014年第11期上。直到现在,很多研究者还会强调徐上瀛是抗清志士,其实真没有必要刻意拔高,我们都只是普通人。曾经有一位素不相识的读者发短信给我说看到倒数第二段中的一些文字时竟然看哭了,确实,那也是我自己写得最动情的一段。

对于古琴美学研究而言,明末清初的著名琴家徐上瀛所著的《溪山琴况》一书历来备受推崇。而出于“知人论世”的习惯性思维,研究者往往会因为《溪山琴况》的价值进而反推其作者的人品和学养,将徐上瀛描述为一位抗清志士、一位不愿接受清朝统治者的遗民。然而仔细推敲现存的史料,这样的形象恐怕是未必能够成立的。

作为一介民间琴人,徐上瀛的详细生平已无法清晰还原,关于其生平的所有资料几乎都汇集于钱棻、陆符、夏溥、彭士圣等人为《大还阁琴谱》所作的序文中。根据晚明著名文人陆符作于明亡之甲申年(1644)末的序文我们可知:徐上瀛,号青山,娄东(今苏州太仓)人,曾两应武举。陆符于癸未年(1643)的秋末在杭州西湖畔初识青山,因深服于青山之琴音雅正、《琴况》精当,故欲荐其赴京,以正宫廷琴风。但是当青山于次年春北上至京口时,李自成已然攻破北京,崇祯帝自缢煤山,于是青山被迫南归。后虽欲“弃琴仗剑”,赴京效力,然终不遂其志,只得归隐吴门,改名为谼,号石汎,终老于苏州穹窿山的萧寺。

这一生平勾勒大致可谓平实,但详细推敲几篇序文的文字,却不难看出其中颇有隐晦之处:

第一,陆符在序文中言道,甲申之变后徐青山“闻破贼收京,北行有使,弃琴仗剑,诣军门请自效。使者不能与俱,留以佐守长江者,非其志也,遂谢去,徘徊白门。”从文字本身来看,似乎徐青山确实有着强烈的报国情怀;但问题是,“破贼收京”中的“贼”固然应指李自成的军队,而其主语则实为满洲。“北行有使”当指甲申六七月间弘光朝派遣左懋第、陈洪范等北使与清廷谈判交涉。左懋第等被清廷扣留,唯已暗中降清之陈洪范于十二月返南京,此次北使宣告失败。而陆符此序作于十月间,这时南明政局虽一片混乱,但弘光君臣犹存和平之幻想。因此当时青山所希望与使者同去的北京,在青山的心目中应当并非兵祸战火之京城,而是即将重返升平之京城。也正因此,我们在所谓“留以佐守长江者,非其志也”这一句中,便隐约可以窥见青山之“志”恐怕并非精忠报国之志——换言之,与其说青山看重的是国家的盛衰,不如说,他更希望自己的个人价值能够重新在京城得以实现。

第二,尽管其晚年弟子夏溥在序文中说青山“晚岁结茅穹窿,蓬蒿满径,不自知釜生鱼甑生尘也”,但却并不能就此推论青山甘于做一个淡泊无闻的前朝遗民。青山在“结茅穹窿”之后至少曾赴南通与通州知州彭士圣交游;而彭士圣乃汉军旗人,与青山当无夙交。彭氏在《琴谱序》中言道:

海内共推吴操,而徐君青山为之冠。其意尽黜新声,复还太古。余偶乘案牍余晷,听其抚音。……向者慕成连之曲而不可得,今幸于海上遇之,青山之移我情,其在是乎?

这里的“海上”二字一语双关,既指伯牙成连“海上移情”的典故,又指在现实中的“海上”遇到青山:一方面,序文后有“三韩彭士圣青琳父题于白琅署中”(顾炎武《日知录》卷二十九:“今人谓辽东为三韩”)的题记,“白琅”二字为南通之古称;另一方面,彭氏只需“偶乘案牍余暇”,不必远出官署即能“听其抚音”,可见并非彭氏屈驾吴中,乃是青山北上通州。因此综合来看,此处所谓的“海上”一地当即指近海之南通。而“偶乘”二字又自有一种居高临下之气,又可推想彭氏恐非真因仰慕琴学而主动礼请青山。青山以晚岁之身,渡江而访一素不相识之北人官员,所为何者?其目的,当亦与《溪山琴况》、《青山琴谱》之刊刻有关:“(青山)一日以所著论、谱示余,余不敢私,付之剞劂”——考虑到彭氏序文中的部分语句与《琴况》颇为相似,这里的“论”当即《溪山琴况》。

由于文献残缺,我们无法对青山的生平获得更详尽的了解,但是仅就以上所举的两点而言,便已足以纠正前人出于爱屋及乌的心理而对徐青山之形象所作的过度拔高。顺便可以一说的是,正所谓“弟子不必不如师”,青山弟子夏溥以《琴况》及《琴谱》所托之人,也是一汉军旗人“三韩蔡毓荣”;而夏溥之运气则远过于青山——康熙十二年(1673)春,他与时任川湖总督的蔡氏结识于衡山峰顶,蔡氏于是年秋作完《琴谱》之序,而是年十一月吴三桂即起兵于西南。其后数载两湖之地兵火连连,倘若夏溥于战时往见蔡氏,蔡氏忙于督战,或亦未必能够如夏溥所愿。而我们今天所能看到的《溪山琴况》和《大还阁琴谱》,主要就是这一蔡氏刊本,亦可谓偶然之幸事。

在明清易代之际的很多著作中,我们都不难发现浓重的家国之悲。但是这种家国之悲无论在《溪山琴况》中还是在青山师徒的行迹中,都是很难找寻得见的。我们甚至会因此产生疑问:在甲申国难之时,为何青山还念念于其《琴况》、《琴谱》的编订?为何会在新朝定鼎之初就主动与北来之当权者交游?——然而这样的质疑恐怕是近于苛责了。我们固然应该除去青山头上莫须有的精忠报国、遗民气节的光环,但却并不能走向另一个极端,而将青山贬为变节求荣的小人:徐上瀛只是一名普普通通的民间琴人。鼎革之际,或生或死全无定数;对于青山之类一介布衣而言,一旦身死,则湮灭无闻亦属寻常之事。但人生在世,倘若自始至终昏昏碌碌,也未尝不能安享天年;而倘若以一己之聪明,得窥天地堂奥于万一,成一段独得之思、独到之情,自当念念不已,终不忍其随己身而磨灭。故青山每以《琴况》示人,非图己身之功名,亦非必得其人之赏,而实求此书之存世。

读《溪山琴况》者,当识此青山隐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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