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 文 约 7285 字
阅 读 需 要 19 min 一位叫张丽玲的华人导演,耗时10年跟踪拍摄而成了一部纪录片。纪录片叫《含泪活着》,曾经在日本引起轰动,感动无数日本人。 今天这个故事,正是来源于这部纪录片,以及他的一些采访报道。(图片均来自纪录片《含泪活着》截图)丁尚彪1954年出生于上海,16岁时正好初中毕业。但是,他没有得到继续读高中的机会,而是和他的千千万万同龄人一样,响应号召,“上山下乡”去了。丁尚彪去的是安徽省的五河县,在那块当时还很贫瘠的土地上,丁尚彪白天努力劳作,晚上抓紧一切时间自学英语——为此他还花了当时的“巨资”买来了英文课本和一台收音机。果然,丁尚彪凭借自己的努力勤奋和聪慧,不久之后被五河县的一家集体所有制的工厂录用。也就是在那里,他遇到了一位同样来自上海的姑娘,陈祈星。互有好感的两人结婚了。和当时很多伴侣一样,他们发誓要相互珍爱,彼此扶持,一生都要同甘共苦。1981年,丁尚彪夫妇调回了上海,此时,他们有了一个宝贝女儿,取名丁晽。丁尚彪回到上海后,从一个厂的炊事员做起,凭借踏实努力,慢慢做到了后勤股股长。所以,回上海后的几乎每天晚上,丁尚彪都是在夜校中度过的。当时,丁尚彪所在的工厂给青年职工提供补习文化和技术的机会,丁尚彪非常珍惜这个机会,从初中课程一直补到高中,又去读了当时上海市电视中专的行政管理专业。当时厂里19个人去读的,只有丁尚彪一个人最终顺利毕业。然而,丁尚彪很快又发现一个问题:由于年龄和精力等各方面原因,他已经不可能去考大学,圆一个自己的“大学梦”了。时值20世纪80年代末,中国大地上,尤其是东南沿海一带掀起了一股风潮:去国外打工。 其实丁尚彪原来并没有这个打算,因为他经历过“插队落户”,自己又已经有了家庭和女儿,不想再远离了。但是,他的一位去日本的朋友给他写了封信,让他很触动: “日本人不要的彩色电视机、冰箱、微波炉就丢在马路上,拾了就能用。”这对丁尚彪的诱惑实在太大了:当时在国内,价钱先不去说,买一台”金星“牌黑白电视机还要凭票,都不一定买得到。 看了这封信后,丁尚彪和自己的妻子商量了下,说了自己的想法: “我没有受过正规的文化教育,在一个街道小单位做到中层干部,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去日本我有两个打算:一个是读点书,争取回国后有更好的发展;一个是赚点钱,给家庭一条出路。”那一年是1988年,34岁的丁尚彪开始准备出国留学。那段时间,丁尚彪只要一有空就往瑞金路那边的上海自费留学服务中心跑,去打探各种留学的消息。也就是在那里,他花了5角钱,买到了一张“日本北海道飞鸟学院阿寒分校”的招生资料。北海道在哪?丁尚彪不是很清楚,只是看电影《追捕》,杜丘说要去北海道,那里好像挺荒凉的。结果丁尚彪准备出国留学的事情还被单位给知道了,单位立刻撤销了他的职务,让他去建筑工地上干活,领导对他说:”反正你要出国去‘扒分’(沪语“赚钱”的意思),就先锻炼锻炼嘛。”而且单位还让他退还当初公费让他上夜校培训的钱,丁尚彪一咬牙,赔出了278元钱,那是他近3个月的工资。但丁尚彪的最大经济压力不是来自于补交的夜校学费,而是去日本语言学校需要预缴的费用——42万日元,当时折合近3万元人民币,相当于丁尚彪夫妇两人15年不吃不喝的工资。丁尚彪在上海虹桥国际机场的出境安检口前,向送行的妻子和女儿挥手告别。当丁尚彪和其他学员一起来到这里的时候,感觉是震惊的:这里一年之中有半年是大雪封山,哪有什么繁华街道,哪有什么灯红柳绿,完全是一块荒芜人烟的地方。其实丁尚彪当时拿到的学生证上有“番外地”字样,日语为“未注册的地址”,已有偏僻之地的意味 阿寒町原来是全日本著名的煤矿,鼎盛时期光矿工就有3000人。但随着煤矿被废弃,这里的人烟越来越稀少。为了吸引更多的外来人口,阿寒町政府把一所快废弃的中学拿出来做语言学校,并将当初煤矿工人的2000间宿舍作为学员的宿舍。他们的初衷,是希望通过吸引中国人过来,带动整个阿寒町的人气。但多年之后,当年阿寒分校的校长村井广彦回忆起这件事,自己也承认:“要在这样偏僻的地方生存下去,对他们来说可能真的够呛。”包括丁尚彪在内,第一期到阿寒町的学员一共56人,全部都是中国人然而,来到这里的中国人,几乎每一个人都是借遍了亲戚朋友的钱来到日本的,背负着巨大经济压力的他们希望在读书的同时尽可能多地打工还债。而阿寒町的学校根本不允许打工,就算打工,其实连本地人的工作岗位都不那么好找,哪有那么多岗位给中国人呢? 阿寒町的校方完全不能想象:为什么有人会为了区区42万日元的学费如此计较?然而,他们根本不能想象当时中日两国的经济差距。 丁尚彪也加入了逃离的队伍。在失败了几次后,终于在一天晚上,他成功从钏路车站搭上了前往东京的列车。当时丁尚彪手里大概还有十几万的日元,那时他提前一个月到日本,在去阿寒町报到之前,在东京找了两份洗碗的工作打工挣到的——他也确实深深被震撼了:一天打工的钱,几乎可以抵他在上海一个月的工资。 按照丁尚彪的打算,到了东京后,申请转学,然后一边打工一边读书,继续实现自己当初的梦想。然而,到了东京之后,丁尚彪就发现自己梦想破碎了:转学的申请被拒绝了。这是一件很严重的事:在阿寒町的学校读书是合法的,是可以延续在日本签证的。但如今,他的签证无法延续了。换句话说,如果他继续留在日本,就是一个所谓的“黑户”了。 这不仅仅是因为他还欠了一屁股的债,更是因为他这时候慢慢改变了自己当初的目标:自己继续深造已经没可能了,那么,就为家里多挣钱,为女儿读书多攒钱。丁尚彪给女儿起名叫丁晽。“晽”字在现代汉语中几乎不见,见于《淮南子》,意为“想要知道的样子”。时间到了1996年,离丁尚彪“逃”到东京,已经过去了7年。 这一年,也是日本大富士电视台纪录片剧组开始跟踪拍摄丁尚彪生活的时候。在过去的7年时间里,丁尚彪每天至少要打三份工,他做过各种工作:在餐厅炒菜,刷碗,在工厂里打工,在大楼或街道上做清洁……一开始他想过投靠朋友,但带着行李去了朋友家,几句话后就被赶了出来。一开始因为语言不通,有的工作没做好,直接被老板一个耳光扇出鼻血。每天,丁尚彪打完工之后都是凌晨0点之后了,那个时候,连电车的最后一班车都已经收车了,他就沿着铁轨一个人走回自己的住所。 丁尚彪租住的,是一个有30年以上房龄的木板屋,房东住楼下,他住楼上。每天下班回家必须踮着脚上楼,因为怕把房东吵醒。 凌晨回来后开始自己烧晚饭,顺便把明天的便当也一起做了。一般做完晚饭,已经是后半夜了,而第二天还要早起去打工。 由于没有独立卫生间的房子房租便宜,所以丁尚彪住的地方,使用一楼的公共厕所,而洗澡,就在厨房里撑开一个塑料袋,就能解决了。时间一长,在国内的妻子陈祈星也难免会有一些想法——“是不是我丈夫在外面有别的女人了?”但丁尚彪却用自己的实际行动在默默证明:他每个月打工赚来的钱,除去自己最基本的吃喝和房租外,一分不留,全部都寄回了家里。在那7年里,丁尚彪没有进行过一次娱乐消费,连衣服也不舍得买一件。 丁尚彪觉得这些苦都不算什么,但有一点他却很难克服,那就是孤独。 凌晨回到那个斗室,空无一人,他就会坐在那里,看着墙上挂的女儿的照片,一个人默默流眼泪。在那七年里,丁尚彪的妻子陈祈星和女儿丁晽,过得也不容易。陈祈星是上海一家制衣厂的女工,在丈夫离家打工的日子里,她承担起了家庭的重任。丈夫从日本寄回来的钱,除了还债以外,全都存了起来,准备给女儿以后读书用。丁尚彪他们一家住在杨浦区的一间老式合住公寓里,家里就一间房,母女俩合睡一张床。女儿丁晽很争气,读书成绩一直很好,高中更是考入了上海排名顶尖的高中——复旦附中。 1997年2月,日本的纪录片摄制组到上海来拍摄陈祈星和丁晽,并按照丁尚彪的嘱托,带回了之前在日本拍摄的一些关于他的视频。这是7年多来,母女两人第一次看到丁尚彪的画面。在了解到丁尚彪在日本的生活后,母女两人泣不成声。 那一年,丁晽正好是高三,平时学习成绩优异的她,给自己定下了一个目标: 而平时在枯燥的学习生活中,她会经常拿出一盘磁带来播放——那是丁尚彪之前通过上海广播电台的点歌节目,为她点的一首歌。在播放那首歌之前,广播电台的主播还朗读了丁尚彪给女儿的话: 爸爸的好女儿,虽然我不能坐在你身旁,给予直接的指导和关怀,但是,当你坐在课堂上昏昏欲睡的时候,当你听课思想不集中的时候,当你复习功课疲倦的时候,请你听一遍爸爸在遥远的东京给你点播的歌曲。我想,这首歌会给你温暖,给你父爱,给你力量。鼓起战胜困难的勇气和信心。努力吧,向着自己的目标前进。”在那一年的夏天,丁晽拿到了美国纽约州立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在去美国学校报到的前一天,平时省吃俭用的陈祈星带着女儿下了一顿馆子,但整个吃饭过程中,陈祈星总是盯着女儿看不够。——“我妈妈总是不舍得吃,看病也不舍得去看,就是不舍得用钱。”第二天,陈祈星和亲戚朋友们一起送女儿去机场,看着女儿走入安检门,陈祈星再一次泣不成声——8年过去了,如今,她又要送走自己的一个亲人了。而女儿丁晽虽然也是依依不舍,但她毕竟还有一件期待的事情: 她买的是东京经停的机票,可以在东京逗留24个小时。父女两人事先约好,丁晽在东京出机场后搭乘地铁到“日暮里”站——“爸爸会在那里接你。”到了日暮里站,虽然阔别8年,但父女俩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对方。 丁尚彪带女儿去了自己当初打工的餐馆,那些原来老丁的同事都很诧异: 而丁晽看到爸爸当初洗碗的那个逼仄的小空间也很感慨:24小时说长很长,说短很短。在经过短暂的一夜之后,丁尚彪把女儿送上了开往成田机场的地铁。 在地铁上,父女两人话不多,但临近终点站的时候,丁尚彪却没忍住,开始流眼泪。由于成田机场那时候要进行身份验证,丁尚彪是“黑户”,所以只能提前一站下车。丁尚彪头也没回就走出了车厢,却在站台上站着,望着车里的女儿,眼泪止不住往下流。 而车厢里的丁晽一直背着身没有去看爸爸,她想让爸爸自始至终看到自己开心的样子,不要为自己担心,但她还是忍不住,捂着脸痛哭起来。“原以为分别8年很生疏了,但只共处了10几个小时,却发现分不开,毕竟是我爸爸。”在短暂的相处时间里,丁晽曾对父亲说,读大学是可以打工赚钱的,不用他那么辛苦了,回国吧。但丁尚彪不肯,他觉得自己握的那根接力棒,还没有跑完。丁尚彪48岁了。因为一天还是要打三份工,他看上去要比实际年龄更老一些,尤其是牙齿,也都松动了。当时的日本,泡沫经济已经破裂,一般日本人找工作也存在着困难。而当初连最基本的日语都不会丁尚彪,却在这几年考出了5张技术资格证。而一天打三份工的丁尚彪,又多了一个期盼:妻子陈忻星要来了。 在申请了11次美国签证被拒绝后,在2002年的春天,陈忻星的第12次签证申请,终于被批准了。 而和当年的女儿赴美一样,陈忻星买的是经停东京的机票,而且是停留72小时。同样是日暮里车站,丁尚彪又一次等在了那里,而这一次,他将迎来自己分别了13年的妻子。为了见丈夫,陈忻星专门去订做了一套衣服,还专门做了头发丁尚彪带着妻子回到自己租住的那间斗室,下厨炒菜给妻子吃。吃完以后,夫妇俩人坐在小桌前,丁尚彪说:在那两天里,丁尚彪自己做了份手写的旅游攻略,带妻子好好游玩了一下东京。 然而,无论是24小时还是72小时,对亲人而言,相聚的时间都太短了。同样的地铁线路,同样的成田机场目的地,同样的提前一站下车,只是这一次分别的对象,从女儿换成了妻子。和当年一样,丁尚彪站在车厢外,陈忻星在车厢内坐着,背对窗外。 在回国之前,他做了一件事——回到了15年前他曾经逃离的地方:阿寒町。当年他们读书的那个学校,早就荒废了,丁尚彪说自己看了心里很不好受。在离开那里的时候,丁尚彪对着当初的校舍深深鞠了三个躬。“我觉得我们很对不起他们,人家满怀热情把你们盼来了……但我们也毫无选择。”最终,丁尚彪购买了回国的机票,决定将自己15年的异国打工生涯画上一个句号,和妻子团聚。 在离境的时候,日本的海关工作人员看到丁尚彪的护照,大吃一惊。他虽然是“黑户”,在日本的这15年,他按时缴纳税款,没有任何犯罪记录。工作人员站起来对他鞠了一躬,用双手把护照恭恭敬敬地还给了他。 坐在机舱里,当飞机开始在跑道上滑行的时候,15年来的一幕幕画面像电影一样在丁尚彪的脑海里滑过。 《含泪活着》这部纪录片,虽然论情节绝没有那么多峰回路转和包袱,甚至是平铺直叙,却因为真实,在日本引起了巨大的反响。很多日本人看完后都痛哭流泪,便签纸写下的观后感贴满了一面又一面墙,还纷纷去网站留言。在自杀率居高不下的日本,丁尚彪的故事引发的日本人的最大感触,可以用一位叫渡边太郎的48岁观众写的观后感来代表: “我非常惭愧,不久前刚被公司辞退,并曾产生自杀念头。看到丁尚彪能为家庭和女儿作出如此伟大奉献,相比之下,我无地自容,真是太胆怯、太不负责任了。”丁尚彪作为一个普通的中国人,一个平凡的父亲,一路坚持下来,确实能感染很多人,能鼓舞很多人。那是一个在特定的历史时代发生的故事。在那个时代里,还有很多丁尚彪一样的人,用自己的奋斗共同为那个时代写下了一个注脚,为下一代撑起了一片天空。最后再说说丁尚彪回国后的情况。2004年回上海后,他买了新房,和妻子团聚。2006年,他们去美国参加了女儿的医学博士学位毕业典礼。毕业后,丁晽在美国休斯顿医院当了一名妇产科医生。2008年,丁晽结婚,丁尚彪夫妇也来到美国。分居多年的家人终于团聚。 不过,本以为可以安心生活的丁尚彪发现自己还是闲不下来,开始了在美国的打工生活。来到英语国家,他又一次语言不通,只能去建筑工地背垃圾,去中国超市跟车送货扛箱子,去韩国饭店洗碗打杂。还凭借在日本学到的炸串手艺,在一家日料馆当上了厨师。 他曾让女儿帮忙写英文简历,应聘宾馆厨师。但是女儿让他好好歇着。他就直接“谷歌翻译”出一个简历,大雪天去排队面试,最终打动了厨师长。就这样,一句英语都不懂的丁尚彪,开始在五星级宾馆的后厨工作。 一开始,他被同事欺负,但靠着自己在日本的经历,他修好了饭店的很多器材,为宾馆省了很多钱,最终赢得了尊重。2012年,丁尚彪获得了纽约宾馆业协会颁发的优秀工作奖。业余时间,他会向纽约的中文杂志投稿,听免费讲座,写自己的故事。2014年,60岁的丁尚彪还没有闲下来。在接受采访时,他说自己的计划是,65岁退休后,用赚到的钱跟家人环游世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