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都文学微刊·第21期】杨宝玉作品专辑

《金都文学微刊》2017.11.17（总第21期）

作者名片

杨宝玉，女，1966年生于山东招远，自1993年开始在《山东邮电报》、《大风筝》诗刊、《稻香湖》、《高县青年》、《金都文艺》等报刊发表文学作品，作品曾入选《乡韵》、《亮丽的彩虹》、《招远文学作品选》等多部文学作品集，2008年10月由中国文联出版社出版诗集《花落无声》，现为烟台市作家协会会员、招远市作家协会会员。

姥  姥

凌晨醒来，鸟鸣像在泉水中浸过般清冽，我来到院里，月季花凝着昨夜的水露，古朴地红着，这是姥姥留下的。昨晚，我整夜都与弥留中的姥姥在一起。

    姥姥病逝于肝癌。在生命的终点，她只剩下一把骨头，令人惨不忍睹。弥留之际，她的意识开始出现短暂的迷乱，双臂神经质般舞动着抓向空中，双目紧闭，嘴角抽搐。她在独自坠向死亡的深渊。当她终于从梦魇中醒来，我拉着她的手，不知怎么去安慰这样一个垂死的至亲的老人。我只觉得，必须让她获得面对死亡的力量，才有可能战胜巨大的死亡恐怖。我再也不忍看她恐惧和痛苦的样子了！情急之下竟脱口说道：“姥姥，您怕吗？”。我想自己当时真是残忍，这简直等于告诉她死亡的事实。稍稍停顿之后，轻轻地，她竟一如平日淡淡地说：“不怕”。想必，她体察了后辈们的痛苦不安，一种母性的本能，使她最终获得了超越死亡和痛苦的力量——那就是爱，母爱的力量！

最后，姥姥不再悸动，平静安详地躺着，闭着眼睛，我们以为她的意识已经远离。二姥姥悄悄地说怎么还戴着耳坠？据说老人是不好戴着首饰走的。大家何曾不知？但老人素来极其珍爱这些东西，我们如何能忍心活生生从她身上摘下来呢？大家相视无语，不知如何是好。突然姥姥的手抖抖索索、吃力地向上摸去，脸上肌肉扭曲地紧绷着——显然在用尽最后的力气，终于摸到了耳环，拼了死命地拽。我无限凄楚地看着小姨上前帮她摘下，一屋子的哭泣声骤然而起。但愿、但愿，她能明了这一切，否则将成永远的遗憾。无可说明、无可补偿。这种巨大的楚痛，这种生死之际巨大的恐惧和悲绝，令我肝肠寸断，生命几近崩溃，我几乎没有任何力量再支撑起自己的躯体，此刻，我感受到生命竟这般脆薄，它甚至不能负载我们如此的痛苦。

泪水纷然中，分明地，我看到姥姥的双眼睁开一条缝，那是她向人世间最后的一瞥，这其中饱含了怎样的深情和不舍啊！那是令人断肠的一瞥。姥姥啊，为什么生命会骤然断裂？为什么死神要活生生地撕开我们，让我们从此一别阴阳相隔？

姥姥故去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无法从悲痛中恢复过来。那段时间生命像失去了根基，眼前梦里总是她生前的音容笑貌。她在垂危之际仍然隐忍着痛苦和恐惧安慰我们，仍然不愿意令他的亲人们为自己担心和伤悲，毅然决然地自己亲手摘下首饰，这就是姥姥。她善良到了极至，她宽爱、勤朴终生，令人不忍回思，想起来心口就是揉碎般的痛。

母亲兄妹六个，姥爷常年在外奔波，是姥姥一手将几个孩子抚养长大。那时尚未分家，姥姥刚生了孩子七天，就得下炕操持一家十几口人的吃穿。当时的粮食都要人工来磨，无法想象，一个刚生了孩子没几天的柔弱的女子，是用怎样的力量一圈一圈地推着巨大的石磨盘，磨出十几口人的口粮，还要带着孩子做好饭。而姥姥，又是一个体质单薄的女子。

分家后，姥姥与婆婆相居一处，十几年如一日，从未红过脸。那时，她们俩各自都养了鸡，一段时间，姥姥的鸡蛋不翼而飞了。那个年代，鸡就是农家的小银行，油盐酱醋全靠几只鸡蛋。姥姥心里怀疑是婆婆捡了去，但始终没吱声，一直都没人知道她丢了鸡蛋。直到有一天，家里请人凿磨，那人一掀磨盘，磨眼下竟有一堆鸡蛋。叫来姥姥，人们才知道丢鸡蛋的事。那人无不感慨地说：“你家婆媳关系真是太好了，真是少见呐！”。

二姥姥家的孩子因姥姥待她们极好，常挤在这边吃住。那时日子虽然清苦，姥姥对她们仍犹如自己亲生一般，每每做了好饭，孩子们都愿意跑到这边一起吃，要是哪个孩子没到，姥姥就赶紧打发人过去叫。小时候我在姥姥家住，一直搞不明白一大家人的关系。明明二姥姥家有地方住，一大堆人非爱挤在姥姥家的破炕上，厢房住着三个舅舅，正屋只有两铺炕，二姥姥家四个女儿，姥姥家两个，加上姥姥和婆婆还有我，一共九个人，分布在两铺炕上，冬天还好，到了夏天，我至今还记得那种奥热，几乎令人窒息般地难受。还要放蚊帐，那时候的蚊帐是那种厚重的棉线织成的，遇上特别闷热的天气，躺在蚊帐里，有时真有些被憋的喘不过气的感觉。而且还不能开窗，因为傍晚的时候大家都出去乘凉时，关门闭窗点燃艾草熏了蚊子，睡觉时便不敢再开窗户，怕再放蚊子进来。虽说有蚊帐，想想一大堆人，那蚊帐起不了多大作用，因为经常不是这儿被撑开就是那儿被撑开。记忆里，夏天除了热，就是半夜被蚊子咬醒，然后几个姨姨举着个小油灯睡眼朦胧地捉蚊子，有一次一个不小心，连蚊帐都点着了。所以，那个时候，我一直把过夏天当做一件恐怖的事情，以为夏天必是要那般苦熬着的。就算这样的日子，家里也总是笑声不断，尤其到了晚上，一家老小炕上一堆、炕下一堆，满屋子嘻嘻哈哈，真是其乐融融，从未看到姥姥因此而不耐烦过。

现在想想，那种清贫的日子，难道姥姥竟然从未想过自己本已拮据的生活，哪里还能经得起如此这般铺费？难道她真的一点点私心都没有？二姥爷离世的早，姥爷在外挣了钱，总是一分三份，她们妯娌俩和婆婆每人一份，虽然姥姥还要操持一大家人的生活，但从未抱怨过什么。我不知道做为一个女人，她心里是否真的会没有过半点怨言，也许，她本性的善良与质朴，将一丝丝的不满和幽怨深深地埋藏心底，脸上恒常地微笑着。以至于，在她无意识的时候也是淡淡地微微笑着，有几分机械，其实那已是一种习惯了的表情。她以这种恒常的微笑，面对生活中的一切磨难。多年以后，当我自己也步入了中年，经历了生活的风风雨雨之后，我才突然明白那种微笑的意义：那是一种坚韧，一种传统的中国女性普遍具有的坚韧品格。无论生活给予她们什么，她们都会无怨无悔地坦然面对，用自己柔弱的肩膀扛起生命中所有的一切。

二姨生了孩子，户口也一直不愿迁到婆家去，仍然不想离开这个大家庭，带着孩子在这边生活，姥姥又要更多地操劳了。那时候村里有粉丝厂，二姨按规定是要去粉丝厂干活的，并还常常要上夜班，有时要半夜去。姥姥体谅二姨要照顾孩子，就决定替二姨去干活。已是六十多的女人了，粉房的活就算年轻人也觉得吃力。二姨干的活是将粉丝从一个大缸里捞出来装到车上，湿淋淋的一大捆从水里捞出来的粉丝，重量应该是不轻的，整个过程就是不断地重复这个动作。可想而知，对姥姥来说这劳动强度该有多大。

常常地，傍晚一家人围在炕上说说笑笑，姥姥就在我们身边不知不觉地睡过去了。她实在是太累了，太需要休息了。当我们突然发现姥姥睡着了，不敢大声说笑的时候，她又突然睁开了眼睛，轻轻地笑一笑。似乎告诉我们，没关系，我没睡，你们只管说。于是，说笑声又飞扬起来。姥姥就是这样一个人，一个为了儿女可以牺牲一切、奉献一切，却独独忘记了自己的人。

姥姥一生从未和谁红过脸，从不与人争斗和计较。村里无论男女老幼都爱跟她打交道，有她在的地方永远都充满着善意、快乐和温暖。姥姥离去后，满村的人无不哀哀悲戚，送殡的队伍排了好长好长。

愿姥姥一路走好，愿您这一世的辛劳化作来世的福祉，愿您在另一个世界里，不必再那么操劳和辛苦，做一个幸福快乐的小女子。

花的记忆

我是爱花的。那种细柔的温馨，一直可以追溯到童年。

许多的往事都忘记了，只余一片红雨纷纷。我至今仍能真切感受到那传送很远的浓郁香气。那是一片好大的芙蓉林。幼年的我，与几个儿时玩伴嘻戏林中，尽被浓香浸润。那种柔弱无骨的小花伞纷然洒落。树冠一片彤云，树下一层红泥，空气粉红而透明。童年，便是香浓而有着琥珀的光泽。

巧的是，我如今工作的小楼外，也是两行凄艳美伦的芙蓉树。初春，寒意尚在，便已在心里隐隐期望着一树红妆的消息。不仅仅因她独有的柔媚仙姿、蔼然的烟红；不仅仅因她凤尾般的叶羽，风情婉约；不仅仅因她丰腴的枝条，低徊缱倦；也不仅仅因她每一只小伞的降落，都让人心生怜惜。每到花深似海，总有种柔柔细细的感觉自心底析出，穿越岁月的重帷，直达最初的圣地，温暖、悠远。满目红雨，摇落的是那细碎的童稚天趣。

儿时仰目，如今凭楼俯视，两重天地，两种心境。这之间，隔了一段长长的岁月，自是又有可忆的花事了。少年的时光，略显苍白。那时，我们住在一个小村里，租一栋几近破败的老屋。院南边，有一小块空地。天性使然，我很费心思才寻来一块地瓜花的根茎，栽到松软的春泥里，日日祈盼芽孢的吐露。终于，鼓出了一节细细的牙尖，降红的有着肉的质感。它长得很快，只两三天，已有两寸多高了。我惊喜地看着第一片叶子的舒展。然而，它竟被鸡啄吃掉了。我找来两片黑瓦，竖起将它扣住。每天放学一回来就去查看，几天后，果然又生出新的芽叶。那天放学回来，我照例掀开瓦片——又不见了嫩芽，只余残留的根茎。心，嗒然一声沉下去。我想，它完了，顿觉心里空空茫茫。我一言不发，进屋扔掉书包就倒在炕上，眼泪无声地流了出来。

后来，当我终于可以尽情尽致地侍弄花草时，一直在想：怎么会那样？只是一颗普普通通的农家花，竟是一个少年的足以为之流泪的珍爱么？是日子太苍白单调，还是那花开花落的过程，已在心里遥想成一种生命的灵动？乍然的陨损，似一个愿望的破灭，尽管，是那样一个渺小卑微的愿望。

那天晚上，家人都小心翼翼，只做不知。我深知，那是一种呵护，呵护着一段稚嫩的素心，如我呵护这颗朴素的小花。

童年的暖色，少年的惆怅都因了爱花，平添了一丝丝温柔的感念，随时光的流逝，归隐到岁月苍黛的背影深处，偶然的回望，心中便会响起久远的而熟悉的回声，于心的走廊上久久不息。

爱花吧！她会让我们日益匆促的日子，有一份细致的心情，有一缕柔情的眷顾、一方独拥的素洁的天空。

来稿请自行审定、校对无误，并附百字作者简介和生活照1—2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