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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理解黄庭坚词的脱“俗”“诗化”与北宋词风转变的契机?

 古稀老人赵 2020-02-28

北宋词的发展经过柳永和苏轼的革新,显示出旺盛的生命力。柳、苏二人的时空碰撞,对北宋后期词坛影响深刻,许多词人在潜移默化中沿着他们指引的方向从事词的创作,北宋词风开始产生持续性的转变。黄庭坚虽然不以词称名,但深厚的文学素养形成了他敏锐的感知力,词坛的风尚与变化清晰地体现在他的创作中,使他成为北宋词坛的关键人物,他的词与宋词转变的节奏表现出高度的一致。深入认识黄庭坚词风的变化,就能把握柳、苏影响下北宋中后期词风转变的微妙之处。

如何理解黄庭坚词的脱“俗”“诗化”与北宋词风转变的契机?

一、 黄庭坚词的争议反映了宋词的“新”变

柳永和苏轼都极大地推动了北宋词坛的变革,因此在当时颇受诉病,这是社会接受新事物的正常反应。山谷词早年受柳永影响,俚俗而浑亵,后又受到苏轼启发,在创作中融入诗法,面貌为之一新。黄庭坚的词名不如诗名响亮,但是他的创作随词坛风尚而变,在当时仍然是焦点人物,对山谷词的评价,也是词论家们热衷的一个话题。

在黄庭坚生活的北宋中后期,已开始有人从不同立场对其词作进行评价:如陈师道明确肯定山谷词,认为当时词坛上能够称得上“词手”的唯有秦观、黄庭坚二人,他们的作品超越了前人,最重要的是体现着时代风尚,代表了北宋后期词坛的创作动向,此评价遭到后世学者批评。虽说黄词实难比肩秦词,但陈师道的“秦七、黄九”并称的说法,却成为词史上一种共识。因为他们二人有一个共同特点,即重视语言上的创新,而这也正是北宋后期词坛充满活力的表现。

在当时秦观坚持了词的传统风格,有意回避柳永之俚俗和苏轼之不羁,但在词情、词韵、语言文字上勇于作新的尝试。而黄庭坚的创新精神更为激进,他把自己在诗学方面的体会融入词的创作,翻开《山谷词》,“化诗为词”的作品比比皆是,如《水调歌头》中“红露湿人衣”一句即从王维《山中》诗的句子“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衣“脱化而来,“我为灵芝仙草,不为朱唇丹脸”则从苏轼《咏黄州定惠院海棠诗》“朱唇得酒晕生脸,翠袖卷纱红映肉“化出。此外,这首词中还运用了陶渊明《桃花源记》和李白”谪仙人”的典故,这正是他以江西“诗法”入词的表现。类似的创作方法在黄庭坚的词中使用非常普遍,反映了黄庭坚在词的创 作上求新求变的探索,这也是他能够和秦观在当时词坛齐名的原因。

如何理解黄庭坚词的脱“俗”“诗化”与北宋词风转变的契机?

而黄庭坚以诗法入词的尝试招致了同为“苏门四学士”的晁补之的批评。晁补之的态度,代表了北宋后期词坛诗词异体的普遍看法,即对于混一诗词文体的行为颇不以为然。即便如此,他也不得不承认黄庭坚的词写得“高妙”。但是晁补之接着就指出黄庭坚词“不是当行家语”。他认为诗和词存在着根本上的界限,诗宜雅致,词宜通俗,黄庭坚推动词走向“诗化”的道路,是对诗雅词俗的背离。

虽然北宋中后期诗词异体的传统观念依然盛行,不过词的创新趋势难以阻挡。词的“新”变有两大推力,分别是柳永和苏轼。黄庭坚在词的创作实践中,分别尝试了柳永的以俗悦众和苏轼的以诗为词,找到了宋词发展的方式,即不断地采用“新”方法创作符合时代风尚的“新”作品。虽然当时有一些观念保守的词人对他提出批评,但这正是新事物在成长中必然要面对的问题。黄庭坚词的变化反映了北宋词的发展充满活力,北宋中后期词坛不断“新”变的潮流无法遏制。黄庭坚正是顺应和推动了宋词的发展潮流,获得了宋词发展史上独特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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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黄庭坚俚俗词体现着北宋中后期的市井风尚

黄庭坚早期的俚俗词,并非如晁补之所言“是著腔子唱好诗”。他早期的词作刻意模仿柳永词的俚俗,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俚俗词适应城市的发展,在北宋中后期最受广大市民阶层的欢迎,因而词坛流行俗词的创作。黄庭坚年轻时曾“使酒玩世”,他的俚俗词充斥着市井风味,真实反映了当时的市井风尚,这也使他屡受扞击。僧人惠洪在《冷斋夜话》中曾有记载:

法云秀关西,铁面严冷,能以理折人。鲁直名重天下,诗词一出,人争传之。师尝谓鲁 直曰:“诗多作无害,艳歌小词可罢之。“

鲁直笑曰:“空中语耳,非杀非偷,终不至坐此堕 恶道。“师曰:“若以邪言荡人淫心,使彼逾礼越禁,为罪恶之由,吾恐非止堕恶道而已。” 鲁直颌之,自是不复作词曲。

这件事黄庭坚在为晏几道的词集撰写的《小山词序》中也提到过。根据这两段记载可知,黄庭坚年轻时写了不少”艳歌小词”,这些作品”以邪言荡人淫心”,如《千秋岁》:

世间好事。恰恁厮当对。乍夜永,凉夭 气。雨稀帘外滴,香篆盘中宇。长入梦,如今见也分明是。 欢极娇无力,玉软花歌坠。钗胃袖,云堆臂。灯斜明媚眼,汗决菁腾醉。奴奴睡,奴奴睡也奴奴睡

如何理解黄庭坚词的脱“俗”“诗化”与北宋词风转变的契机?

而除去所谓“邪言荡人淫心”的诗词之外,黄庭坚俚俗词受到批评,还有一个原因,即市井俗语的大量使用。市井俗唱的受众,是混迹在风月场中的普通市民。为适合这些人的口味,俗词中往往大量使用鄙语俚词。黄庭坚的一些词,确实充满市井俗气,如《两同心》类似的作品被后人称为“山谷恶道”或“蒜酪体”。从黄庭坚的词集中,我们可以看到许多境界不高、语言鄙俚的作品,以下几首词就充斥市井方言、土字俗语:

心里人人,暂不见、霎时难过。天生你要憔悴我。把心头从前鬼,著手摩华。抖擞了、百病销磨。见说那厮脾鳖热。大不成我便与拆破。待来时、南上与厮嗽则个。温存着、且教推磨。(《添宇少年心》

引调得、甚近日心肠不恋家。宁宁地、思量他,思量他。两情各自肯,甚忙咱。意思里、莫是赚人吵。嗷奴真个喟、共人喟。(《归田乐令》

从今天能见到的山谷词推断,类似这样的作品黄庭坚应该创作了不少。俚俗词在宋代中后期是一种流行的风尚,但后世词家对黄庭坚的此类作品却表现出一种审慎的批评态度。也有后代学者以通代的视野看到了黄庭坚俗词的价值,从正面予以肯定。刘熙载就没有像一般论者那样简单地以亵押鄙俚简单否定,也没有避重就轻加以回避。

他认为黄庭坚如此创作别有深意,一般人无法辨别。刘熙载采取了一种替黄庭坚辩解的态度,但是他的辩解却走向了另外一个极端,即刻意地替古人的作品寻找意义。但是我们知道,北宋时期的士人生活与风月场所密不可分,黄庭坚在这些场合”使酒玩世”,为应歌而填词,往往直写眼前事、眼前景、眼前情,很难说会有什么“深意”,其最重要的价值,实际上是对当时词坛风气的真实体现,从中可以折射出北宋中后期词坛的流行风尚。

如何理解黄庭坚词的脱“俗”“诗化”与北宋词风转变的契机?

对于黄庭坚的俚俗词,既没有必要为他辩解开脱,也没有必要完全否定,但我们有必要相对深入和客观地认识此类作品。

首先,创作俚俗词是当时词坛的一种流行风尚。黄庭坚等人的这类创作,虽然颇受批评,但受到世俗大众的普遍欢迎。

其次,俚俗词不在于艳情题材,而在于写艳情的方式。词本来就是被称为“艳科”的,写艳情题材是词的创作常态。山谷词之俗在于他的许多词模拟歌妓心理、口吻,这些作品在风月场合由歌妓加以渲染,就更容易刺激人的感官。

最后,俚俗表现于大量方言俗语的使用。方言俗语代表了民间口语,流行于特定地域人们的日常生活交流中。宋人在词中使用方言俗语的现象其实很普遍,多数人只是少量使用连词、副词如“恁”“争”“忒”等等,而黄庭坚有些词却随心所欲地使用方言俗语,甚至有些字“皆字书所不载“致使后人”尤不可解“气然而黄庭坚的这些创作,本意是为了更适于市井演唱,只是随着时代的变迁,许多俗语变成了生字。

黄庭坚写了不少徘押俚俗的作品,这类作品在北宋中后期词坛很流行,也很平常,宋人大多不以为意。这类作品反映了北宋中后期市井生活的客观需求,也体现了宋词发展中容易为后人忽视的一种创作倾向,黄庭坚的俚俗词体现了这种创作潮流,其创作对于细致深入地研究宋词的演变具有重要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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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黄庭坚词的“诗化”契合北宋后期词的新走向

需要注意的是,“言情”并不等同于“俗”。黄庭坚言情题材的词并非都是徘押俚俗的,也有许多词融入了词人的真实情感,写得颇为精妙雅致。终黄庭坚一生,言情之作并未停止。

黄庭坚词的脱“俗”与“诗化”紧密相关。苏轼采用“以诗为词”的创作模式,推动词坛迅速改变,黄庭坚很快就在创作中使用了化“诗”入词的方法,他的词一旦“诗化”,就迅速远离俗词,这是词的“向上一路”。黄庭坚“诗化”的词题材更为广泛,创作手法也更加多样,诗材、诗法都被引入词的创作中。如他有一首《浣溪沙》:

新妇矶边眉黛愁,女儿浦口眼波秋,惊鱼错认月沉钓。青笋笠前无限事,绿装衣底一时休,斜风细雨转船头。

这首词写隐士,多用于诗歌创作题材,然而经山谷之手点染,却成为一首香艳词,避世隐居的渔父似乎心境不再恬淡,反而有着几分暧昧。

这虽然只是黄庭坚创作的一个实例,但至少可以反映出黄庭坚的作品中,言情题材并非都是俚俗之作,也可以写得十分精致。从这首词我们看到了黄庭坚的创作已经开始发生转变,因为这是一首集句词,此类作品和黄庭坚“以故为新”的诗学思想一脉相承,江西诗法被引入词的创作。

如何理解黄庭坚词的脱“俗”“诗化”与北宋词风转变的契机?

黄庭坚“诗化”的方式改变了他的词风,这种改变一方面受到他的诗学理论影响,另一方面也受到苏轼“以诗为词”创作道路的启发。晁补之所谓“著腔子唱好诗”,指的就是山谷“诗化”的作品,他的批评指出了山谷词既类似于诗,又适于歌唱,但这恰恰也是北宋后期词坛创作的新方向。李清照对黄庭坚的批评更为具体,她虽然认为词“别是一家",具有独特的文体特征,而黄庭坚是能够准确把握这种文体特征的当代词人之一。但是她认为黄庭坚的词有“尚故实“弊端。所谓”故实”就是用事,即化用前人语旬和使用典故。黄庭坚的词中用事太多,且有不少生涩之处,这也是山谷词在“诗化“过程中产生的问题之一。

黄庭坚在诗学方面成就突出,在受到苏轼“以诗为词”的启发后黄庭坚的诗学理论,有了明确的指导思想,也有具体的创作方法,用之于词,就使他走上了一条寓诗法入词的创作道路,他的作品也体现出了新的面貌,具体表现如下:

首先,创作“次韵”词。次韵,原本是诗歌的一种创作方式,即用所和诗中的韵作诗。以“次韵”的方式填词,张先、苏轼、黄庭坚皆有尝试。黄庭坚开始较多使用这种创作方式,“次韵”词的创作,说明词在一定程度上已经具备了和诗相同的功能。

其次,不仅以词写情,也以词言“志”。在黄庭坚的词中,那些流连光景之作,确实是言“情”的,但是随着诗学思想融人词的创作,山谷词言“志”的特征越来越明显。例如《水调歌头》、《定风波》《南乡子》等皆属言“志”之作。当词人自然地采用词体来言“志”时,词和诗除了形式上的区别外,其他方面的壁垒已经不是那么明显。

最后,在词的创作中运用诗歌创作技法。黄庭坚的诗学理论中,“点铁成金”“夺胎换骨”等具体技法占有重要地位。这些技法的运用,表现为创作中具体的用字、用事之法,他或者直接捆取前人的诗旬入词,或者化事为典,甚至于还把欧阳修的《醉翁亭记》隐括为一首独木桥体的词《瑞鹤仙》。至于使事用典,在他的词中更为普遍,比如他的咏茶词《满庭芳》就是一首纵横名物、出入典故的作品。词中不仅写了茶的产地、采茶时令、制茶、烹茶、饮茶之道,还连用王羲之、秞康、卢全、杜甫等人的诗以及司马相如和卓文君的典故,令人目不暇接。

如何理解黄庭坚词的脱“俗”“诗化”与北宋词风转变的契机?

黄庭坚在以诗法入词方面进行了大量的创作实践,他用词表达情感、表现情趣、咏物言志、宣泄情感,词体借助这些作品得到提升。黄庭坚词的“诗化“道路,体现出他对词的发展走向具有敏锐的洞察力。他放弃俗词的直白粗鄙,转而追求作品的文雅精致,成为北宋后期词坛“复雅”潮流的前驱,使自己的创作成为引导和推动这一词坛新走向的重要力量之一,其意义在词史上是值得重视的。

四、黄庭坚词在北宋词风转变时期的意义

黄庭坚早期的词极为俚俗亵押,具有正统思想的人,甚至以“风雅罪人”之名加于黄庭坚头上。唐宋以来的许多文人为应歌的需要创作了许多适合歌妓演唱的俚词艳曲,北宋中叶以来,柳永更是把这种风气推向极致。在这种风气影响之下,许多年轻的士子生活于都市之中,时常涉足风月场所,因应景之需或是为了炫耀才学,创作了许多情调俚俗绮艳之作。黄庭坚年轻时候正经历了这个时代,他欣赏柳永的作品,既学习柳词的词调,也模仿柳永的词法。

黄庭坚的创作并没有一直沿着柳永的道路走下去,转变的契机或许有两个:一个是法云秀和尚的严厉批评,对此他很重视,在后来他在为晏几道的《小山词》作序时仍然不能释怀;另一个则是与苏轼的交往。当苏轼突破词的疆域,“以诗为词''作出尝试后,黄庭坚也以苏轼为学习的典范。黄庭坚对苏轼的《赤壁怀古》一词十分推重,以自己的创作能够“继东坡赤壁之歌”而感到非常自豪。

如何理解黄庭坚词的脱“俗”“诗化”与北宋词风转变的契机?

纵观黄庭坚的全部词作,可以看出北宋中叶以来的两大词人柳永和苏轼都对他有深刻影响。他的前期之作主要学习柳永,柳词那种“谐俗便歌唱”的特点完全被他学到,后期则主要学苏轼,拓展了词的题材与境界。黄庭坚对柳、苏的学习,在模仿的基础上,开创了一条具有自己特色的道路。他继承了柳永词重视音律的特点,最终抛弃了其俚俗的文字特征,接受了苏轼淡化诗词界限的思想,但否定了苏轼词对音律的突破。黄庭坚一方面学习继承柳、苏词中的积极因素;另一方面,也融合自己的创作思想,在北宋后期词坛独树一帜,使宋词发展的道路更为清晰地呈现在世人眼前。

黄庭坚的词风从早期的“俚俗”转向后期的“诗化”,对于他个人来说,是从一个层面跳跃到另一个层面,然而放在整个北宋中后期词坛来看,则以点见面,可以窥探到这个时代词坛风尚的转变过程和目标,即重视音律的同时引诗法入词,提高词的品格,追求词的雅致。

黄庭坚中年后虽然摒弃了以艳情、方言俗语为特征的俚俗词,但北宋的市井俗词更加丰富,到南宋后逐渐演变为地域化、多样化的通俗音乐文学;黄庭坚中年后致力于创作兼顾音律、文辞和立意的“诗化”的词,这种创作倾向在周邦彦、辛弃疾、姜夔、吴文英等人的词中能看到代代相承的印迹。黄庭坚适时地把握住了宋代文人词发展演变的契机,顺应了词坛的发展动向,成为宋代词史上一个关键性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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