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3.当乡长的奇遇

 老庄友华 2020-02-29

——父亲灰白人生的几点亮色(3)

 原作/张学侬;整理/老庄友华;2020-6-4

民国年间,我爹居然当过将近一年的乡长。我一直没搞清楚,这地方是不是叫作“集盘”,只晓得这个乡位于荆门县南端,临近潜江县浩口镇。

父亲到任之初,有位老乡绅要为新乡长接风洗尘,在自家庭院里摆了十来桌酒菜,并邀来当地的乡党名流、房族尊长。

这位乡绅广有家产田亩,又是大姓族长,在本乡德高望重,和历任乡长都交情匪浅。这天,老乡绅红光滿面,戴一顶枣红色瓜皮绸帽;穿一袭深兰士林布长衫,外罩藏青色缎面马褂,连鞋袜都是崭新的。

临到入席,主人抱拳拱手,恭请新乡长入坐首席。父亲却执晚辈之礼,再三坚请老人家上坐。两人反复客气推让之后,老乡绅方才不情愿的坐上了首席。

宾主坐定,老乡绅举杯,代表乡人热烈欢迎新乡长。接下来,主人主宾陪客都频频举杯,热情的敬酒劝酒。酒过三巡,院子里已是人声鼎沸,热气升腾。

然而,真的是乐极生悲。大家突然听见“砰”的一声脆响,老乡绅应声歪瘫在了座椅之上。大股红色的鲜血,从老人家额上涌出,沿脸颊直流胸前,顷刻间将藏青的马褂涂上了大片的猩红。

原来,老乡绅讲究安全、或者排场,安排有两名乡丁在大门口站岗。大概酒肉飘香太诱人,一个乡丁忍不住老是朝院子里探望,不知怎么竟触动了枪身的扳机。这粒走火的子弹,恰恰又不偏不倚,直接飞向了神采奕奕、高坐首席的老乡绅前额……

老人家当场毙命!这突如其来的天大变故,让院子里顿时乱成了一锅粥。老乡绅的亲属们呼喊哭号,族人们怒不可遏,众宾客义愤填膺……在情绪喷发之际,大家却也迅速达成了共识:这个乡丁,必须给老乡绅垫棺材底子!非如此,不足以惩戒罪行,不足以平息众怒!

张乡长先是被吓懵了。后怕之心一直咚咚乱跳,仿佛就要蹦出胸腔:要不是顾忌礼仪廉耻、长幼有序,没有贸然坐到首席,现在去见阎王的,应该就是自己了。可是眼下,肇事的乡丁不由分说,已被结结实实捆成了一个粽子,正卷缩在墙根下瑟瑟发抖……

这是要拿活人殉葬啊!张乡长清醒过来,不止因为恻隐之心,也还出于职责所在。于是就找来几个管事的人商议,和颜悦色的劝导了一番:

“国有国法。乡丁杀人犯的是国法,就应该把他送上去,让县里按国法来办他。大家都是明白人,如今是民国了,我们不能够、也犯不上再用家法来杀人……。”

老乡绅的亲属,多年来习惯了听话,没有多少主见。而乡间的名流,多是知书达理之人,不会为了一个死族长,公然得罪这个活乡长。于是,大家以默认买了乡长一个面子。

张乡长赶快让另一乡丁,押着肇事者跟上自己,急匆匆奔县城方向而去。走出了集盘乡境,父亲就打发押送的乡丁回去:“上了大路,我一人就行了。”说罢递出一块銀圆,接过了捆人的绳子。

继续走了一阵,看看四下无人,父亲叫住肇事的乡丁,手撕牙咬的解开了绳索,朝他手心塞了两块银元。但这个乡丁,却是一脸木然,全没有从将死的噩梦中醒来。

张乡长连忙说:“你快跑吧,走小路!”这条三十多岁的汉子,终于回过神来,猛然就一髁膝跪倒在地,连磕三个响头,却哽咽着说不出一个字来……

父亲目送乡丁走入夜幕,犹自心有余悸。望望来路上杳无人迹,这才就地坐下,摸出支烟点燃,静听一处处屋场人家的狗叫声,一阵阵时断时续、时大时小的渐次远去、再远去。

……

父亲做过国民党的乡长,本该属于镇压的对象。

荆门的西门街上,我家的不少街坊,像一些前朝小官吏,大地主,还有店舖、作坊的老板,在运动中都没有漏网。西门外开杂货店的胡家小妹她爹,还被枪毙了。但这一波接一波斗、关、杀的狂涛,却并没有波及到我爹。也不知父亲在幸运中,想没想过老和尚当年的预言。

张乡长在集盘乡施政未满一年,全无政绩可言。此间的最大收获,却是结识了在浩口镇上中学的我母亲。两人自相恋,发展到了不顾一切的私奔。

故而,荆门解放的前后几年,父母都在县城周边做私塾先生。在镇反开始的前一年,父亲却进入八角乡邮电所,鬼使神差地当了邮差。他开始并不懂,这等于是参加了革命工作,成为了国家干部。

八角乡离城关镇只有三十多里,但没有隶属关系,而是属于子陵区管辖。父亲在当地算干部,原籍城关又不大好管,是以避开了镇反运动初始最严厉的风头。

当然,父亲的历史问题,终归是不会漏网的。但运动后期,过了最狂热的时段,就开始讲点证据,要调查研究了。组织上于是派人,去集盘乡调查取证。

巧就巧在,时任集盘乡长,正是当年因为误杀老乡绅,被张乡长救下来、又私放了的那位肇事乡丁。

当年的乡丁逃亡以后,有家难归,无处安身,就投奔了共产党的游击队。并在革命队伍中得到了锻炼成长。解放后被组织委派回老家,当上了集盘乡长。

得知来人要调查自己当年的恩公,集盘乡长不避嫌疑,充满情感的述说了那段惊心动魄的往事,然后拍胸力保:“张道汉,那绝对是个好人!”

出自时任乡长的证词,应当具有一定的可信性、权威性。而且,运动中该杀的杀了,该关的关了,差不多也该宽大些了。于是,父亲的档案里就有了这样的结论:历史反革命分子,有历史问题的好人。

我想,正因为这个虽有“问题”、但属于“好人”的定性,我爹才得以保全了性命,并暂时保有了一份难得的革命工作,这才有以后顺便为我添加的四个妹妹两个弟弟……

这些历史,如果不是发生在父亲身上,我也很难相信:人生竟会真的存在这么多巧合、这种现世版的因果报应。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