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常永明村长李银锁挨门挨户下达了摊纳款数额，南沟村炸了锅，年景是平年，摊纳又比上一年增加了。李金锁在当街拦住弟弟说：“你这个村长咋胡球闹的，一个人种八亩地算算，除了压青和山药蛋地，能打多少粮？这三级摊纳都比农业税多两倍啦，这地咋种？”说话间，聚来了十多个人。七言八语，吵开了。
这李村长便一项一项说开来。说到工业费时，他念了一段外村传来的顺口溜： “煤矿瓦斯烧死人，铁矿塌方压死人，脉金出金不见金，酱油厂酱油水兑成，制蜡厂蜡烛怕见风，秦八八机械搞革新，卖出铁器赔现金……” 一个内幕曝光了。人家国营企业，有国家专款支撑，这乡里的企业亏损，全摊在种地人身上了。他妈的，这叫什么事？全村人骂声一片。 秦八八忙碌了一整天，骑辆乡里专配的摩托回了家，还没有坐定，他爹秦铁匠拄着拐仗进来：“八八，怎么你那厂子总赔钱，又都摊在各家各户，你这营生做的！”接着叹口气，“咱们是耍手艺的，赚钱要赚得正大光明，怎么能让乡邻戳脊梁骨呢！” 秦八八被爹数落了一顿后，陷入了沉思。怎么自己做了那么多产品，除了新一批产品尚未完工，几乎没有积压，怎么就赔钱了？ 一夜辗转，第二日一大早，急急赶到厂里，会计是他的徒弟付明，找来说核对收支账。付明是高考差十几分落榜的高中生，因为交不起复读书费，便在这机械厂做了徒工，兼职做个会计。在人群中，有一个特点，聪明人，往往不老实。老实人，则似乎不“聪明”。而这付明，是既聪明又老实的那种人。深得秦八八信任。才一两年功夫，这孩子技术越来越好，成了秦八八最能干的助手。而账目呢？ 付明笑嘻嘻地把账目明细清单放在秦八八面前： 材料款xxx元，工资款xxx元，水电日用费用xxx元。总支出xxx元。 常用农具售款xxx元，粉碎机收入xxx元。总收入xxx元。 秦八八惊叫，“付明，我们应该盈利五万八千多！” 付明不慌不忙地拉开抽屉，拿出两迭发票，“这是宋书记肖乡长送过来的，一平账，还欠乡政府二万八千七百五呢！”秦八八翻开着，买钢材差旅费，季度税……秦八八半晌无言，定定神，起身道：“我们找他们去说道说道！”付明哈哈一乐：“师父，你也太傻了吧！那两个领导是做买卖出身的，早给你算计好了。庄稼人肉厚，反正你闭上眼下刀就行啦！不过，我们工资能不能到年底发，还真是个问题！”秦八八是知道宋肖两人的品行，过几天，就拿个某饭店吃饭单，让报销！这厂子咋个办下去？卖一张犁赔三十块，卖一台粉碎机赔二百一十块，正试制的播种机还有必要开发吗？整个上午，秦八八坐在办公室不言不语。
到了下午，他把八个徒弟（职工）叫过来，“付明，咱们把工资结一下，师父无能，每个人工资只能分几样农具，一两天之内，运回自家去，卖了变现钱去吧。”众人见秦八八脸色难看，也没人吭声，付明说：“按乡里安排，我们的工资都摊派到村里，让咱们自己上门讨要。这么做……” 其实，这秦八八已有了一个决断。他明白了一个事实，自己没明没夜地干，虽说不是白手起家，但这个厂是他艰辛创办，从小产品到大机械，心无旁骛，一心一意谋求发展。马上投产的是机播耧（小型播种机），然而，结果只会给乡亲们多一项摊纳而已。 他气闷，他困惑，他无奈。他是个明白人，自己一个厂长，只有干活儿的份，钱财收支却牢牢被乡财政把控，付明虽为会计，仅仅是个出纳而已。而自己就是个替罪羊，在乡邻眼中是贪污犯。连自己十几年相伴的妻子也产生怀疑，你把钱弄到哪里了？厂子效益那么好，结果亏损了。 秦八八想起了三个月前与煤矿矿长见面一事，那矿长前来对账，机械厂从他那里拉了几车煤，煤矿从机械厂买一套半自动井下运煤小平车，这是秦八八设计的，利用绞车原理，代替原来的矿工肩挑背扛。 煤矿矿长叹了口气：“我这矿长难当啊，天天出煤，就是见不了现钱，乡长批个条，拉几车。书记批个条，拉几车。”说着从包里拿出一叠宋书记肖乡长的白条，“兄弟，求你了，我在深山老林里，出来一趟不容易。把这些条抵了你的欠款吧。”秦八八明知这些白条是死账，又见矿长这情况，沉吟之间，矿长动情地说：“兄弟，我们这活儿头上顶着勾魂鬼，现在，矿上设备急须购置了，测量瓦斯仪器坏了也买不回，难啊……” 秦八八心软了，接下了白条。但一个月后，乡煤矿瓦斯爆炸，那矿长与二十一个矿工死于井下。 “我干下去，也不会有好下场！”秦八八收拾了起来…… 过罢旧历年，秦八八就前往石家庄，给解放军打工了，八十年代末，月薪两千六，包吃包住，于是付明他们纷纷离开了乡机械厂。三矿八厂中，第一个倒闭的是机械厂。付明告诉秦八八：“厂子亏损十二万，厂房作价六千元，卖给宋明瑞小舅子。车床当废铁，也让宋书记小舅子卖啦！”秦八八苦笑了，“咱们不管那闲事啦，这里是除了保底工资外，按效益发奖金，好好干吧！”
几年后，秦八八这批人，在石家庄买了楼房，定居了。他做了农机厂业务厂长。付明他们都成了技术骨干。 刘家滩乡的三矿八厂各有各倒闭的故事，酱油厂是个例外，前面故事中讲过原由，基本毁在了三捣鬼手上。这个人精，从肖乡长的弟弟手里，说多花了八千块钱购买回一个小厂，自己做起了酱油，又酿起了白酒。他也搬离了南沟村。地转包给李金锁，李金锁很硬气：“想让我种你的地，你的酒糟只能卖给我！”此时，李金锁开始养育肥牛了。 三捣鬼有点闷，老子把地包给你，你小子反而讲条件。但他很快转过弯了，眼下这种地基本是来五去五了。他应了，一亩地10斤粮，够本。 世事沧桑，宋明瑞书记调到了县里，做了电业局局长。肖志瑞做了书记，厂矿全倒闭了。肖书记也是一个不甘寂寞的想有一番作为的书记，能从有关部门搞回专款，大搞封山育林。两年后，也调到县里农业局做了局长。 乡里举行酒会，宰了三只羊，行政村村长欢聚一堂，觥筹交错，肖书记春风满面，与人频频踫杯。酒多了些，乡妇联主任扶他到了宿舍，他搂着窈窕的妇联主任说：“你准备做乡长吧，任命书明天就到。”未来的女乡长回了他一个热吻。他兴味犹浓：“老子，不比宋明瑞差，搞了三百万，三百万……”而后倒头酣睡了。 三百万，八十年代末，把个未来的女乡长吓了一跳，也让她心头一热。 不几年，各地新成立一个局，叫反贪局。县首任局长是肖志瑞。 平和的南沟村，开始了动荡不安了。空寂无人的院子渐渐多了。 秦八八也要搬家了，他父母亲坚决不走，秦铁匠很果断地说：“八八，我们不拖累你，现在身子骨还硬朗，纵然有个病，你哥转业在呼市，一个电话，三两个钟头就回来啦！”说着泪就下来了。 秦八八强忍着，车一出村，他不禁号啕大哭起来。空荡荡的山谷中，哭声的回音，又添加几多愤懑，山林不禁肃然沉静。这哭声，曾响起在百年前的走西口的漫漫北漠土路上，而今却……农民有一个特点：安土重迁。他们热爱土地，热爱乡村，热爱家园。离去时，便有了这种表现。以后，不少村落消亡了，还有的只剩几个十几个几十个老弱守候他们的荒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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