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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都错了,《花样年华》其实不是爱情片

 小酌千年 2020-03-04

“如果多一张船票,你会不会和我一起走?”/《花样年华》

王家卫的厉害之处,在于他能够控制把心捏碎的力度。近日,第73届戛纳电影节官方宣布,王家卫导演作品《花样年华》的4K修复版,将于5月20日在本届“戛纳经典”中进行全球重映,以庆祝其上映20周年。 一转眼,那段《花样年华》已经过去20年了。 《花样年华》无疑是戛纳之爱,也是全球影迷心中最难以忘怀的一部惊人之作。 2009年,《花样年华》被美国CNN评选为“最佳亚洲电影”第1名;2019年,英国《卫报》评选“21世纪最佳影片”,它位列第5名。 时间愈久,它愈是散发出迷人的气息。

“所有的回忆都是潮湿的。”

但其实,周慕云和苏丽珍这对连名字都如此相配的男女,不仅没有发生如《英国病人》里荡气回肠的婚外情,也没有像《甜蜜蜜》里的黎小军和李翘一样在多年后于他乡重逢。 仅有的,是一团迷雾般氤氲的暧昧与无限的徘徊、错过。正如电影开头的字幕一样:“那是一种难堪的相对。她一直低着头,给他一个接近的机会,他没有勇气接近,她掉转头,走了……” 

张曼玉的手会演戏。

直到影片最后一分钟,结局仍是不可挽回地走向永恒的遗憾——斗转星移,世事变迁,周慕云不远千里来到吴哥窟,将那段“秘密”尘封进石窟。 故事戛然而止,留给人无限的疑问和叹息。 就这么结束了。 明明只要有人再多走出一步,爱情就会圆满。 可多年以后再次看这部电影,我突然发现,缺憾是必然。因为它绝非是一段爱情故事那么简单。 

一个侦探故事

1962年,香港热闹的唐楼。两位靓丽的男女,几乎是同一时间搬了进来。 逼仄的空间里,人物关系一览无余,租客苏丽珍是一名秘书,丈夫常常出差;租客周慕云是一位报社编辑,妻子总在酒店上夜班。 

全片中唯一一次出现周慕云妻子,虽然只是个背影。那时髦放浪的发型,与张曼玉端庄的云鬓形成了鲜明对比。

太阳底下,并无新事。看似恩爱如常的日子,似乎有一场风雨正在酝酿。 直至影片30分钟处,两位寂寞男女相约在金雀餐厅,揭开了一个早已心知肚明的秘密——他们都被彼此的伴侣背叛了。 面对背叛,体面如周慕云与苏丽珍,并不会上演一场狗血的捉奸闹剧。痛苦也好,心有不甘也罢,他们最介怀的是——这场婚外情是怎么开始的? 

王家卫并不想循规蹈矩地给出答案,而是拎着观众的心,一步步地走进这个曲折迂回的秘密中——正如他在采访中谈道:“我对两个人的爱情关系没有兴趣,我想拍的是一个希区柯克式的悬疑故事。” 按照预先设想,周慕云和苏丽珍的相聚,是为了“侦破”两个背叛者的“奸情”。 至于如何侦破?他们决定扮演彼此的另一半,对“现场”进行还原——这一点在刑侦案件中经常用到。 

美剧《犯罪心理》经常用到'现场还原'。/《犯罪心理》

于是,电影前前后后出现了三次完整的“爱的排演”。 第一次,两人在路上边走着,边带有调情意味地彼此试探。“这么晚了,你老婆不会找你?”“你呢,不如今晚别回去了吧。” 

第二次,周慕云扮演苏丽珍的老公,在饭桌上模拟出轨被发现后的摊牌。“你是不是在外面有女人了?”苏丽珍质问道。随后,周慕云默认,苏丽珍一巴掌轻轻落在他脸上。 第三次,周慕云与苏丽珍虚拟两人分手与告别。“我以后不会再来找你了,好好守住你老公吧。”周慕云说完走了,徒留苏丽珍独自伤神。 然而,即便两个人一次次地排演了出轨之人的行为,最终也无法确认,爱情(婚外情)到底是在哪一瞬间发生的。 这场无果的侦查,最终以周慕云的一句坦白结束——“我一直在想,他们是怎样开始的。现在我明白了,很多事情都是这样”。 

仿佛一语双关,排演的是别人的爱情,却不知不觉倾注了自身的情感。戏里戏外,扮演对方伴侣的两个人,最终真假难分,一步步沦陷。 但也正是排演,给了两个人名正言顺的情感空间。这也是为什么苏丽珍只有在排演的时候才会表现出风情万种,而当回到现实世界,她就又变回了一个含蓄得体的妻子和下属。 谈到《花样年华》的拍摄,王家卫坦言,“拍到一半,才意识到这会是一部长片。”也就是说,一开始,王家卫并没有想好,周慕云和苏丽珍究竟会发生什么。 任性如王家卫,拍电影从不走寻常路。他既是自己电影的导演,也是编剧。 

1999年,王家卫在吴哥窟花样拍摄《花样年华》,身着不羁的大花衬衫。/当年摄影助理文念中FB

但与别人不同的是,他的“编剧”,并不是一个完整的剧本,更确切地说,这个“剧本”只一个个空间和画面。 所以,整个拍摄过程里,即兴的部分很多,几乎是想到什么就拍什么,最后再以剪辑来呈现理想的效果。 这就是“墨镜王”的才气与率性。据说拍《东邪西毒》的时候,梁家辉直到电影上映后才知道自己演的是什么角色。 也许正因为这种“随意性”,让王家卫电影里的角色总是更加灵动。在《花样年华》后半部分,周慕云和苏丽珍开始自己“活”了起来,往情感深处狂奔。寂寞的俊男靓女,以“捉奸”相聚,以文学爱好相知,倾心本是顺其自然的事情。 

电影里埋了个彩蛋,苏丽珍的儿子,叫做“庸生”,是她和周慕云喜爱的武侠小说作家的名字之组合。

王家卫式致幻 如果说电影拍摄过程中,王家卫并不确切知道想要什么。那么在电影拍完进入剪辑时,他一定已经知道了,他想呈现的是某种“情绪”。 要知道,《花样年华》的英文名字叫做“In The Mood For Love”。

《花样年华》日版海报。

爱情的情绪——是什么样的一种情绪呢? 2008年,纽约移动影像博物馆举办《与王家卫的一夜》展览,李安作为介绍人,回忆起第一次看王家卫电影的情景:“我听着那些配乐,看着那些镜头,我都不知道我是在做梦,是睡着了,还是在看电影。我只觉得,那是我看过的、最致幻的电影。” 毋庸置疑,王家卫是一个营造情绪氛围的高手。虽然《花样年华》台词不多,但外在的一切仿佛都在说话。 当周慕云与张曼玉共写小说的时候,房间的布景以及灯光,是暧昧不明的红色。红色,是欲望的流动。

当雨夜上演心碎分别的时候,灯光又变成凄离的黄色,那是在说“留下来”。 

甚至,旗袍也是情绪氛围的工具。 整部电影最令人难忘的,恐怕就是苏丽珍身着各色旗袍,提着饭盒去买馄饨的场景。值得一提的是,电影里出现的26套旗袍,均是御用美工师张叔平在上海掘地三尺找到老裁缝亲自缝制的,无论是布料还是花色,都是原汁原味的老上海风格。 当苏丽珍与周慕云在狭小的弄堂里相遇时,总是垂着眼皮,一字未吐,但从旗袍的颜色变化中,我们却可以看到她内心的澎拜起伏。修身合体的裁剪束缚住身体,可那些层次丰富的花色,却是心情的吐露。 

旗袍上百花盛开,极其艳丽。与其说她是在等雨停,不如说她是在等一位冒雨前来的男士。

在所有道具的合谋之下,整部电影有如一场梦境,让每个观众都无法置身其外。 在电影表面营造的氛围之外,更为重要的是,其内在里有一根特殊的“情绪”之线,自始至终牵引着观众的心。 观众有所不知的是,在《花样年华》公映版成片之外,还有几段被删减掉的视频,总共30分钟。这些被删掉的片段,并不是边角料,而是与成片截然不同的故事场景。 比如在2046房间里,他们在床上模仿了另一半缠绵的样子;比如在最后的吴哥窟,周慕云与苏丽珍真的重逢了;再比如10年后,周慕云与苏丽珍再次相逢于面摊。种种奇妙的交集,无不叫人心驰神往。 

这些片段,哪怕只是出现一个,都能让观众得到不少慰藉。但王家卫毫不留情地统统剪掉了。 这就是王家卫。 然而,正是这些删剪,把这段关系从老套的情欲故事里拯救了出来,变成了一个永远无法到达的、通往爱的忧愁之旅。更确切地说,那是一种永远在爱河边缘试探、焦灼的状态。 孤灯小巷,雨中石阶,狭窄逼仄的室内空间,苏丽珍身着华丽复古的立领旗袍,与周慕云的身体的距离近在咫尺,却没有触碰; 在酒店迷离的灯光下,两个人共写武侠小说,在江湖世界里你来我往地交锋,现实中却始终“发乎情,止乎礼”,有床而无床戏; 在出租车上,周慕云悄然将手轻轻搭在苏丽珍的手上,不过刹那迟疑,她便把手收回去了...... 

在主角游移不定中的情感中,我们保持着一种对超凡爱情体验的渴望。然而,电影从未到达人们所渴望的目的地,它让人们始终悬在爱的刀口上,悬而未决。 这样的情绪,在“船票”对话中达到了顶峰。 一边,周慕云在没有被接通的电话一头自言自语:“如果多一张船票,你会不会跟我一起走?” 另一边,苏丽珍在2046房间里呢喃:“如果多一张船票,你会不会带我一起走?” 

王家卫的厉害之处,在于他能够控制把心捏碎的力度。 这两段独白,仿佛在玻璃内外两侧,虽已心知肚明,却永远无法汇合。  

凝固的花样年华 值得回味的是,这段“花样年华”,诞生于世纪之交的1999年。 这是一个特殊的年份。 这一年,朴树在《New Boy》里唱道:“未来的路,不会再有痛苦,我们的生活该有多酷。”

1999年1月,作为歌坛新星的朴树发布了第一张专辑《我去2000年》。

而同一年,王家卫在《花样年华》最后一幕上打下了一行字:“那些消逝了的岁月,仿佛隔着一块积着灰尘的玻璃,看得到,抓不着。” “世纪之交,全世界都以不同的方式和不同的文化特质,分享同一种终结和开端。”(电影女性文化研究学者戴锦华) 在这个特殊的年份,有人憧憬未来,也有人试图用影像留住已逝的岁月。 王家卫在接受《纽约日报》采访时说:“我并非真的试图拍摄一部关于1962年香港的影片,我更想拍摄一部影片,讲述我对那个年代的记忆。” 对出生于上海,5岁移民香港的王家卫来说,最怀念的那段岁月,属于1962年的香港,来源于张爱玲笔下1930年代的摩登上海。 1960年代的香港里,到处可见上海移民潮带来的海派精神。 狭窄的弄堂、雨雾氤氲的小巷,上海方言与交响乐齐奏的中式西餐厅、永远在麻将桌上洞悉人情的女房东、美艳的旗袍和永远精致的三七背头——这些,都是那个年代上海的精神表象。 在种种表象之下,是彼时朝向未来、星光璀璨、无忧无虑、孕育出海派文学的摩登上海。 

于是,在《花样年华》里,张曼玉仅仅是为了下楼买面,仍旧一丝不苟地换上端庄的旗袍,用晚宴般的郑重,来对待草民的生活。 

所谓“倾城的姿态,普罗的道路”——上海的精神底蕴就在香港逼仄的空间里凝聚起来了。 那么为什么而怀旧?又为什么是那个年代? 也许更为内在的原因是,在二十世纪末,当人们试图怀旧的时候,会发现整个日新月异的时代,脚步如此飞快,快到人们几乎找不到一处可供停泊的港湾。 于是,《阿飞正传》里的无脚鸟不停地飞啊飞啊,飞到了《花样年华》(王家卫在采访中说过《花样年华》是《阿飞正传》的精神延伸),飞向了《2046》(在《2046》中周慕云变成科幻小说家,他创造了一辆可以开往2046年的列车,可终于到达乌托邦的时候,发现是一场虚空),最终投向了无尽的宇宙中。 

2046, 没有人在那里等我。/《2046》

那是一种永远的彷徨和漂泊,是一个朝向已经再也不能追回过去的一份惆怅,于是,爱情故事暂时成了世纪之交这份迷茫和惆怅的落点——既然那个心中的年代,如“蒙尘的玻璃”一般不可追了,那不如用一段永恒的遗憾爱情作为祭奠。 尾声中,王家卫绝妙地插入了一段纪录片:1966年,法国总统戴高乐造访柬埔寨,柬埔寨殖民历史迎来终结,新时代开始了,也意味着旧的时代要远去了。 

纪录片过去之后,吴哥窟全景切入,门边倚坐着身着一位黄色僧袍的小沙弥,照着他的视线望过去,良久,周慕云俯身在一处石洞上,向它倾吐着心中的秘密。 

这个视角堪称绝妙。小沙弥是不朽的信仰,是这段秘密尘封仪式的见证者。

就在周慕云俯向石洞的同时,“吴哥窟的主题”音乐响起, 一份微末而隐秘的个人记忆,就此镶嵌进跨越若干世纪的石窟,成为了永恒。原来,《花样年华》之所以花样,并非是因为爱情,而是因为那段不可留、不可追、金子般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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