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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二娘的最后辉煌

 良见 2020-02-23

      老家院子已被拆得七零八落,面目全非。只有在院子西南边的尹二娘家,还没有变。几年前,八十多岁的尹二娘永远地走了,她的两个孙子家都在外面,房子里住着的,只有六十出头的尹二娘唯一的儿子良培哥和儿媳岳大嫂。


       我很怀念尹二娘。她看起来像一杯白开水般平淡无味,又像一方池塘,波澜不兴,甚至有些让人诟病。我反而对她产生了兴趣,去注意她,观察她,了解她,尝试走近她的内心世界,这样就看到一个真正的尹二娘,一个可亲可敬朴实无华的尹二娘。


      尹二娘个子不高,只有一米五多一点,长得也不好看,脸上尽是皱纹,她又不爱说话,不会说话,不爱笑,在院子里、生产队甚至大队里,她老公(我家族中的二伯)是大队的一把手,党支部书记,她本应成为村里最风光的女人,但反而不如她家背后的闵大婆嘴甜、会说,有心眼;也不如院子里我大妈能干,做事风风火火;更不如四队的四姑,能喝酒,泼辣,其实她老公也只是个大队会计。尹二娘有些平庸、窝囊,没什么城府,不会在生产队里拉帮结派,也没有一呼百应的魅力。


       我小时候,就觉得尹二娘的姓有些特别,于是,对她就有了些好奇。后来,父亲讲一件事情,我才了解了尹二娘的悲惨的身世。


       听父亲说,当时村里有不怀好意的人,说尹二娘以前在附近的黑竹坝地主家做过事,因此就是地主家的狗腿子,帮地主欺压穷人,就属于剥削阶级,应该划入〞地主〞行列批斗打倒。二伯对此很忧虑,这些人醉翁之意不在酒,明显是冲着他来的,但他又没有什么好法子来化解应对。这时,我父亲就对二伯说,〞他们说得好呀!二嫂是在地主家做过事,但她是当侍候人的丫环,也是受苦的穷人!〞这样,二伯才把实情向上一说,上面才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二伯也才躲过一劫,没被人整垮。二娘和二伯过去都是穷苦人,没有文化,解放后才翻了身,过上了安宁的日子。


      尹二娘有三姊妹,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弟弟。解放后,哥哥就在重庆钢铁厂当工人,一直是一个人没成家。弟弟在自贡一个单位当会计。虽然不在一起,但大家都过上了安稳的日子,生活有了盼头。自贡离得近些,姐弟两家来往走动就多些。


       在有些精明人看来,尹二娘不是有点傻,也是脑子转不过弯来。这些人当中,就有她的亲家母儿媳妇的后家妈。当然,亲家母对她无恶意,是替她着急。


       当时公社的党委书记姓刘。有一次,他到村里检查工作,中午就跟二伯到家里吃饭。这是书记第一次到二伯家里吃饭。二娘像平时一样木着一张脸,也不大言语,弄得书记好不尴尬。勉强吃完了饭,走出院子,忍不住问二伯:〞今天中午是咋的?是不是我来你家吃饭,你媳妇不高兴呀?〞二伯一听,赶紧向书记解释:〞不是!不是!她那个人呐,您还不了解,对谁都是那样,木着一张脸,又不爱说话,好多人初次来我家都有像您这样的感觉,以后慢慢您就了解她了!〞书记听了,便释怀了。以后再到她家,再见她那张脸,也不觉得有什么了!有时书记还主动跟二娘开开玩笑!


       二娘就是那样一个人,不会装,不会说,也不会去讨好上级和领导。二娘不仅说不来好听的话,而且话也说得不大清楚,有时说得很小声,好像在念,自言自语。


       尹二娘不会说话,不会表白,但有的东西是无须多说,无须怎么表白的。那个时候,她每年都要到弟弟家去一次,住几天。她弟弟以及几个侄儿也爱来她家,一年不会低于两次,特别是夏天暑假里,一住就是十来天,她弟弟和她几个侄儿都喜欢每天去门口的小溪边或附近的镇溪河边钓鱼。他们并没有因为二娘话少、木讷、嘴拙有沟通障碍,影响交流和感情。


       二娘当然不会炫耀这些。但院子里那些作妖爱欺负人的人,在二伯去世后,他们想欺负二娘家时,对此也要掂量掂量,不敢做得太过分。


       在院子里,有三弟兄横行霸道,老欺负我们几家势单力薄的人家。二伯去世后,二娘一家也受欺负,只不过要比我们家好一点。二娘的儿子儿媳给人家的儿子介绍对象,这样,人家就不会明里欺负二娘家了。


       但明里不欺负,并不代表不使阴的。三弟兄一家得了二娘家的好,其他的照样想方设法整人。他们背地里偷我们几家山上的树木、竹子。我们家的山林是竹林,在院子背后半山腰的山弯里,被偷砍得最多。尹二娘家山林是稀疏的树木,在我家竹林边上,有时也被人偷砍。他们三家人多,又是在院子的东北角,让人防不胜防。


       有一次,他们偷砍了尹二娘家的一根树子,扛回家的路上,正好被尹二娘碰上了,尹二娘随即到自家山林里一看,刚砍的树桩还是新鲜的。但尹二娘对此也没声张,只回去对家里人说了,良培哥去找人家,结果人家大吵大闹,死活不承认,尹二娘当时又没把树子挡下来,找不出证据,尹二娘又说不出个什么来,结果人家还反咬一口,说是诬陷,要尹二娘家还其清白。在复杂的环境中,尹二娘和我父母一样,太老实本分,处处被动,挨打受气,根本不是人家对手。


       院子里的冲突愈演愈烈,矛盾达到最高潮。在一次冲突中,我父亲被打成重伤,打人者被判刑坐牢。之后院子才渐渐归于平静。而二娘家也进入了一个崭新的发展时期,二娘也找准了自己的方位,创造了人生最后的辉煌篇章。


       二娘家进入了一个崭新的发展时期。一是她的两个孙子长大,都结婚成家,大孙子有了固定工作,小孙子则出门去闯荡。二是良培哥让他大儿子轮换自己,他从单位上回到农村,当起了农民,一个家从此开始了稳步致富的生活。三是家里发展蓝图已经十分清晰,就是两条途径:做庄稼跟养猪。而分配给二娘的工作和任务,就是在家里料理家务、做饭和养猪。


       二娘家在家的人少,就只有三个人手,但三个人都成了干将,潜力被充分挖掘出来。良培哥和岳大嫂是一组,组成了〞尖刀班〞、〞突击队〞。他俩齐心协力,做庄稼,养牛打租,有时岳大嫂还抽空到儿子家支援一个月,帮儿子儿媳带孩子。两人捡了不少别人撂下的田土来做,收获颇丰。良培哥转变也快,从外形到技术,一招一式,一举一动,既形似,又神似,已完全变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去饰演一个老农民根本不用化妆。


      而在家里的尹二娘,则举起了〞独立大队〞的大旗,三项任务,工作繁杂。良培哥干累了回到家里,还要吼她,埋怨她,数落她,怎么饭还没有做好呀?怎么干点活那么慢那么难呀?


       二娘一天天老了,头发也差不多全白了,眼神也不好了。有时我回去,她在她家门口,我在这边,相隔6、7米,跟她打招呼,她听是听见了,可看了好一会儿,还是认不出来,要告诉她是谁,她才明白过来。


        二娘家的房子很宽,有外面的新一点的屋,是二伯在世时修的,有四十来年了。里面的老屋的时间更久。她家屋里白天的光线也不大好,特别是老屋。她家的猪圈则在最后面的西头,一间大屋,一排猪圈。从厨房到猪圈,要经过她住的那间寂静空旷的老屋,太阳光从屋顶玻璃瓦上照下来,光线里尽是灰尘。屋里是熟悉的味道,也有她尘封的记忆。她每天要一次又一次翻过门坎和上下猪圈屋的台阶,来来回回。


       每天,尹二娘的事情很多,虽然大都是些重复性的工作,但每天总好像做不完。即便喂猪饲料了,也还是要切猪草,要煮一些红苕来喂猪。她在将锅里煮熟的猪食舀进潲桶前,有一个必不可少的环节,将手伸进锅里,将一个个红苕捏烂,她感到烫了,猪就不会被烫着了。之后,再将潲水一瓢一瓢舀来倒进潲桶里。她老了,力气小了,每次只能提大半桶,不能舀满。


       二娘将右手穿过桶把,用手腕将其提到猪圈边,扶着猪圈歇一会儿。猪们听见响动,知道送吃的来了,便起身走到猪槽边,或用嘴轻轻地撮着猪槽,或你拱我我拱你相互打闹。二娘于是赶紧将瓢在桶里搅几下,将潲水舀来倒进槽里,猪们便欢快地吃起来。猪吃饱了,便离开槽站在一边去拉屎,等它们拉完了,二娘还要费力地翻进圈,将猪粪扫进茅厕里。


       良培哥嫌尹二娘干活慢,但不知他想过没有,除他忙和累外,二娘也几乎一天没什么空闲,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做饭。虽然慢,但她不仅做得细致,而且也保证了安全,没有摔倒过,一直平平安安。她到自贡去了,良培哥又盼着她回来,催着她回来。


       二娘每年喂的猪,长得膘肥体壮,一年要出栏十好几头肥猪,年年如此,在生产队一枝独秀。这张奖状应该发给尹二娘,她在自己人生的最后,默默地创造了靓丽的成绩!她以前在土角种南瓜也做得很好!不仅结得多,有的还很大,又圆又黄,有十多二十斤,大大小小二三十个,都堆在她家吃饭的堂屋里。这些南瓜很好吃,又粉又甜,有时她还拿一个给我们家。二娘的这些过往,人们都忘得差不多了,这时人们又想起来了。


        二伯去世得早,五十多岁就去世了。二伯在世时,不仅修了他家坎子那里的房子,这一楼一底的土墙瓦房的木楼,做了良培哥夫妻的卧房,直到现在。二伯在去世前,还曾做过一次努力,在他家的那块名叫〞大田〞的承包田里开春就投下不少的鱼苗,尝试稻田养鱼。结果夏天涨水,鱼全跑到下面我家那块很大的爪爪田里,到年底我家田里收获很多的鱼。


       没想到,二伯去世多年以后,良培哥又回到农村,又去重圆二伯的致富梦,而二娘则是默默支持相助。如今,良培哥已实现了二伯当初的梦想。二伯在他家创造了一个高峰,那是那座远近闻名至今还在的一楼一底的土墙瓦房。而良培夫妻和尹二娘三人共同缔造了他们家又一个高峰,家庭的殷实富足,虽然没以形示人,但并不逊色以往!也足以告慰九泉之下的二伯了!


        二娘的日子过得很平淡,她平凡如一棵小草,也少有人知晓她的内心。她心静如止水,没有大喜大悲。她的内心则如一口深井,其实并没干涸,总是那么丰沛清澈又波澜不兴,像一面明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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