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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火:已无开元旧风烟:庚子乱难后的洛阳——韦庄的《秦妇吟》与《洛阳吟》

 海曲上人 2020-02-24

刘火:已无开元旧风烟:庚子乱难后的洛阳——韦庄的《秦妇吟》与《洛阳吟》

晚唐僖宗广明庚子(880),黄巢军队势如破竹,六月陷宣州(今安徽宣城)、十月陷申州(今河南信阳)入颍州(治今安徽阜阳)、陷宋州(治今河南商丘)、徐州(治江今苏徐州)、兖州(治今山东兖州),十一月十七日攻下东都洛阳,仅战六日,十二月初三,便攻下潼关(今陕西潼关东北)直指长安。年少的唐僖宗于十二月初五(881年1月8日),仓皇逃奔成都(史称“庚子乱难”或“广明之乱”)。此时的韦庄,据曲滢生《韦庄年谱》(1932)记,韦庄大约在下邽县(陕西省渭南市属,另,下邽县为秦最早设的三县之一)侨居。时,如按曲滢生计,韦三十岁,如按夏承焘《韦端己年谱》(1934),韦四十四岁。无论曲说还是夏说,黄巢攻陷东京洛阳和西京长安的“庚子之乱”,韦庄已具相当经历的成年。

刘火:已无开元旧风烟:庚子乱难后的洛阳——韦庄的《秦妇吟》与《洛阳吟》

显然,对于出身唐世家的韦庄(唐朝宰相韦见素之后、大诗人韦应物四世孙),韦对这一大事记是刻骨铭心的。于是,“广明之乱”后的第三年即唐僖宗中和三年癸卯(883),写下了从此可以扬名立万的《秦妇吟》(1)。

中和癸卯春三月,洛阳城外花如雪。

东西南北路人绝,绿杨悄悄香尘灭。路旁忽见如花人,独向绿杨阴下歇。

凤侧鸾欹鬓脚斜,红攒黛敛眉心折。借问女郎何处来?含颦欲语声先咽。

回头敛袂谢行人,丧乱漂沦何堪说!

刘火:已无开元旧风烟:庚子乱难后的洛阳——韦庄的《秦妇吟》与《洛阳吟》

《秦妇吟》是一巨制。有文学史家将此与《孔雀东南飞》相提并论。事实上,就历史的沈痛来和词章的华丽来讲,《孔雀东南飞》岂可与之颉颃。《秦妇吟》共238行,1666字。“新乐府”(与“汉乐府”相比而言)自元(稹)白(居易)始及后,开创了唐诗的另一座高峰。作为唐诗浸泡的韦庄,以天资,以痛楚、以凭悼、以感怀、以遥望,写下了这首被时人称之为“秦妇吟秀才”的新乐府巨制。陈寅恪《韦庄秦妇吟校笺》(1940)以为此诗为“端己平生诸作之冠”(2)。

此十二句为开头,也可以说是“序言”。接着,进入正文,历数“庚子之乱”带来的灾难:

火迸金星上九天,十二官街烟烘烔。

日轮西下寒光白,上帝无言空脉脉。

阴云晕气若重围,宦者流星如血色。

紫气潜随帝座移,妖光暗射台星拆。

家家流血如泉沸,处处冤声声动地。

舞伎歌姬尽暗捐,婴儿稚女皆生弃。

烟中大叫犹求救,梁上悬尸已作灰。

昔时繁盛皆埋没,举目凄凉无故物。

…….

到了“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我们看到,一夜之间,群氓便将大唐三百年积累起来的文明一火烧光,便把文明的主要代言人公卿们一脚踏尽。此两句,韦庄的悲愤、悲鸣和悲怆,达到无以复加的地步。诗人也许没有亲自目睹那场灾难,但可以肯定的讲,诗人感同身受。需知,韦庄曾无不骄傲地对世人说过“不说文章与门地,自然毛骨是公卿”(《寄薛先辈》)。韦庄借“秦妇”之口,重构了庚子之乱的惨烈场景。《秦妇吟》为韦庄带来了极大的声誉,也为韦庄后来入蜀入仕奠定了文章的基础。再从《秦妇吟》在汪洋恣意下的华丽,也预示了韦庄诗文的另一种走向,即韦庄入蜀后“花间”词的可能和异样光彩。“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两句,虽然精彩绝伦,但因太残酷太残忍,后人便以为诗人太过。陈寅恪却给予了高度肯定并为之辩诬(《韦庄秦妇吟校笺》)。

洛阳成灰,百性成土。这是诗人的“宏大场景”的写照。到了具体的“秦妇”时,韦庄写道:

家财既尽骨肉离,今日垂年一身苦。

一身苦兮何足嗟,山中更有千万家。朝饥山上寻蓬子,夜宿霜中卧荻花!

妾闻此老伤心语,竟日阑干泪如雨。出门惟见乱枭鸣,更欲东奔何处所?

仍闻汴路舟车绝,又道彭门自相杀。

显然,少陵的《三吏》、《三别》,尤其是《三别》直接化成了韦庄的“家财既尽骨肉离,今日垂年一身苦。一身苦兮何足嗟,山中更有千万家”。这是洛阳城破城毁的另一般图景。如果说,韦庄感叹城破时“天街踏尽公卿骨”,那么比公卿更大的灾难的则是更多的百姓!诗中的“秦妇”仅是这更多百性中的一个。城破,流离的有皇亲贵胄但更多的是百姓呀!是千万个“秦妇”呀!——这应了几百年后张养浩的“兴,百性苦!亡,百性苦!”。

刘火:已无开元旧风烟:庚子乱难后的洛阳——韦庄的《秦妇吟》与《洛阳吟》

如果我们只读过韦庄的词,也就是耳熟能详的那些风花雪月的词,我们可能就错怪了韦庄。韦庄是一个有大情怀大抱负(后来帮助王建建立蜀国并作蜀国宰相)的诗人。韦庄存世的词不足五十首,而存世的诗,《全唐诗》录有三百余首(韦庄弟韦蔼为其家兄编的《浣花集》时称,韦诗在当时有“千余首”)。并不洛阳蒙难“现场”的韦庄,借“秦妇”之诉,写下了那场让大唐文明一去不返浩劫的真实图景。也许比正史更真实。除了这么一首史诗外,韦庄接着(或者在前)写了七律《洛阳吟》。全诗如下:

万户千门夕照边,开元时节旧风烟。

宫官试马游三市,舞女乘舟上九天。胡骑北来空进主,汉皇西去竟升仙。

如今父老偏垂泪,不见承平四十年。

这诗虽与《秦妇吟》不一,《秦》直接叙事,《洛》借古讽今。但《洛》依然与《秦》的立意,显然是致的。就是汉那场灾难过后的,重现、重构与反思。须知,大唐在开元是何等的意气、何等的风发、何等的浩荡!韦庄一生尊敬崇拜的诗人杜甫,在《忆昔二首》其二开篇即是“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可到了“庚子乱难”(此语见韦庄之弟韦蔼《韦庄浣花集/序》)后,一切不复存在。剩下的就是要么“妾闻此老伤心语,竟日阑干泪如雨。”要么“如今父老偏垂泪,不见承平四十年”了。在《洛阳吟》前诗人还留有一“序”:“时大驾在蜀,巢寇未平,洛中寓居作七言”。在诗人韦庄眼里,虽然期盼皇帝返京、重振太平,但是诗人已意识到:洛阳已不复再见,盛世的开元已不复再见,曾经的繁华风烟已不复再见。因为,洛阳(与后来的长安)在一把大火中烧为灰烬!(写于新型肺炎仍炽的2020/02/02叙州田坝八米居)

注:

(1):此诗未录入《全唐诗》,据夏承焘《韦端己年谱》称,《秦妇吟》为二十世纪初敦煌发现。陈寅恪在《韦庄秦妇吟校笺》一文说,敦煌学者王重民从巴黎图书馆见到伯希和从敦煌带走的这诗的七个抄本。今天我们看到的版本,主要依据的是“天复五年乙丑岁十二月十五日敦煌郡金光明寺学仕张龟写”抄本。

(2)《韦庄秦妇吟校笺》对《秦妇吟》有详尽的考释。(见陈寅恪,《寒柳堂集》三联书店,200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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