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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和牛,那难了的情缘

 在作文里成长 2020-02-28

 题记:这篇文章本来不想再发的。因为2015年农历年前,我帮父亲在网上卖过几头牛,当时很多朋友看到这篇文章以后给了我大力支持,我心怀感激,同时也挺愧疚,因为欠了大家那么多情,当然,朋友们都说牛肉好吃,算没把事办砸吧。这事过去了我就不想再提,牛肉也不会再卖了。但以前写的这篇文章确实也是用心写的,记录了很多应该被铭记的事情。所以还是正式发布在这个公众号里面吧。本号想要归总这些年我写的一些文章,目前已经100多篇了。

上图为网图

和父亲通电话,他说今年卖掉牛之后,就再也不养了,我赌气问他:“怎么就不养了呢,你不是舍不得吗?再多养几年啊!”父亲沉默片刻,说:“老了,养不动了!”闻听此言,我感慨万千。

父亲今年将近75岁了。他养了一辈子牛,从我记事时起,我家的牛从来都是“成群结队”,当然队伍也不十分壮观,通常也就五六头而已,但这已是村里养牛户中最大的牛群了。我童年的记忆是跟牛栓在一起的,从能干活开始,我就帮父亲和哥哥们做一些养牛的力所能及的事,西部的农民把牛看得很重,就像对待家里的孩子一样精心地“伺候”,所以养牛特别累。

我从六七岁开始每天下午都要赶着牛群到很深的山沟里饮泉水,回家垫牛圈、割牛草、铡牛草、一笼一笼地添牛草,牛吃得慢,要到深夜才能吃饱,通常晚上喂牛的事是父亲包办的。早晨一般要给牛吃一顿“大餐”,把炒熟的玉米面和高粱面用水拌到铡碎的草上,冬天拌干草,夏天拌青草,几大盆子香喷喷的面粉倒下去,整个牛群就沸腾了,都抢着舔面粉吃,这时候父亲一边用拌草棒赶牛,一边赶紧把草料搅匀,通常要拌好几背篓“拌草”,这顿大餐牛可以吃一个早晨。

吃完拌草后,牛就被牵出牛圈,冬天就拴在向阳处晒太阳,夏天就拴在树荫下纳凉,牵出牛圈的时候母亲通常会给牛准备大桶的面汤或者小米米汤,每个牛会喝半桶,这时候牛就会耍赖,都想多喝,可是没有那么多米汤面汤给他们,就得使劲牵走,所以牵牛是个力气活,通常要父亲才能牵得动。

父亲拴好牛之后用刷子把每头牛刷的铮亮铮亮的,冬天就和牛一起晒太阳,夏天闲下来后就蹲在牛旁边打蚊子。父亲对牛太用心了,我们家的任何一个人在父亲这里都未曾享受过比牛更高的待遇。我家的牛每年要帮父亲犁二十来亩地,耕一次,种一次,中间施肥一次,都是父亲赶着牛一犁一犁地划过去,农忙时节,牛要整天劳作,父亲体恤牛的辛苦,所以对牛特别好。

与牛相伴的童年给我留下了痛苦的记忆,这些痛苦有我身上这几处伤疤作证:头上一个疤,挖牛粪的时候砸的,那时还不到六岁,血流如注啊;右眼眶一个疤,是牛角挑的,再偏半厘米我就是个瞎子了,这个伤疤硬生生把我右眼的双眼皮变成了单眼皮;左手中指和无名指两个大伤疤,当年赶着羊群去山里放羊,期间还拿着镰刀在沟底给牛割野草,结果突降暴雨,我差点被山洪冲走了,情急之下右手一镰刀剁下去想止住身体的下滑,结果剁在了抓着救命稻草的左手上,白骨森森;右脚后跟七八厘米长的刀口,给牛割草的时候不小心弄的;右手手腕处一个“V”型伤口,十多厘米长,缝了20多针,是给牛铡草时不小心被铡刀铡的,铡断了动脉血管,铡断了大拇指筋腱,直到现在,我的大拇指都抬不起来,也算是残疾吧,还好铡刀铡到一半的时候停住了,否则我整只右手就没了。

我这一身的伤痕是初三之前留下的,上初三后我进城读书去了,此后极少与牛打交道,而这些年家里的牛群还是那么庞大,一直是村子里养牛最多的,牛每二三年养一茬。父亲数十年如一日地为牛而操劳着,牛给父亲的身体造成了多少伤多少痛只有他自己知道。母亲右手中指的伤残也是牛缰绳勾的,我多年以后才发现,而父亲的手我从来没有看过。

这几年我与父亲之间为了养不养牛的问题有过无数次的争吵或者辩论,但每次面对我苦口婆心的劝阻,父亲都以沉默来对抗,三年之前我还跟父亲彻夜长谈,结果也是败下阵来,感慨之余写下了《幸福,是一种自我感觉,谁的幸福谁知道!》一文(点击查看)。我知道我永远也说服不了父亲,因为父亲有自己的生存逻辑,他曾不容置辩地告诉我,他不会让我养着:“八十老翁门前站,一日不死还要吃一日饭。活着,就得劳作。自己睡觉,还得自己翻身。”

再自尊的性格,也扛不住岁月的衰老。今年夏天我回家,看到父亲已经瘦成了一把骨头,饭量不好,精神也不好,坐着就打盹。更糟糕的是右手、右臂和右边的半个身子涨疼、麻木,农活重一点,痛得就睡不着觉,去医院看,风湿类的病,医生也没有办法,唯一的良方就是休息,减少劳作。这一次,父亲屈服了,准备全部卖掉他的牛,退休,养老。

相对于衰老和病痛逼迫的退休,我倒愿意父亲能像以前一样倔强而强壮,但是父亲真的老了。

今年下半年父亲就想办法卖牛,但是当地的牛价比往年都低,父亲的盘算落空了,而这个倔老头是绝对不会接受那帮坑人的牛贩子给出的坑爹的价格的,他不愿意把自己精心喂养的牛就那样便宜地卖出去的,他佝偻着身躯与一拨又一拨的牛贩子周旋,而牛贩子们早就串通好了,不吃定这个老头子誓不罢休。

我知道父亲不会屈服,他宁肯再养一年,这让我非常焦急,所以2015年农历年前,我做了件了不起的事情,在网上帮父亲卖牛。自己张罗着在淘宝预售,然后回家宰牛、分割、冷冻、装箱,然后顺丰快递发到全国,在朋友们的帮助下,一切都很顺利,一个月不到卖出去了4头牛,约2000斤牛肉。费用都算给我,利润都给老爷子,可给乐坏了。

今年4月我抽空回了一趟老家,正是春耕最忙杏花最旺的时候,近20年没有见过故乡的春耕了,但是当年遍布田野的耕牛已经难觅踪影,代之以冒着浓烟的拖拉机,记忆中故乡那种祥和、恬静的感觉已经找不到了。

传统在渐渐消亡,数千年来的农耕文明已经走到了终点,“农耕文明”中的两个关键角色:“农民”和“耕牛”正在退出历史舞台,耕牛已经接近消亡,传统的农民也只剩父亲这一代老者了,他们谢幕以后,将没有人再像对待孩子一样侍奉庄稼,更没有人像对待兄弟一样照顾黄牛。

用本文为即将消失的农耕文明做个记录吧,记录那千千万万个如我父亲一样老农和他们的老伙计耕牛的故事,让后辈们有机会去缅怀这些普通人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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