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画笔记画史中对陈居中及其代表作《四羊图》的记载极少。《图绘宝鉴》中的“三言两语”很难让我们去窥见这位画史边缘的画家以及其作品。面对这幅《四羊图》，多数人的第一观感是借羊表达吉祥如意的文化寓意；但是，对于我来说，却全然没有看到这番“文化寓意”。我所读到的却是陈居中所生活的南宋时代的社会矛盾，以及画家对沦丧的故土山河的愤懑与痛楚。没有吉祥的《四羊图》，有的只是无奈的陈居中。画家所渴望的是无争之下的吉祥如意。只有内部无争，才能对外争，才能真正实现国泰民安。对于个人而言，心无争，才能坚定无碍地追逐远山。
陈居中《四羊图》
陈居中为南宋画家，宋宁宗嘉泰时期曾任画院待诏。关于陈居中的记载，最早见于元人夏文彦（十四世纪）的《图绘宝鉴》：“陈居中，嘉泰年画院待诏，专工人物蕃马，布景著色可亚黄宗道。”这段语焉不详的记载基本可算是中国画史对这位南宋画家的全部记载了，后世的一些记载也多源于这段。现今对陈居中的研究颇有难度，目前公认为陈居中真迹的作品仅有两件，一件为《文姬归汉图》，另一件则为《四羊图》。其他的传为陈居中的作品多不可信。
《四羊图》既是陈居中的代表作，同时也是中国画史中关于“羊画”的杰作。中国画家对畜兽画的热情大多集中于牛画上，羊画反倒少得多。我们知道赵孟頫曾是牛画高手，据记载，赵孟頫曾画过许多牛画，以至于当时以及后世有许多模仿赵孟頫牛画的作品，而养画，就目前的画迹以及记载来看，也仅有《二羊图》（参阅本头条号文章赵孟頫《二羊图》：戏墨写人生两相，低头只因困顿时）。赵孟頫的《二羊图》有非常明显的“唐风”，画面背景空无，应该是直接受到了韩滉《五牛图》的影响。而陈居中的《四羊图》相比赵孟頫的《二羊图》，不仅仅是多了两头羊，更关键的是增加了背景，让羊的活动空间落到了一个具象的环境之中。
赵孟頫《二羊图》 中国绘画素来是以山水为主流，而人物、花鸟、畜兽画虽也各放异彩，但是不可否认的是其中的畜兽画显得格外“小众”，然而奇怪的是，虽然是小众的画类，但是却仍旧在漫长的画史长河中时不时地绽放出耀眼的光芒。到了南宋，包括李唐、李迪、阎次平、毛益、陈居中等一批画家们，皆在畜兽画中颇有建树。今读陈居中《四羊图》，当真是在羊画中独领风骚。
陈居中《文姬归汉图》 一、《四羊图》：萧冷枯树金雀鸣，四羊纷争何时休
四羊图的构图以对角分割的形式，以左上角和右下角连接分割出左下三角部分和右上三角部分。而画面的内容主题集中在左下角三角区域内。这种构图方式让大地和天空有了清晰的交代，空间感更加充实和具象。这也是陈居中《四羊图》与赵孟頫《二羊图》的一个大的不同之处。
受到构图方式的影响，画家在主题内容的呈现上也直接采用了斜坡的形式来表现画面中的树、山坡、羊，斜坡的意义不仅仅在于配合着构图而来，同时也为呈现画面活泼、动态的效果起到了很好的铺陈作用。这就像我们在摄影中采用对角线构图一样，可以让原本平稳的内容通过对角线构图呈现出一种生动活泼的趣味。摄影中的对角线构图能够让画面产生延伸感、立体感、运动感；绘画中的对角线构图同样能产生延伸感、立体感和运动感。在这幅《四羊图》中，除了形式上有了这些特别之处之外，还有内容上的戏剧感。
陈居中《四羊图》局部
我们先看画面左上角区域，山坡上画有两株树，一株粗壮却已成老态的枯树，而另一株似乎是从老树根茎部分新长出来的的小树。小树上枝叶欣欣向荣，毫无老态枯萎迹象。一老一新，一枯一荣，一大一小，各领风骚。同时，藉由树的形态面貌，大致可以判断所画的是秋天的景象。大概是为了进一步活泼画面内容，画家在老树上画了两只鸟雀。一只朝着左边斜下方看着，另一只站在高处回头看着右上方。老树和鸟雀部分以淡墨来表现，增强了秋天萧瑟荒冷的季节氛围。这种枯淡的氛围始终萦绕在整个画面之中。
从小坡上往下行，一只老山羊正站在一处坡顶。画家以墨来简单交代了山羊的形体轮廓，而后施白粉表现出山羊浑身洁白的毛发效果。这只山羊神性闲定，头部以及颈部的黑色毛发让观者以为这是一只年纪已经很老的山羊。他气定神闲地站在高处，侧转头部看着右下方的三只羊。
陈居中《四羊图》局部
沿着山坡向下，山坡上前后两处都有枯枝败草，这些枯枝败草进一步强调了时令，同时也呈现了画面的立体感。从山坡下来，来到一处平坦的坡地上，有三只羊构成了一个有趣的主题。其中前面的两只白羊大概是在争斗，左边的羊正用头去顶右边一只羊的尾部，这只被顶的羊，前面两只蹄子已经高高地抬起，并扭转头部朝着对手看过去。两头争斗的羊中间有一只黄羊，黄羊正近距离地看着眼前两只争斗的羊。
四只羊，两只处于静的状态，两只处于动的状态。静的两只羊也许是年纪偏大些，打斗的两只羊也许是年轻些。能静能动，这是山羊的生活习性之一。陈居中通过绘画的形式呈现出日常所见的山羊形态以及习性，赋予了画面几分平淡的尘世之气。仅就画面本身来看，这已经是一幅上等羊画作品；不过，因为羊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具有重要的象征意义，这也令这幅作品有了更浓厚的画外之意。
陈居中《四羊图》局部 二、金雀占老树，四羊树下争
世说陈居中是一位喜欢描绘民族生活情态的画家，更有甚者说陈居中是一位“间谍”画家，说他曾深入金人统治地区画了许多各类型的画，而画中反应了金人的生活习性、军事工程等。联想到整个南宋政权和金政权持续不断的对抗关系，将经常跟随使团出使的陈居中的画牵强地附会为“谍画”在所难免。这种猜测毕竟没有画迹来证明，仅有的两幅可靠的作品均没有反应出这种倾向。
但是，就另一幅陈居中的《文姬归汉图》来看，陈居中应该是一位民族主义者（此为褒义）。南宋初期，臣民无不盼望着徽宗、钦宗两位被金人掳去的皇帝和一干妃嫔、朝臣能归来。《文姬归汉图》所表达的正是这份思想。藉由这点切入去看《四羊图》，羊的形象至少可以为我们提供一个新的思路。
陈居中《四羊图》局部
1938年，湖南宁乡出土了一件举世重器《四羊方尊》，现藏中国国家博物馆。这尊被史学界称为“臻于极致的青铜典范”的青铜方尊，位列十大传世国宝之一。方尊上有四只羊的形象，《四羊方尊》也得名于此。羊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具有多层文化寓意。其一，羊象征着善良知礼；其二，象征着外柔内刚；其三，象征着吉祥如意。然而，就画面所呈现的内容来看，似乎与这几种都不相符。
画面中的四只羊，大抵上分为了三种态度。在这种“纷争”中，头羊站在高处俯视这下面的争斗，它气定神闲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似乎与自己无关，又似乎要时刻介入其中。但是，就当下而言，它选择了驻足观望。两只争斗羊的旁边站着一只看起来是非彷徨的黄羊，它不知道该去加入到其中的哪一方。而两只争斗的羊成为了这场争斗的主角。我们知道，南宋政权始终是一个内部颇为矛盾的政权。朝臣基本分为两派，一派主战，一派主和。两派之间经常发生斗争。除了这两派，还有一些人虽然也在这场争斗中，但是却表现得摇摆不定。而统治者面对这场争斗往往表现得格外谨慎，无论是战是和，它最开始总是持观望的态度。这并非是它没有自己的态度，而是希望在合适的时间合适的时机再去做出决定。四只羊，或许正是整个社会的精神写照。
再看画面左上方枯树上的两只鸟雀，它们占据着枯萎的老树，这让我想到金人占据着的宋朝北方的土地。通过北宋、南宋地图可以知道，北宋的都城开封与南宋的都城临安之间的一条直线，就如同画面中的分割线一般。两只雀占据着的老树便是失去的北方故土，而下面平坦坡地的区域便是南宋所在疆域。擅于借绘画表现社会混乱的陈居中，或许也正是借助一个具有吉祥如意的动物形象来隐晦地表达某种不可明说的痛楚。再通过对《文姬归汉图》的深层解读，《四羊图》的画外之意，大概也具有类似的矛盾情结。
陈居中《四羊图》局部 三、画外：四羊无争，方是吉祥
古有四羊方尊定天下，陈居中画四羊，寄希望于无争得吉祥。一个国家民族的强大，首先是建立在内部团结的基础上。一个家庭的兴旺，也是建立在家庭和睦的基础上，而一个人的强大，同样也离不开内在的“无争”。《四羊图》中没有真正的宁静，如果对比北宋时期崔白的《双喜图》（见下图），我们会看到截然不同的画味。崔白笔下的野兔同样是在树下，面对着两只雀，野兔表现出来的是一份难得的生命的宁静与真实。或许，我们可以说这也是画家彼时内心中的宁静；而在《四羊图》中，虽画面中处处流露出一种秋天独有的荒冷萧寂，但因为羊的争斗，破坏了画面的宁静气息。设想，如果画家笔下的四头羊各自气定神闲，便是另一番画味了。然而，画家毕竟没有这份“自信”。大片的国土沦丧在金人手中，偏安一隅的南宋朝廷，又表现得如此如此没有自信。作为画家的陈居中，又何来这股自信？他所生活的时代毕竟不是崔白所生活的时代。
崔白《双喜图》
四羊的纷争，何尝不是当下每个人内心中的真实状态。远山在眼前，通往远山的路却荆棘丛生，是披荆斩棘奔向远山，还是停在当下。我想，远山是那个远山，而每个人却有许多的想法。有些梦想，努力了争取了未必会实现，但是不努力不争取，便永远不会实现。我们无法得知远山有什么，也不知道通往远山的道路上还有多少荆棘。放下内心的成见，放下自我怀疑，无虑无争，听远山的呼唤。四羊无争，方是吉祥，带着吉祥出发，循着远山的呼唤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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