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绍兴老台门就如同经年的腊梅树，岁月流转，芳香愈浓。 一 农历年前，陪先生的外地大学同学游览绍兴，只有一天时间，我说上午首选鲁迅故里，下午再选位于一零四国道旁的运河园，游完可以直接上绍兴高铁北站走人。因为无论从哪个角度讲，鲁迅故里都是绍兴人文旅游的经典，而运河园集中了江南水乡的小桥流水和山水自然风光，此旅游组合可以在最短时间里让远方游客对绍兴有个大致了解。 就这样，陪同走进了粉墙黛瓦、石板路悠悠的鲁迅故里。故里其实是由四、五个老台门组成的台门建筑群，且均为清代建筑。 鲁迅故居周家新台门位于东昌坊口西侧，共分六进，共有大小房屋80余间，连同后面的百草园在内。光耀绍兴的大文豪鲁迅就出生在这座台门里。台门后面就是著名的百草园，园子原来是周姓人家共有的一个菜园，平时种一些瓜菜，秋后用来晒谷。这是鲁迅童年时代的乐园，常来玩耍嬉戏，品尝桑椹和覆盆子，在矮泥墙根一带捉蟋蟀、拔何首乌，夏天在园里纳凉，听长妈妈讲美女蛇的故事，冬天则在雪地上捕鸟雀，捕雀的方法是闰土的父亲传授的，少年鲁迅太性急，总是捕不了多少鸟雀。 在上世纪七十年代新建的鲁迅纪念馆陈列大厅的东首，就是鲁迅祖居——周家老台门，它坐北朝南，前临东昌坊口，后通咸欢河，与三味书屋隔河相望。老台门与新台门相比，更像一座士大夫的老宅。 三味书屋其实叫寿家台门，是鲁迅墪师寿镜吾家人世居之地，也是当时绍兴城里“称为最严厉的”私塾。鲁迅12 岁开始便在这里读书，前后长达约五年的时间。三味书屋一如先生文中写到那样，“从一扇黑油的竹门进去，第三间是书房。中间挂着一块匾道：三味书屋；匾下面是一幅画，画着一只很肥大的梅花鹿伏在古树下。”刻有“早”字的书桌在书房靠窗的角落里。 在绍兴鲁迅纪念馆西北侧，还有一座台门叫朱家台门，又称“老磐庐”，是绍兴古城中不可多得的花园台门建筑。朱家台门的主人叫朱阆仙，也是后来鲁迅家家道中落后买下周家新台门的朱文公的子孙。朱家台门原为越王望花宫故址，也是明初名将胡大海官宅的一部分。 详细参观整个鲁迅故里大约一两个小时，对外地游客来说，除了鲁迅的名人因素，恐怕最有视觉冲击力的还是这种风格明净淡雅、韵味古朴雅致的绍兴当地特色民居。 二 这种具有地域性特色的民居建筑就叫台门，台门是江南绍兴在全国独一无二的建筑。在绍兴，有个民谣最能概括曾经台门遍布： “绍兴城里十万人，十庙百庵八桥亭，台门足足三千零”，可见当年台门数量之多，多如繁星。 今天，绍兴老台门深藏在江南水乡的小巷深处，一座座幽静的院落，白墙黑瓦，飞檐翘角，居闹市而安朴实，傍清河而传古韵，让外地游客看一眼就难以忘怀。推门而进，天井里，飘散着古风遗韵，厅堂里，留驻着一个家族的昨日记忆。一座台门就是一部家族的兴衰史，透过岁月的斑驳痕迹，不经意间发现时光沉甸甸的积淀。 于我而言，这次偶然的鲁迅故里行，最惊艳的却是三味书屋后园的那一株盛放的腊梅，那株腊梅也许鲁迅读书那会儿就在，枝桠繁茂的梅树站在园子的角落边，金色的叶子尚残挂在枝头，却是花开满树。 腊梅在百花凋零的隆冬季节绽蕾，她的花香也许是全世界最特殊的芳香。当你浸润在那种沁人心脾的暗香时，一定会被这种“高逼格”的花香所俘虏。而作为“梅兰竹菊”四君子之首的梅正是象征了高洁傲岸的中国士大夫精神。此时，先生同学中有一位来自美国的教授，因久居美国，突发感慨：“好像从来没有在国外见到过腊梅。” 是的，只有在中式庭园里才有腊梅这种标配。而我也突然意识到，绍兴老台门就如同经年的腊梅树，岁月流转，芳香愈浓。 三 “台门”一词最早始于春秋时期。《春秋公羊传》载：“天子诸侯台门”。可见，春秋时期天子诸侯的住宅又别称为“台门”。台有“高”和“稳”的意思，就如一些高官后面要加一个台字：御史台、抚台、道台、学台等，同时台也是尊敬的意思。“台门”的原意是古时对有身份的人的住宅的尊称。 水乡泽国的越地，先民根据自然环境发明了干栏式建筑，这是一种底架打桩且高于地面而架空的木结构房屋，可起到防水、防兽和干燥通风的作用，从而形成最原始的建筑结构。随着社会的进步，铁器的出现，春秋战国时期，越国出现了高台建筑，比如越王宫台、飞翼楼、美人宫、灵台等。范蠡把西施、郑旦训练成绝世美人的那个宫台就是这种高台建筑，据文史专家研究，在今天的城东五云门外西施山上，就曾经建有“美人宫”。也许这就是绍兴历史上最早的台门建筑。 越国利用天然山丘为台，有的则筑土成台，再在台上建造房屋，宫台的大小及建筑形态不一。如越王宫台就是利用府山山麓营造的高台建筑，其宫台“周六百二十步，柱长三丈五尺三寸，溜高丈六尺，宫有百户，高丈二尺五寸。”越王宫台在今天年看来都是极具高眺灵动之美。 越王宫台到唐朝诗人李白游览越王台遗址时，已是满目苍夷。后来越王台屡建屡毁， 今天的越王台城楼，正是1980年根据南宋嘉定十五年（1222年）绍兴知府汪纲所建的越王台遗址上重建的。 春秋时期的高台建筑，在当时多为天子诸侯所享用。此后，随着建筑形态的变化，这种高台基遂渐渐演变为大台基。台基的四面全部为砖石砌筑，里面大多填土，表面也铺设砖石，作为建筑物的底座。台阶中间砌置的石台阶称为“踏道”，直通门户。等级较高的建筑，一般台基也较为显著。后来，越地百姓把这种台基上建造的独立宅院称为“台门”。 这就是台门的由来，成为较为固定形制的时间大约在南宋。 “台门”起初只是有身份之人才能建的住宅。随着时代的变迁，越地凡为官经商、功成名就或家境殷实的，都在老家造屋建宅，以荣宗耀祖，光照门楣。所以发展到明清时期，绍兴的台门已遍布城乡各地。 绍兴台门的设计与布局，往往因地制宜，自成风格。且从现代的研究看，台门借鉴了北方“四合院”的设计理念和思路，通常为平面规整、纵向展开的格局。这与绍兴历史上多次的人口大迁徙有关，中原文化对江南的影响是全方位的，特别是南宋以后的绍兴。 但是，无论怎样演变，绍兴老台门与其他民居有着显著不同的是她几千年传承的越文化元素，黑瓦和白灰墙是老台门的外观主色调，就连门窗一般也漆成黑色，这种庄重的“乌台门”始于越王卧薪尝胆、复国雪耻的文化基因。“乌台门”在江南的蓝天白云、灵山秀水间愈发衬托出她的凝重和神秘气质，这也让绍兴老台门历经时光沧桑，更显悠远之美。 四 台门的入口通道叫台门斗。典型的台门，要凸出或凹进墙面，做出一个叫“台门斗”的空间，而且台门斗地面要比住宅外面高一些，用台阶作为联系，如此，门的起步既然有高度又有空间，实现了“台”的意义。 而后依次是天井、堂屋、侧厢、座楼、园地。台门的面宽和进深则依据住户的身份高低、财力强弱、人口多寡而定。宽的有三开间、五开间、七开间不等，深的有二进、三进、五进、七进之别。台门的的“间”与“进”的数量即为一座台门气派与否的标志。 门斗后为天井，又称“明堂”，明堂地面一般由绍兴特有的大青石板铺设。进台门后，每进屋宇之间都用天井相联系，使前后两屋有间距相隔。天井的作用其实非常科学，夏天，天井可使空气流通，室内凉爽；冬天，天井可以使阳光照耀，温暖舒畅。天井里还可以种树栽花、设置盆景，或叠石为山，增添生活情趣。有的天井还凿有水井，以供生活之需；有的建有水池，既可养鱼观赏，又可供消防用水。 过天井，就是厅堂，是家族家庭商议大事、欢宴喜庆、祭祖敬神等重大活动的场所。厅堂一般都挂上一方堂匾，如“德寿堂”、“积善堂”、“报本堂”之类，家族的婚丧喜庆、祝福祭祖等大典都在厅堂里举行。 座楼即为住所，处于后院或西厢，并置于次间地位，或在楼上，以应“明堂暗房”，不显不露的规矩。明间堂屋用作小客厅、书房等，暗房则作卧室等休息用途，且长者居正屋，儿孙住厢房。 台门的布局和演变，其实都反映了中国传统文化思想中的“礼”。 在众多居室之间相联系和贯通的则是“廊”。有居室面前的檐廊，天井四周的回廊，厅堂的前廊和后廊，正屋与侧厢间的转角廊等等。人们行在走廊下，便可通达各个厅室，其作用不仅是连通，还可以遮阳避雨。 大户人家的后院或宅旁，往往建有私家花园，园内树木花卉、池塘小桥、假山湖石、亭台楼阁，一一呈现，极为精致优雅。花园一面与住宅相通，一面建有高墙或花窗，与街巷或河道相隔。更有大户人家在外墙河道处开设大门，可使船只直接驶入园内宅旁，便于主人足不出户，乘船进进出出。 在绍兴台门的门窗中，可见到各种独具匠心的表现手法和雕饰内容。房间及厅堂等处的门窗棂格，有各种不同质地的木雕。在窗格制作上，大多加设木雕画面及木雕小饰件，平添无数意趣。讲究的台门门窗除了一般常见的窗棂图案外，还有花卉植物、人兽动物以及戏曲故事、神物造像等。考究的台门还用石雕、雀替等装饰门窗。 台门的外墙建筑也是丰富多彩的，官宦台门，一般用材考究，四周檐墙高筑，外墙多用青石板砌筑，也有全部用金砖砌筑而成。小门小户则相对简陋，有用砖泥混合砌成，有用不规则石块叠筑。 绍兴台门的冠名方式，沉淀了浓重的越地文化。有的台门以仕进或官职为号，如状元台门、探花台门、翰林台门、尚书台门等。在科举入仕的年代，凡中举即可于门前树立旗杆，故绍兴有为数不少的台门称为“旗杆台门”。 有的台门则以建筑特点称呼，如石库台门、竹丝台门等。如果是八扇黑漆的竹丝台门，大概是官宦人家或书香门第。鲁迅故居和祖居均是这种黑漆的竹丝台门，鲁迅祖居的仪门上还挂有一块象征门庭品级的匾额——翰林，鲁迅的祖父是清朝的翰林。也有台门挂着“进士及第”等炫耀门庭的匾额。 越地还有聚族合居的传统，因此，多数台门都以姓氏冠名，如周家台门、寿家台门、朱家台门等。也有以开过的店号命名的，如开过当铺，人们就叫它当铺台门了。还有以方位命名的，如坐南朝北，就叫朝北台门，甚至还有叫歪摆台门的。建造台门时，风水先生认为：台门不能完全朝南，于是出现了歪摆台门的名称。 五 位于鲁迅故里都昌坊口的周家老台门，为鲁迅的七世祖周禾庵于清乾隆十九年（1754年）所建。因系周氏家族世居，故称周家台门。到鲁迅八世祖周熊占时，其家族人口繁衍，原有台门已容不下那么多族人居住，因此，清嘉庆年间又在西首建台门，绵延世系，称周家新台门，也是鲁迅出生和居住的地方，而原周家台门改称周家老台门了。鲁迅故里的几个台门都是绍兴较有代表性的台门建筑，规模较大，保存也比较完好。 现今，在绍兴的台门建筑中属于国家级文保单位的有鲁迅故居（含三味书屋、周家老台门）、秋瑾故居、吕府、蔡元培故居等，而散落在绍兴各地的其他老台门也不在少数，如仓桥直街保留了43个古色古香的老台门，安昌古镇保留了约104个老台门，尤以树场汇头台门群最为古朴秀丽，而诸暨的斯宅村其实就是一个以族群聚的台门建筑群，新昌和嵊州的乡村也散落着很多保存完好的老台门。 绍兴，一座座白墙黑瓦、庭院深深的台门，犹如一幅幅凝固了历史记忆的传神画作，向人们展示着古越的静态之美、律动之美、色彩之美，如同那婉转的越剧、芳香的黄酒、划行的乌蓬小船，带着绍兴特有的味道，绵柔入骨，此生难忘。 走出鲁迅故里三味书屋的一刹那，我蓦然悟到，那暗香浮动的老台门，就像老树开花，一头连着历史，一头连着未来。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