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赏析| 朱良志:八大山人“口如扁担”(下)

 郭一墨 2020-02-27


朱良志:八大山人“口如扁担”(下)

八大山人将自己的艺术世界安顿在无分别的世界中。他称自己是个山驴、驴、驴屋、驴屋驴、驴汉,他有“人屋”、“驴屋人屋”印,又有“驴屋”之款。有一幅山水轴,画一人物独坐孤舟之中,款、印都是一“驴”字,别无他物,令人印象深刻。总之,他和“驴”结下了不解之缘。不是山人喜欢驴。研究界有这样的说法,驴是人们对和尚的蔑称,山人是反其意而用之。在我看来,则另有其意。

临济宗的祖师希运说:“万类之中,个个是佛。譬如一团水银,分散诸处,颗颗皆圆。若不分时,只是一块。此一即一切,一切即一。种种形貌,喻如屋舍,舍驴屋,入人屋,舍人身至天身,乃至声闻、缘觉、菩萨佛屋,皆是汝取舍处。”这段话说,佛是无分别的,当下是佛,即心是佛,“取舍处”——处处都是,没有高下之分,没有知识分别。驴屋、人屋、佛屋,按一般理解,禅门肯定认为佛屋最高,禅宗的修炼就是修到佛屋,谁愿意到那气味不佳的驴屋?但禅告诉你,没有驴屋、人屋、佛屋的差别,诸法平等,一切“屋”都是自己的安顿处。

八大山人的“人屋”、“驴屋”、“驴屋人屋”、“个人驴”云云,不是谦词,不是对俗人的嘲讽,所透露的就是这种平等无分别的哲学。八大山人的友人龙科宝说:山人“题跋多奇慧,不甚可解”。原来,他的人啊驴啊的称呼,就藏着这样的“奇慧”。这和元代钱选的“山居图”、“幽居图”、“浮玉山居图”的“居”一样,八大山人就是寻找精神的歇脚处,这歇脚处就在一切平等,不加分别。八大山人另外一个常用语也透露出这种“奇慧”,这就是“涉事”。八大山人落款常常有“某年某月涉事”字样。在中国绘画史上,仅在八大山人这里见到如此的落款方式。对此,八大山人有具体的解释。在1693年(康熙三十二年)所作的《鱼鸟图卷》上山人有跋称:“王二画石,必手扪之蹋而完其致;大戴画牛,必脚各尾蹋而以成其斗。予与闵子,斗劣于人者也……文字亦以无惧为胜,矧画事!故予画亦曰‘涉事’。”写文章,人们以无惧的心态方能取其胜;学人画画也是如此,以无惧的心态,以好斗之心方能出好画。山人说,他是劣于斗的人,他不是以好斗——用于战胜挑战的心理去作画,而是随意而往,所以他将此称为“涉事”——只是随便来做这件事而已。

八大山人这一惯常的落款方式,所体现的正是道禅的无斗哲学。《庄子》中有个呆若木鸡的故事:纪子替周宣王养斗鸡。养了十天后,周宣王问道:“鸡可以斗了吗?”纪子回答说:“还不行,它还骄傲而恃气。”过了十天周宣王又问,他说:“还不行,它听到声音见到物影就回应。”又过了十天宣王还是问,他说:“还是不行,它还怒视而任气。”再过十天,宣王又催问,他说:“差不多了,别的鸡虽然叫,它不为所动,望之就像一只呆木鸡,这样它的德性就完备了,其他鸡不敢应战,见到它就跑了。”

研究者认为,“八大山人”的落款连书成“哭之笑之”之样,这是不假的。据说他在朋友胡亦堂家做客,“忽痛哭,忽大笑竟日”。一般认为,八大山人这样做,是哭笑不得,以此表达失去旧朝的痛苦和愤懑。其实,这也透露出禅家的观点。百丈怀海有一次和老师马祖一道出去散步,看到有一群野鸭飞过。马祖问:“这是什么?”怀海说:“野鸭子。”马祖说:“飞到什么地方去?”怀海说:“飞过去了。”马祖就狠狠拧了怀海的鼻子,怀海痛得大叫起来。马祖说:“你说它飞过去了,我看它还在这里。”怀海回到房间,嗷嗷大哭。有的人就将此事告诉了马祖,马祖说:“他一定是悟了,不信你去问他。”那人回告怀海,怀海又呵呵大笑。那人就奇怪了:“刚才哭,怎么现在就笑了?”怀海曰:“刚才哭,现在笑。”那同事弄得一头雾水。八大山人的哭实表达的是,超越俗世的是是非非,超越俗世的知识理性,也是“口如扁担”的另一种表现形式。

八大山人所强调的这无分别之心,就是庄子所说的“天心”,禅宗所说的“无念之心”。八大山人有“天心鸥兹”之印。1692年,他作有16开的册页,在荷花一图中,他题有“天心鸥兹”。《列子》中一个故事,从前有一个住在海边的人,喜欢鸥鸟,每天早晨到海边,和鸥鸟在一起玩乐,成百上千的鸥鸟落到他的身边,一点也不害怕。他父亲知道后,就对儿子说:“为我抓一只来,让我玩玩。”第二天早晨,此人照例到海边,但鸥鸟在他的头上飞来飞去,不再落下。非常奇怪。因为此人这时有了机心,有了贪欲,有了目的,而鸟儿是忘机的。八大山人要做一只有“天心”的鸥鸟,与世界自在地游戏。


八大山人的画中就充满了一种天心,充满了童趣和幽默,充满了对大自然中的一草一木的爱。他在《题梅花》诗中写道:“泉壑窅无人,水碓舂空山。米熟碓不知,溪流日潺潺。”他有一首《无题》诗道:“深树云来鸟不知,知来缘想景当时,小臣善谑宿何处,庄子图南近在兹。”云来鸟不知,水来树不知,风来石不知,庄子所描绘的那个“咸取自己”的世界就在这里,因为我无心,世界也无心,在无心的世界中,溪流潺潺,群花绽放。他有诗道:

春山无远近,远意一为林,未少云飞处,何来入世心。 (《题山水册》)

无心随去鸟,相松野塘秋。更约芦华白,斜阳共钓舟。 (《无题》)

侧闻双翠鸟,归飞翼已长,日日尽无心,那得莲花上。 (《题莲花翠鸟》)

人心退去,天心涌起,此时但见天风浪浪起长林,芦花飘飘下澄湖。

八大山人的朋友裘琏(1644-1729)说:“吾爱芦田綮,逃禅不著经,诗名高白社,书价重黄庭。”八大山人对南禅之法有悉心的领会,他虽然不呵佛骂祖,但对佛经、丛林生活没有表现出兴趣,赵州大师说:“我这里没有丛林,只有柴林。”八大山人就是这样,他爱的是禅透脱自在的生活,而不是禅门的仪规。他有一首《翻经台》诗这样写道:“白马驮经出禁林,几番劫火到于今。漫窥青豆翻经典,且咏红泉坐石阴。珠藏揭开灯火朗,楗槌击罢地天深。独怜秘阁书多少,何必区区译梵音。”面对佛经他发出了感叹。

石涛的挚友方士琯(鹿村)在一首赞八大的诗中写道:“幸有典型今在望,不教寰宇似深秋。”他在“今在望”后自注:“谓八大山人”。他将八大山人称为人伦之雅范,有了这样的人,这寰宇才不会像深秋一样瑟瑟冷寒。他给了这世界以温暖,给了这世界以色彩,给了这世界以活力。


八大山人的确用他的诗与画为我们打开一个新世界的门。他关上知识的口,开启了生命的门。黄檗希运说:“但莫生异见,山是山,水是水,僧是僧,俗是俗,山河大地,日月星辰,总不出汝心,三千世界都来,是汝个自己。何处有多般?心外无法,满目青山。虚空世界皎皎地……终日说,何曾说。终日闻,何曾闻。所以释迦四十九年说,未曾说着一字。”这里有几个逻辑点:一是佛不说。佛说法四十九年没有说一字,不是他的嘴没有张过,他未尝说,而是说他没有以知识去说,没有落入概念。第二,世界自在说。满目青山,皎皎自在,它们终日在说,但却没有说一字,山即是山,水即是水地说,是无概念无分别地说。第三,以世界之说为说,则是这段话最重要的落脚点,满目青山,皎皎自在,都是在为我说,佛不说,以世界为说。悟是去除心灵的遮蔽,对世界的遮蔽,对存在本身的遮蔽,而彰显了处处通灵、处处玲珑的新的世界;悟是一种发现,一种创造,悟既是对佛性本身的证成,又是发现了一个自在地显现、梅花香味四溢的新世界。因此,黄檗的思路,不仅是确立生活本身,更是确立世界本身。山河大地,水鸟树林,自在活泼,不受妄念的支配,只是自由地自在的呈现。

八大山人“往口中横下一根扁担”,以“老僧只管看”的心态“涉事”,以“哭之笑之”的态度对待世界万事,去除了“人心”,而修得一颗“天心”,像一只忘机的海鸥在天地间自由自在地飞翔。他从世界的观照者,回到世界之中,他从世界的对岸回到了生命的海洋。在这样的境界中,山是山,水是水,长空不碍白云飞,他有诗道“空林一叶飞,秋色横天地”;他感到“闻得山人来,正与白云往”,他觉得世界的一切彰彰在目,他有题画诗云:“远岫”近如见,千山图画里,从来石上云,乍谓壶中起。世界的花开花落、云卷云舒,都由他心灵的“壶”中涌起。八大山人的老师释弘敏有诗道:“往事不须重按剑,乾坤请向树头看。”八大山人正是从遮蔽的世界走出,在树头、在石上,在微花丛里、在五里云中、在林中的鸟鸣声中,感受到一个乾坤。有了八大山人这样的人,“不教寰宇似深秋”,乾坤成了一个温情的世界。

八大山人有段题画跋道:“静几明窗,焚香掩卷,每当会心处,欣然独笑,客来相与,脱去形迹,烹苦茗。赏文章,久之霞光零乱,月在高梧,而客在前溪,呼童闭户, 收蒲团,坐片时,更觉悠然神远。”我分明在山人的一草一木,一瓜一芋中,看到了霞光零乱,月在高梧。

这就是八大山人的“不语”。

来源:《中国书画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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