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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君谈诗 二

 恒祥阁 2020-03-03

凡作诗,必先有兴致,有兴致方能灵感生,灵感生方能得佳句。纪晓岚说:“偶而得之,自成绝调。”所谓偶而得之者,即由灵感而得。故得佳句,即得诗髓,得诗髓即得诗也。倘若无兴致,则必无灵感,若牵强索之,定然无味。明代学者谢茂秦说:“诗有天机,待时而发,触物而成,虽幽寻苦索,不易得也。”故诗之法,道之法,不能不从自然。

所以,但兴致起,灵感生,佳句得,当记而囊之。虽一句一偶,然联袂成章,即为诗焉。如《全唐文》卷780载(李贺)“恒从小奚奴,骑距驴,背一古破锦囊,遇有所得,即书投囊中。”所言即此也。谢茂秦说:“诗以佳句为主,精炼成章,自无败句。所谓善人在坐,君子俱来。”其意得佳句者,如得高贤;高贤得,则群贤投。言外之意,即得佳句、佳联者,必因其佳句、佳联,必能使人心旷神驰,由是,而复得其佳句、佳联也。

谢茂秦又说:“作诗必先以一联为主,更思一联配之,俾其相称,纵不佳,姑存以为筌句。筌者,意在得魚也。然佳句多从庸句中来,能用取鱼弃筌之法,辞意两美,久则浑成,造名家不难矣。”筌者,捕鱼之具也。但得魚,必因得鱼而忘筌。故佳句之所以佳,乃因庸句而佳也。故作诗,重在得佳句。凡得佳句者,即得其诗骨,得其诗髓,得其诗魂也。于是,便有庸句其中,然如昼藏星月,人不觉其庸句耳。故诗无佳句,其必如稻田中之草人,虽形似人,而非人也;形似诗,而非诗也。

其如敝人,但诗意发,灵感生,欣得佳句时,必记存之。待兴致起,将所得佳句取出,且取盖楼法,然后以其韵而用韵,以其意而构思。夫盖楼法者,必首先券实地基,而后立架、而后垒砌,而后收顶,而后装饰之。故每得佳句,多置其下,然后自下而上填写之,且欣欣然,以为此法为我独创,且以诗词“秘笈”自喻。后读元代学者、诗人范梈《木天禁语》内篇,方知我得之法即古人所得之法。如范梈说:“绝句则先得后两句,律诗则先得中四句,当以神气为主,全篇浑成,无饾饤之迹,唐人间有此法。”

于是大惊骇,方知此法非我首创,乃与古人不谋而合也。如谢茂秦说:“诗以一句为主。落于某韵,意随字生,其必先立意哉。”其意,即以所得佳句为主,以所得佳句之韵为韵,以所得佳句之意而意。其如敝人,但诗意发,先取《韵书》,继而将所得佳句列出,然后在同一韵中选取可用、或可不用之字。所谓可用、或可不用,即所选取之韵,应与所得佳句之意思相关。然后,将其组合成“平平、仄平平”与“仄平、仄仄平”之各类词组,且逐一列出,以备选用。

而后,如按装机器。所谓按装机器,即在先得佳句为主的基础上,依照律体诗格式进行组合。所谓组合,即以意、以律选取词组,按律体诗格式,将所选词组列于每一句之句尾。然后依意、依律,将其组合成五言或七言句。当然,从选韵到组词,再到组合成句,也并非易事。这不仅需要文字功底与文学素质,同时还要具备哲学思维和诗人天赋。律句完成,即一首律诗初成。然后,或置于案牍,或张贴于墙壁,茶余饭后,再逐字逐句推敲之。宋学者吕本中说:“近世欧公作文,先贴于壁,时加审定,有终篇不留一字者。”

如敝人写七绝,必以所得佳句置于尾,而后以尾联求首联。若得一佳对,便审其意而定其位,假如置颈联,便以颈联求颔联,再求尾联,复求首联。诗成,再按起、承、转、合之法审视。何谓起承转合?起,即诗之开头句;承,即承接上句;转,即转折到下句;结,即诗之结尾句。如李白《朝发白帝》诗:“朝辞白帝彩云间(起),千里江陵一日还(承)。两岸猿声啼不住(转),轻舟已过万重山(结)。”按元代学者范梈说:“起要平直,承要舂容,转要变化,合要渊永。”其言外之意,即写律体诗,一定要使其结构严谨,力求前后呼应,使之浑然一体。于是,虽非一气呵成,然势如一气呵成;虽非信手捻来,然状似信手捻来。故诗欲紧致,不能不知此法。否则必慵懒漫散,杂乱无章,不成为诗也。

故写诗填词,并非自首而尾、自上而下,并非如写散文般一气呵成,而是自下而上,自后而前依律填写之。如五言、七绝,仅四句两联,只要下联结得出彩,虽上联平直,但因合乎“诗法”,故人不觉其平直也。然收结之法,非面授机宜,若无功底、无灵性,则难不胜难也。明代学者谢茂秦说:“歌行有三难,起调一也;转节二也;收结三也。惟收结为尤难。”故不可小觑,亦不可不下大功夫。又如五律、七律,仅八句四联,只要中间两联写出彩,尾联又结得巧妙,首联虽庸,必因大美而掩微疵耳。如郑板桥《咏茶壶》诗:“嘴尖肚大柄儿高,才免饥寒便自豪。量小不堪容大物,二三寸水起波涛。”虽起句平直,然承句突兀,转句一变,令结句奇谲,故能使被嘲讽者如当头棒喝,无不为之一震。

概诗初成,如草稿未定,还当逐字、逐句推敲之。唐刘禹锡说:“新诗一联出,白发数茎生。”贾岛说:“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卢延让说:“为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杜甫说:“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清诗人袁枚说:“力求一字稳,耐得半宵寒。”五代诗人皮日休说:“百炼为字,千炼成句。”故写诗重在炼字、炼句。所谓“百炼成字”者,即务使其有份量,有承载力;“千炼成句”者,即务使其有意境、有生气。宋代学者吕居仁引杜甫语“文字频改,工夫自出。”《容斋随笔》载“王荆公绝句云:‘京口瓜州一水间,锺山只隔数重山。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吳中士人家藏其草(稿),初云‘又到江南岸’,圈去‘到’字,注曰不好,改为‘过’,复圈去而改为‘入’,旋又改为‘满’,如许者十字,始定为‘绿’。”由是,可知古人之为诗态度与治学精神。故作诗不能不认真推敲,亦不能不认真修改之。

然当今有不少人,一知半解便急欲求工,大有如短绳汲深水。于是,竟凑砌堆叠,仓促发表,又急于成集。然观其所作,如败絮其中,甚者,竟通集中无一佳句。究其原因,即不懂律体诗之诗法,更不懂诗法即“道法”,即事物自然之法。虽排列几行汉字,然形似诗,实非诗也。所以律体诗之学问,乃是一门大学问,若不虚心求教,不能苦学、勤练,不能潜心养知、用心参悟,恐写一辈子,也未必能写出“真诗”。所以,凑砌几行汉字容易,然欲得诗中上品,欲登大雅之堂,难不胜难矣。故诗欲工,必能使之含蓄,使之变化,使之情景交融之。

所谓含蓄,不仅包括可见与不可见之事物,且还包括时间跨度,包括可见与不可见之情态、之声貌。如敝人《游山遇雨》诗:“峡谷乌云起,天空片刻遮。雷鸣奔雨路,溪涨涉烟霞。问宿逢山叟,扬鞭指酒家。小街星斗灿,客舍醉听蛙。”虽只有四十个汉字,但它不仅涵盖可见之峡谷、风云、雷雨、游人、烟霞、溪流、牧叟、旅馆、小街、星月、蛙鸣等诸般景象,而且通过奔雨、涉水、问宿、鞭指、醉听等动词,还涵盖了雨霁、暮归、牛哞、用歺、行酒、以及人与自然界之各种声貌、情态和时间跨度。所以,它既是一首律体诗,又是一篇散文和游记。

故善为诗者,写景,必置身于景之中,而不是景之外;写情,必置身于情之中,而不是情之外。所以,只有置身其中,才能物我两忘,才能言情入情,言景入景。如当今不少人写诗,非但不能置身其中,反而以生僻、艰涩为能事,虽豪言壮语、华丽辞藻不少,但却大有如为腐木涂漆,为僵尸描眉,终不足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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