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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之读法

 文冠厚朴 2020-02-29
谚有之曰:“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吟诗也吟。”语虽粗浅,实是不二法门。盖徒作无益也,熟能生巧,全在多读。不独作诗,作文亦然耳。虽然,读亦有法焉。杜诗云:“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此“破”字,谓能剖析其义,头头是道,不仅烂熟于胸也。世有囫囵吞枣,食而不化者,书簏之讥,晋傅速唐李善,皆博极群书,然一则不解其义,一则不能属词,人皆称为书簏。在所不免。虽多,亦奚以为?故读法不可不研究焉。
    陈绎曾《诗谱》曰:“凡读汉诗,先真实,后文华。凡读建安诗,谓曹子建父子及邺中七子之诗。于文华中取真实。凡读《文选》诗,分三节:东京东汉以上主情,建安以下主意,三谢谢灵运、谢惠连、谢玄晖。以下主辞。齐梁诸家,五言未成律体,七言乃多古制。汉乐府真情自然,但不能中节合度。”按:此皆读诗者所当知也。
虽然,此论见解既高,而措语亦嫌简单,不足以备初学之取法。今当示以浅近之法如下
    凡读诗,必先领解其义。义分数种:一、通篇之大旨;二起承转合逐段之义;三、单句之义;四、只字之义。
    通篇之大旨者,即作此诗之原因也。例如《古诗十九首》中《行行重行行》一篇,其大旨谓贤臣被谗见逐,而犹思念故君不置也。篇中“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反。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四句,是揭出宗旨,言邪臣之害贤,犹浮云之蔽日,但游子虽不思返,而思念故君,令人易老,不觉忽忽已暮年矣。
    怨而不怒,得诗人温厚之旨。又如《西北有高楼》一篇,其大旨谓高才之人仕宦未达,知己者稀也。篇中“一弹再三叹,慷慨有余哀。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四句,是揭明宗旨,盖以曲之高比才之高,“一弹再三叹”,在慷慨之壮士,只写其不
得志之隐衷,但歌者虽不自惜其苦,而知音之少,终觉可哀。
     哀而不伤,是亦《国风》之遗。以上二篇之大旨已明,学者可准此类推已。
    起承转合逐段之义者,谓起有起义,承有承义,转有转义合有合义也。渔洋山人云:“勿论古文、今文,古体诗、今体诗,皆离此四字不可。”惟律诗、绝诗之起承转合容易明白,古诗则长短不定,其为叙事体者,尤浑融无迹。例如邱为《寻西山隐者不遇》诗,自上山至下山,逐渐说来,起承转合,似无迹可指,其实了然。
首四句云:“绝顶一茅茨,直上三十里。扣关无僮仆,窥室惟案几。”此总起法。茅屋在绝顶上,约计三十里之高。既登绝顶,而扣其关,则无僮仆,窥其室,惟见案几。
是一起,已从“寻”字说到“不遇”矣。次云:“若非巾柴车,应是钓秋水。差池不相见,黾勉空仰止。”此承上不遇,来想到隐者之所有事:非采柴,巾柴车。谓以巾饰柴车也。即钓鱼。所以我
来彼往,如燕羽之飞,差池不能相见。徒令我黾勉跳,在此空怀仰止而已。
次云:“草色新雨中,松声晚窗里。及兹契幽自足荡心耳。虽无宾主意,颇得清净理。”此一转,亦似绝处逢生。盖谓见草色,闻松声,契此幽绝之境,自足荡涤我之心耳。故虽无宾主之意,颇得清净之理,不遇隐者亦无妨也。
末云:“兴尽方下山,何必待之子。”一结即晋王子猷访戴安道“乘兴而来,兴尽而返”之意。“下山”二字与“直上”遥应,之子指隐者“何必待”者,以足上两句意也。如此逐段分解,则起承转合四义自明。学者得一诗,苟能悉心体会,何难迎刃以解耶?

    单句之义者,以诗之句法与文略异,有时不能以常解解之也。故有骤读之其义似不通者,实则诗之所以佳处,恰正在此处。例如王维《汉江临眺》有句云“江流天地外”,夫天地之间无所不包,江流虽远,岂能出天地之外?似说不通矣。不知远望时,见天地皆有尽头,而江流独无边际,宽在天地之外。此正形容江之阔大到出色处也。又如王安石《书壁》诗有句云“两排送青来”,夫闼者,我之闼也山何以能排我闼?青者,山之青也实说出,句便平庸。何能自送青来?不知原意是开门见山。若老通矣。不仅此也必如此说,方能动目,是不通之通,乃真句法有颠倒错乱,而愈见其佳者。

例如杜甫《秋兴》诗有句云:“香稻啄馀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初学之,似不易解。其实原意是“鹦鹉啄馀香稻粒,凤凰栖老碧校”也。如此便易解,而句亦平庸。今偏颠倒用之,句法始蘧鹕,是即文法中“漱石枕流”之类耳。学者能于此等处求之,则会心不远矣。
只字之义者,以句之优劣,全视此一字用之确当与否也。
例如孟浩然《洞庭湖》诗“气蒸云梦泽”之“蒸”字,“波撼岳阳城”之“撼”字。蒸,上升也,水气上升,化为云梦之泽。撼振动也,波浪冲激,振动岳阳之城。则洞庭湖之水势可知矣。

字义的当,如精铁铸成,不可移易。又如杜荀鹤《春官怨》诗。风暖鸟声碎”之“碎”字,“日高花影重”之“重”字。惟风暖,故鸟声多,多则碎;惟日高,故花影交映,交映则重叠。且鸟声碎以喻谗言之烦碎,花影重以喻宫人之艳妆不一。二字不但
贴切,且能双关。讵复能以他字易之耶?梁刘彥和云:“富于万篇,贫于一字。”只字之义,关系如此。学者慎毋忽诸以上所列解诗之法,皆为读诗之要件。何以言之?盖唱歌者明歌意,奏曲者审曲情,则抑扬顿挫,自然合拍。故初学于诵诗之时,苟能于诗之大旨及起承转合逐段之义、单句之义、只字之义,一一体会入微,则心口相应,不独音节合度,凡气之长短与声之高下皆宜,而兴趣亦勃发矣。
兹更取合读、分读、急读、缓读诸法言之。盖诗有全首一气浑成如一句者,例如李益《喜见外弟又言别》诗云:“十年离乱后,长大一相逢。问姓惊初见,称名忆旧容。别来沧海事,语罢暮天钟。明日巴陵道,秋山又几重。”此诗一气相生,犹言十年离别,至长大偶一相逢。问姓称名,悲喜交集。遂谈别来沧海之事,絮絮不休,到语罢时,已闻暮天之钟。明日别去,巴陵道上,又隔几重山矣。词意连贯,绝无滞机。故八句可作句读,是为合读。而起联与结联则尤宜急读也。又有两三联一气呵成如一句者,例如李白《夜泊牛渚怀古》诗云:“牛渚西江夜,青天无片云。登舟望秋月,空忆谢将军。
余亦能高咏斯人不可闻。”此六句盖谓牛渚西江之夜,天无片云。登舟望月,忽忆袁宏遇谢尚故事。宏能咏,余亦能咏,其如谢尚之不可再得何!望古遥集,词意亦串成一线。

又如李白《听蜀僧濬弹琴》诗云:“蜀僧抱绿绮,西下峨嵋峰。为我一挥手,如听万壑松。”四句盖谓蜀僧抱琴绿绮,琴名。走下峨嵋山来,为我一弹,
如听万壑松声。一气贯注,不可间断。此外如杜甫《月夜》之“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沈佺期《杂诗》之“可怜闺里月,长在汉家营”等联,虽属对偶,实则两句如一句。
盖杜之所谓怜者,怜儿女之未解也;沈之所谓怜者,怜汉家营之长见闺里月也。意不可分,故当合读。总之,两三联如一句者,则两三联可作一句读;两句如一句者,则两句可作一句读。是皆合读之法也。惟合读之中,仍分缓急,不可一例。如“蜀僧抱绿绮”两句连读,第三句稍缓,第四句又急是也。
若夫分读、缓读之法,即如一篇之中,或起或承,或转或合。赏其一段或一联,甚至一句或一字,长言咏叹,以尽其神味是也。然犹有说焉。所谓合读、急读者,并非一气读完,不分句渎之谓。盖当读诗之时,于其诗之理解及意境,既已默识心融,
则声未至而神已往,自然应弦合节,欲罢不能矣。所谓分读,缓读者,并非隔绝上下,不顾全局之谓,不过于其凝练处略作停顿,以曼声出之是也。况乎反复熟玩,亦谓之读,非必高声朗诵之为读也。

诗之读法,虽不敢谓已尽于此,惟此则大要已具。初学所当亟知也。举一反三,是在善学者。

先锋诗站发稿

选自《学诗初步》民国张廷华 吴玉撰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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