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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骥才《俗世奇人》新作之四:《告县官》

 圆角望 2020-02-28

宅在家

读好书

告 县 官

文 / 冯骥才

城南葛沽菜市东住着一个半废的人,人称何老三,模样丑怪到头了。大脑袋,梆子头,猩猩一般塌鼻子,老鼠似的小眼珠,下边一张蛤蟆嘴。根本瞧不出年纪,是四十还是五十?脑袋下边却长一个小孩身子。小手小脚,短身短腿,站在桌子后边,谁也看不到他。这小身子支不住那个大脑袋,走起来便一摇三晃。说话的声音没法听,老娘儿们腔儿。瞧瞧,老天爷怎么叫他长成这副模样!

人说武大郎长的就这样。可是人家武大郎有个花容月貌的潘金莲,他四十大几还讨不到老婆。人家武大郎能靠做炊饼养家,何老三却只能到街上找点零碎活儿干,糊糊口。镇上的人把零活儿给他,并非他能干,而是瞧他可怜。他早没了爹娘,一个人活着,至于他为嘛叫“老三”,老三上边还应该有老大老二,可是谁也没见过。反正爹妈活着时候,爹妈养他;爹妈走了,没人管他。

不过,何老三人性不错,菜市东那一带的人也善待他,他挺知情。他住在一间破屋里。没活儿干的时候,常会拿扫帚扫扫街,照看一下街头玩耍的孩子,或帮助邻家把跑出门来的鸡轰回家去。何老三虽丑,但日子一久,人们看惯了,再加上他人好,这一带人便会把一些剩下来的吃的、旧了的穿的,拿给他。每在这时候,人们都是把东西放下就走,不敢看他感激的笑。那咧嘴一笑,好似装鬼吓人。



曾在欧美演出的晚清侏儒男子车玛(Che Mah),身高约71厘米,体重约18公斤(图片来自网络)

一天,几个邻人晚饭过后,在街头老柳树下边说闲话。何老三站在一边听。

人们说来说去,就说到一件叫人挠头的事:

葛沽镇的人多,住家的房子全挤在一起,难免磕磕碰碰,人们各有性情,日久总有摩擦。这些摩擦,既非仇,也非恨,却疙疙瘩瘩、别别扭扭。怎么办?

有人说,这种事非偷非抢,也不是谁专横跋扈,欺凌乡里,不好告官。有人说,要是真有一种官,专门调解百姓这种事就好了。可是当官的自己的麻烦都摆不平,谁管他们的事?有人半开玩笑半出主意说,就在每年春天的娘娘会上设一道会,立一假官,谁家有别扭事,谁家对谁家憋着气,就找这假官告状,由这个假官出面,把事解了。可是这假官怎么来了事呢?大伙七口八舌,妙计不绝。开始说的是笑话,笑话愈说愈真。依这些法子,还真能把平日老百姓之间种种怨结,全都顺顺当当解开。但只有一件事没办法——谁当这个假县官?

说到谁当官,大伙就推来推去,没人肯干了。有的说自己不会当官,有的怕人笑话,有的不敢当官,有的怕招人骂。这么一来,反倒愈说愈没办法。大好的事情卡了壳。这当儿,站在一边听闲话的何老三忽然开口说:“我来当。”

大伙循声望去,一瞧一怔,随后一阵大笑:这丑东西也想当官?

可是这时前街的万老爷子一席话,叫大家服了。他说:“本来咱这法子就是正事歪办,歪打正着,愈不正经,愈不当真,反倒愈能成事。我看何老三当这官最合适!”

这话不单在理,还点破了其中的奥妙。大伙就当作一件正事合计起来。一边把刚才七嘴八舌的话顺了下来,各种妙计也定了下来;一边凑衣料,请这一带针线活最棒的洪裁缝,给何老三量体裁衣,制作官服。何老三身材五短,节省材料,他一身衣服,还用不到别人半身的材料。这官服并不是真官服,是一种戏装,怎么好玩怎么做。亮缎黑袍,当胸是五彩补子,补子上挖镶一个彩色的王八;粉底靴子乌纱帽,帽子两边用螺旋铜丝挑起的帽翅上边,各画一个老钱,一动一颤悠。何老三往身上一穿,笑翻了天,有人笑得在地上打滚,有人还尿了裤子。

打这天开始,菜市东这帮人就以何老三为主角,开始编排演练起这道会来。天天后晌,只要人凑齐了,就把何老三叫来,折腾得兴致勃勃。自打大明永乐年间起,葛沽许多地方都有一道拿手的花会,唯独菜市东没有,故而都说菜市东没能人,这回菜市东要露一手,赚回面子,光照葛沽。


冯骥才先生手绘的“告县官”

转年三月二十三,何老三上了娘娘会。这道会的会名叫作:告县官。上街出会时,给安排在清平竹马会和长乐高跷会的中间。各道会全要边走边演,从头演到尾;唯独何老三的“告县官”只露一面。当各会又跳又唱一路下来,到了中街的街口,前边的清平竹马会接着往前走,长乐高跷会停下来,中间空出一块空地。跟着锣鼓一响,一个瘦巴巴、秃脑袋、身穿蓝袍的会头走上来,先叫一声“菜市东老会告县官”,跟着扯着脖子喊道:“有冤的叫冤,有屈的叫屈,县老爷来了!”

人们一听,奇了。历年从来没有这么一道会,怎么叫老会,又叫“告县官”,哪儿来的县官,谁?

在拥满街口人群的目光里,照见一个奇头怪脸、只有半人高的家伙,摇头晃脑走了出来!这矬,这怪,这丑,这荒唐;是官又不是官,官装是戏装,是谁?跟着有人眼尖,认出是何老三!于是大叫一声“何老三”,立即哄天大笑。其实认出何老三并不难,他除去身上的戏装,只在眉心抹一块戏里丑角脸上白色的豆腐块,完全用不着再化妆,原模原样就足够了!他扮的这是哪出戏哪个官?

更叫人们惊奇的是何老三这个怪家伙,居然还会演戏,是谁传艺给他,还是戏神附体?瞧他一步三晃,头摇,腰摆,胯扭,左一蹦右一跳。两手端着腰圈,上下舞动,脑袋上的老钱帽翅一颠一颠,仿佛随着锣声鼓点。瞧他一举手一投足,一招一式,全都有姿有态。这就把站了满街的人全看傻眼了。



民国的葛沽宝辇(图片来源见水印)

下边便是何老三用他那老娘儿们腔儿,一字一句,好似戏里的道白,说道:

“今儿,本官来到葛沽,专为百姓消解夙怨,摆平不平之事。谁心里不痛快,叫谁惹得不痛快,快快前来告诉本官,本官立马就办。”

这话音刚落,就有一人跑上来,给何老三跪下,说他邻居屠夫马大刀的儿子霸道,那天强亲了他闺女一口。他去找马大刀告状,马大刀非但不揍他儿子,反说:“我儿子才十二岁,你闺女九岁,亲一口算嘛。”他不敢惹马大刀,但这事像一口气,憋在他心里一年多,一直咽不下去。

何老三立即传令叫人把马大刀带上来,讯明属实,便说:“孩子虽小,不管就是纵容,大了不就去欺侮民女?”然后提高嗓门说:“养不教,父之过。押下去,关起来,罚他半天不准出屋!”

马大刀还想争辩,何老三扭过头不理他。马大刀身子有劲儿,四个上来押他的汉子更有劲儿,一动手把他押走。

人居然就这么押走了,据说还真的关进镇里一间小屋,关了足足半天,谁也没见马大刀露面,马大刀还不闹翻了天?何老三真的这么厉害?难道何老三这县官,不是假的是真的?

可是谁知道,人家马大刀关在屋里,比在外边还舒服,还好玩,还快活。屋里有鱼有虾有肉有酒,那几个带他来的人,都是这道“告县官”会里的人,进了屋就给马大刀点烟斟茶,好话哄他,陪他打牌,让他赢钱。只是想尽法子不叫他出去,他也不会出去,有吃有喝有玩多美多乐。完事马大刀到处说:“要关老子半个月,老子准长十斤肉。”

马大刀高兴这种假被关,那个告状人却高兴告赢了状。从此怨结全消,相安无事。人们看出这道会的厉害,开着玩笑,热热闹闹,真真假假,就把结在人间的疙瘩解开。官府也没这种本事。从此,菜市东叫人高看一眼,“告县官”名扬葛沽。年年三月二十三娘娘会,“告县官”都必有彩。更出彩的是何老三。虽然“告县官”每年只露一面,告状的人不同,告状的事不同,但他全能化解了结,说话不偏不倚,合情合理。在葛沽人眼里何老三不单是一位好官,为民做主,疏解小百姓的种种不和;还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丑角,叫人生爱。他丑,却丑中见美。



《醒俗画报》图画《愿效刘伶》

可是后来,事情意外生了变化。一位外来到任天津的县官,久闻葛沽娘娘盛会来观看,当看到“告县官”这道会时,脸色沉下来说道:“我是县官,告县官是告我吗?”

镇里的官员忙说:“不是告您,是向您告状,求大人为民做主。”

这一解释等于说这新来的县官无知。县大人更不高兴,歪个词儿说:

“一县之长能这么丑怪吗?补子上还画个王八!”

说完抬起屁股,出门上轿,起驾回城。

就这么几句话,从此葛沽的娘娘会上,再见不到这道“告县官”。连何老三的影儿也瞧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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