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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生醉

 古风沐沐 2020-03-06

第一次见到师父,是在我这一生最为狼狈的时刻。

彼时我摔倒在一片废墟堆里,滴血的大刀渐渐向我逼近,我心中恨意与惧意交杂,却只能像狗一样爬着向前逃命。而他拎着酒壶从远处走来,周遭浓浓黑烟脏了他的白衣,却丝毫不减他的风华。

狞笑的大汉在下一刻尸首分离,追捕我的人都被定在原地。他笑得放肆而多情,那双艳丽的桃花眼带着几分醉意看向我,“小孩儿,你叫什么名字?

我抿唇不语,目光片刻不离他的眼睛,手却撑着身子悄悄往后挪了一寸。

许是我的样子太过防备,他眼里的醉意有一瞬褪去,神情里带上三分茫然,可这三分霎那消散。下一刻,他大笑,眼底的艳色因这莫名的放肆被迫深了几分,好看的紧。

直到笑出一滴泪,他才渐渐止住,艳色余韵不绝,他带着眼角笑意的湿润问我,“我替你杀了这些人,你做我徒弟可好?

我倏尔握紧拳头,尖利的指甲穿透皮肤,刺痛异常,就算如此,我依旧不敢眨眼,只是盯着他的眼睛许久,用一日不曾沾水的嗓子沙哑而郑重地回他:“好,你杀了他们,我就拜你为师。

他衣袖翩飞,三息后回来,原本被定住的那几个大汉全部倒下,而他一身白衣除却烟熏上的灰,竟是滴血未沾。

“吾名怀安,从今起,你便是我此生唯一的弟子。

怀安,怀安公子,身为男子却生得姿色艳丽,尤有一双桃花眼最为出名,那眼梢荡开,天下女子无人能移开自己的视线。这样的姿色应是极为适合红衣的,许是怕女气太过,他从来只着白衣,只是那纤尘不染的白衣,也能被他生生穿出艳丽的风华来。

十三年前,当时颇负盛名的白岩山庄被人一夜屠了满门,消息尚不曾传遍江湖,屠了白岩山庄的白衣公子就自己跳了出来,将白岩与魔教勾结的证据摆到众人面前,正道里与白岩交好的一些家族合起来讨伐他,他以一人之力接下所有挑战,大败几大家族,当时江湖上剩下的那部分人尚未得到白岩山庄不复存在的消息,却已然知道有一位名叫怀安的白衣小生在白道掀起了大浪。

“江湖纷纷扰扰,实力是唯一的规则,”师父把玩着手中的酒壶,眯着眼倚在院中树最低的那根枝杈上,慢悠悠地说着话,“魔教亦正,正道亦邪,小孩儿,你且记住,这江湖最简单不过,复杂的……是人心……”

他不知从何处变出一个酒杯,打开酒壶倒了一杯小酌,一口一口喝得仿若天下至宝,“小孩儿,你叫什么?

他酒不离身,眼里总带着几分醉意。我拜师已三日之久,他终于想起来要问我名字。

“千落,”我扎了一个时辰马步,脸上因为气息不稳而憋得通红,“萧千落。”最后一个音落下,一口气没憋紧,脚下力道一松,我坐倒在地。

疼。

他低头欣赏了一会儿我的窘样,发出短促的笑声。然后微微一侧身从树上飘落下来,白衣飘荡,眼角媚色未尽,似乎早已醉得厉害,偏偏手中酒杯端得稳稳当当,醇香的酒不曾洒落一滴。

一口饮尽杯中酒,他就地坐下,“你无需这般着急,为师的功法诡谲,你只需练上三年,在江湖上便难逢敌手,你现在不能奈何的仇人,到时连成为你手中玩物的资格都不够。

“莫说三年,即便只有一年,一月,只要一想到叶家现下额手称庆,而我萧家却全族冤死,我便恨不得将那些人一个一个剁碎。大仇一日未报,九泉下我萧家的五百余孤魂一日不敢投胎,我身为萧家唯一遗留在世的血脉,岂能让我萧家冤魂苦等这许多年?

他的手一抖,一滴酒落在他的白衣上,溅开一朵花形,鼻尖有冷艳梅香,是酒中梅。好闻得紧。

我抬头,看到他眼中三分醉意尽褪,换上一分茫然两分恍惚,一眼看去,竟有几分孩童的脆弱。这一刻,我不自觉压下了心头的恨意,只觉得我的便宜师父真是一个矛盾至极的人,在终于不见了他眼中的醉意后,我却觉得他早已大醉。

“落儿,”他笑了,眼角荡开浅淡的艳色,“在你成为我徒弟的那刻起,叶家就成了一堆已知死期的尸体,”他伸出手,在我惊愕神情中,慢慢抱紧我,“所以你的族人,能安心入轮回了。

“我怀安的徒儿,合该日日无忧,岁岁无殇。

许是便宜师父真的厉害,我渐渐相信大仇得报的那一日不会太远,于是每日沉迷练功,偶尔随师父外出历练。只是仇家尚在,我外出只能以轻纱蒙面,几乎不开口说话,紧随师父身侧,从不离开半步。

“想不到怀安公子那样的桃艳风流,收的徒弟却是与之相反的冷然。”托师父的福,江湖中有了我的影子。

庭院深深,荒芜的草掩盖了所有的路,也就成全了所有的路。

师父喜欢园中那株没有一片叶子的大树,他喜欢躺在遒劲的枝杈上,或小酌,或牛饮,温文尔雅与放荡不羁在他身上,全都变成了艳色。

他告诉我,这树是梅树。

“这老梅虽呆在这安宁之地,却是真真实实伴了江湖千载,怕是早已成精了。”他迷迷糊糊道。这一次,是真醉得厉害。

“再过些时日,等风霜一落,梅便开了,那香,用来煮酒是最好不过的……你今个儿几岁了?”他没等我回答,想来只是随口问问,“尝过酒没?过些日子,师父带你开开味。

我是第一次见他露出这种醉后的憨态,说的话颠三倒四,想到哪说到哪。他跳下树,站在我面前,揉了揉我的脑袋,眼角艳色延绵,眸子里却清澈如孩童。

鼻尖是熟悉的酒味,周围光晕点染,我滴酒未沾,却觉得自己陪他醉了多年。

“落儿,很多很多年前的今天,师父有了师父。”他笑得纯真而温柔,近三十岁的人,却有着十来岁少年的目光。

是我不复拥有的干净,和伤。

我有一个便宜师父,我的便宜师父是一个有故事的便宜师父,往事如烟,他不是说书人,我不是听书客,中间隔着血海深仇和一壶酒,所有的过往都是不能说出口的过往。

秋去冬至,庭院里的荒草都已枯败,师父的眸子时醒时醉,只有老梅的枝桠遒劲如初。风渐渐凛然,老梅的枝头还未见得花苞,整个院子却已然遍布梅的清香。

我的功力日渐增长,是一般习武之人难以想象的速度。有时也会沉思,传说很多邪派的武功异常速成,但是付出的代价都是极大的。师父教我的功夫一招一式都还算平常,但是进程奇快,练至现在,我觉出掌风扫出的轨迹有些诡异。

倒也不是怕付出代价,毕竟当初逃出来,就不曾想过报完仇以后的自己还能安好如初。只是大仇尚未得报,若连自己都不能掌控,恐生异变。

这两日练武走神,师父看出我的不对。他也不问我,就着眼里的醉意飘出一句梅香,“放心,几年后这江湖必然无你对手,至于生死……你若不想死,谁能耐你何?

他这话里总有些不太妥当,我非但没有舒口气,反而有些忐忑。

天越来越冷,但对习武之人来说,影响确是不那么大的。生活还算平常,就是我和师父出门的时间大大减少,整日宅在院子里,我练功,他喝酒。大事也就一件——故人到访。

师父的故人,是一个叫北寂的人,别看名字有些冷傲,却是真真实实一个爽朗的……大汉。

师父让我向北寂问好,我也就喊了一声“北寂叔叔”。北寂爽朗大笑,连连道好。然后摸着我的头跟我的便宜师父说:这孩子好,倒是有点像你小时候。

我疑惑抬头看向师父,实在难以想象他像我这样沉默自卑的样子。

师父看了我一眼,不曾说什么,只是帮我暗暗打掉了北寂撸我脑袋的手,顺便将我被摸乱的头发安抚下去。

“我前些日子听说你收了个徒弟,趁你封山前赶紧来看看。这孩子这么乖巧,我都忍不住收一个小徒弟玩玩了。

“来的路上我遇见了木槿,她这次任务有点紧,魔教异动,正道的人开了大会,派她混进魔教看看。要不出意外,她大概两年后能赶回来,到时我们三人聚聚,一起喝个酒。

“说起酒,上次三坛酒都不够我喝半个月,你小子的梅花酿真是酿得越来越不错了,快赶上安姨的手艺了。

头皮忽然一疼,几根细发被生生拔下,我悄悄抬眼瞥去,师父和平常无二的神色,手依旧在习惯性摸我的脑袋。没什么不正常,只除了飘到眼前被我悄悄攥住的三根青丝。

北寂来了不过一盏茶的时间,留下些话,带上几坛梅花酿就走了。

师父却在原地站了很久,久到天渐渐暗下去,干燥的夜连星星都瞧不见,我转身,进屋拿来狐裘,披到他的身上:“天凉了,师父,进屋吧。

他点头,随我进屋。乖巧得仿佛我是师父他是徒弟。

怕是我们都忘了,对于习武之人来说,天凉从来算不得原因。

可是天,到底是真的凉了。

北寂来的时候提到了封山,你们可能没在意,好巧,我也没在意。

直到初雪悠悠下下来,师父外出一天,回来的时候一脸疲惫,话都没说直接回了屋子,然后他的房间光芒大放,山外五个方向也亮起光芒,仿佛在呼应师父,几息之后,一个透明的罩从天而降。

是利用天象的一个阵法,直接把整座山包裹起来,想来从外面看,这座山就是消失了。

便宜师父轻易不出手,一出手就喜欢搞个大的。

他在屋里休息了几日,老梅似乎通灵,封山的那一刻开始,树上的花苞一个接一个疯长,香气遍布结界内的每一个角落,整片山林恍若仙境。我就着梅花开放的声音,一招一式走着师父教我的剑法。

师父休息够以后,立刻钻出屋子——他向来是不喜欢宅在屋子内的。老梅的枝杈可以说是他最爱的躺椅。

“身为我的徒弟,功法可以慢慢来,但是酿酒煮酒是必须学会的。

我尚未成年,从前家里是不肯让我碰酒的,但是我并不反感酒,在遇见师父之后,我对那酒更是迷恋的紧,梅花的清雅伴着酒的香醇,是师父的味道,是救赎,是深渊里面唯一的希望。

所以师父诵着“晚来天欲雪”的时候,我毫不迟疑地接过酒,学着师父的样子,豪迈而不失风度的喝了一大口。

只是……我虽知晓师父嗜酒,却不想他每日里饮的是这样的烈酒,这酒闻着不显山露水,远闻只觉清雅而温和,端到鼻下轻嗅只知它芳香而高雅,却不曾想,它这样的烈。

师父笑着抓住我摇晃的身体,将我抱起来,我听见他胸腔里传来的震动,将他的愉悦无限放大。

因为一口梅花酿,我昏睡了三日。醒来后神清气爽,体内功力大进,老梅伴江湖千载,虽未成精,却也算是有了灵性。

师父说,他的功法一脉只传一人,当然,煮酒酿酒的手艺,也就独此一家。

他说的这么神秘,梅花酿也确实让我震惊,然而真正煮起酒来,却是最简单不过。

先把一碗普通的酒用火小煮,然后……没有然后了。

事实上,这酒奇特,还真不是手艺奇特,只能算老梅的功劳,一碗小镇上随便打来的酒,加点落雪,就着梅香一煮,就成了仙露琼浆,枉费师父说得如此严肃,着实让我为自己笨拙的手担忧了一把。

至于酿酒,是用落梅酿的,也只是一般的酿酒方法,若硬要谈奇特之处,也不是没有,我一步一步按照师父的指示来做,酿出来的酒却与他决然不同。我酿出来的酒仅仅只是闻着,便能醉倒在梅香里,毫无师父所酿酒的酒香来得清雅与含蓄。

师父拿着我的酒抿了一口,笑了笑,道:“与我第一次酿的倒是有些相似。

那便是我功夫不到家,我在心里暗暗想着。

今年的冬天下了好几场大雪,我与师父温酒赏雪,日子过得平淡而充实。我依旧醉酒醉得厉害,有时昏睡三四日,有时昏睡一两日,醒来就能发现自己功力又进步了些许,我总觉得这是老梅的功劳。

老梅是人间至宝,我的感觉很少出错,但是我没有猜到的是,在我醉酒昏睡的日子里,师父依旧每日给我喂下一杯梅花酿。

“梅花酿最奇特之处,非是人酿酒,而是酒酿人。”我当时把这句当成了师父的醉话。

冬去春来,寒去暖归,梅香散尽之后,师父就把结界撤去。我们师徒二人再入江湖。

从荒无人烟的沙漠到繁华尽染的青楼,一步一场历练,师父喝着酒,讲着醉话,“武道,最重要的是历练,沙漠的灼热是历练,青楼的胭脂亦是历练,吾派的功夫,修的是人间红尘,见过山川万物,懂得人情世故,方才能明白武道的本质。

我不懂得武道的本质,但是师父的风流,我确是日日见得。路旁有个姑娘偷偷瞧他一眼,他都能用那双桃花眼去回应一下,一路步行,一路的姑娘都红了脸。等入了青楼,那真真是鱼儿入了水,好不快活。

我生于官宦世家,从小学的是礼义廉耻,每每进了这样的地方,都恨不得把自己缩小缩小再缩小。可那些莺莺燕燕们也不肯放过我的,偶尔会与我玩笑,我向来尴尬着能逃则逃,逃不了就喝几杯酒。只有一次,倚红楼的头牌拦住我,笑闹着要我叫她师娘。

只那一次,我把手中喝了一半的酒直接泼在她脸上,白金镶嵌的玉箸抵在她白而纤细的脖子上。

她吓得尖叫,我却一言不发。直到师父按在我的手上,将玉箸从我手上取下来。

吓到他最喜欢的姑娘,我想他大概要骂我了。可是出乎我的意料,他撵走了花容失色的头牌,然后看着我的眼睛,认真而严肃地告诉我:没有师娘,现在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或许就是那时候,我的心跳第一次乱了节奏。

第二年过得飞快,江湖中传着怀安公子的故事,酒楼里的话题经常会出现怀安公子身边跟着的那个蒙面徒弟。

江湖有了我的一席之地,虽然还没有能力去报仇,但是这世上能单独打败我的,不过十余人而已。我开始单独接任务,或简单或困难,偶尔会受重伤,也经历过九死一生的局面,身上常常满是血污,但即便身上滴血未沾,我也会先洗个澡换身衣服,焚香静坐一天再去找师父回复情况。

我觉得自己肮脏,满手的鲜血似乎永远都洗不干净,周身的血腥味会让我在半夜惊醒。师父这么干净的人,我渐渐不敢触碰他,即便我知道师父手上的人命远远多于我。

师父白衣胜雪,眼角的艳色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看的颜色。

后来有一次,我出任务的时候遇见了一个用毒高手,不幸中招,我以为我必死无疑,师父却在最紧要的关头出现,白衣翩飞,杀人于无形。血污模糊了整个世界,只有那一抹白,像最后的救赎,像……幻觉。

那是我第一次不管不顾地在师父怀里哭,他大概是以为我疼狠了,不停安抚我,语气温柔,语调缱绻。我哭得愈发伤心。

我想我一辈子都忘不掉,这一刻的师父,这一刻……那么温柔的师父。

也是在那一次,我才知道,我所有单独出的任务,他都会在暗中陪伴我,保护我。

“我只有你这一个徒弟,你若出事,我便没有了活下去的意义。

第二个冬天与第一个无甚区别,我依旧醉梅花酿醉得厉害,师父平日里不让我喝这酒,到了冬日反而夜夜与我豪饮,不出意料地,在这个冬末,我的武功排进江湖前三,当然,依旧远不及师父。

这一次封山的时间有些长,一直到春初才结束,我不需要再去接任务,师父说:“红尘若能看尽,人便不叫人了,你这样,刚刚好。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不用去青楼,我求之不得。

我和师父过起了类似隐居的生活,这场东风一等就是半年,东风未至,先等来了故人。

北寂和木槿带着他们各自的小徒弟出现的时候,小院的荒草恰好长到齐腰的高度。山中的小院师父是从来不打理的,我一度以为师父是要我从中悟出什么,现在觉得,大概是师父的随性吧。

木槿是一个温婉的女人,这样的女子当生在深院,相夫教子,而不是在这样混乱的江湖安身立命,成为十大暗探之一。

“北寂叔叔,木槿姑姑。”我跟在师父身后,向他们问好。

北寂和木槿送了我一些礼物,顺便把他们的徒弟介绍给我,北寂的徒弟是个有点壮的小男孩,大概十岁左右的样子,叫延惜。木槿的徒弟则显得相对成熟,年龄看起来要比我大上几岁,叫文敏。

师父和北寂木槿喝酒,我想了想,拿出桃花酿招待延惜和文敏。

木槿叙旧完过来找徒弟的时候,延惜和文敏已经醉倒在地上,只有我安然坐在椅子上。她愣了愣,对我友善一笑,然后坐到了我身边。

“千落?”她像是在确认我的名字。

我点头。

“这桃花酿酿地不错,你师父最开始酿出来的真的是辛辣无比,北寂喝了一口直接被呛出眼泪。

我最初酿的也差不了多少,师父只抿了一小口,大概是顾忌着我的面子才没有吐出来。只是我后来酿酒时加进去的原料比例一分未变,酿出来的口感却一次次变得含蓄起来,倒是真的奇怪。

“这方子你师父死活不肯说,你要不要偷偷告诉姑姑?”她这样古灵精怪,全然没有一个长辈该有的稳重,却让与她交谈的人觉得舒心,着实容易让人放下戒备。

可我没法放下戒备,师父看她的眼神告诉我,她在师父心里有着极其不寻常的地位,更何况……

“你喜欢你师父。

我道不清心里的感觉,但是这个女人的存在,她对师父的喜欢,让我的心不安到发痛。我一开口就封死了她的刻意软化与讨好,全然不管退路如何。心中那只长满刺的丑陋野兽,终于被我放了出来。

“师父说,我没有师娘,无论现在,还是将来。”我尖叫着,像一个长着刺的小丑。

木槿收敛了脸上的笑意,她看我的目光异常复杂。不愧为十大暗探之一,她早就窥破了我内心肮脏的心思。

她叹了口气,似是不忍,“你知道安姨吗?

安姨……

我记得那三根被师父无意间抓掉的头发,那时候,北寂提到了安姨。

“安姨是怀安的师父。怀安还没有叫怀安的时候,他的名字叫子皓,皓皓如明月的皓,那时他穿着一身白衣,当真是穷尽了这世间所有的风华。安姨酗酒,子浩虽然不喝酒,但他身上常年染着梅花酿的香,”

木槿的面容上有着怀念的欢喜与悲凉,“后来……后来发生了什么,我和北寂都不是很清楚……只知道他换了一个名字重出江湖,安姨……再没有出现过。

木槿微微停顿了一下,接着说:“一开始的时候,我还会问问他‘安姨去哪儿了,好久没见过她了’,他没有回答,只是一壶接一壶地给自己灌酒。后来他整日醉生梦死,我就明白,大概是安姨不要他了。

“为什么是不要了,而不是出事了?”我忍不住问道。

木槿笑了笑,这笑容有着浅淡的伤,“安姨不见的那几年,他在江湖上拼命地找,你若早生几年,说不定就能看到你师父当年狼狈的样子了。

“子浩喜欢安姨,他穿着安姨最爱的白衣,喝着安姨最爱的梅花酿,躺在安姨最爱的老梅枝杈上,他把自己活成了第二个安姨,大概是那时候起,我就知道,这辈子,我和他,是不可能了……”

江湖多变,木槿和北寂住了几日就走了。

“人人都以为怀安公子是十三年前屠了白岩山庄满门后一夜成名的,呵,早年安姨名声大噪时,他作为安姨的徒弟早已在江湖掀起过大浪。

“怀安怀安,你觉得,他在怀念谁?

木槿的话一直在我耳边回想,她留下了师父的陈年往事,是劝诫。劝我像她一般放弃。可是啊,好像已经晚了……

师父说,这个冬天过去,我的功法就能大成。所以我们等的不是东风,是北风。

往年我最喜欢也最期待的就是赏雪煮酒的冬,但这次心中不安,在第一场雪下下来的时候,这种不安被无限放大。

醉酒醒过来时,师父还似往常般调笑我的酒量浅。

“那日延惜和文敏来,我是用梅花酿招待的他们,我喝了五杯,没有醉。”我看着师父的眼睛,一字一句道。

我的酒量不浅,那三杯梅花酿,根本不是我昏睡两日的理由。我看着师父,我希望他能告诉我一切。

我希望……他能正视我的感情。

可是他眼中只有一瞬间的惊慌。他只是笑着摸着我的脑袋,说我长大了。

所以我依旧醉了一个冬天,用那些我已经不大容易醉的梅花酿。无论师父对我做了什么,我都不会反抗。

我积蓄三年的勇气,只够我说出一句话。他不说,我便不敢追问。

“落儿,你还小,人生那么长,你看的还不够多。

“还有这梅花酿,我希望你永远也酿不出我现在酿的味道。

功法大成的那一天,师父说,你可以去报仇了。

我屠了叶家满门,上至老妪,下至稚童,一个都没有放过。朝堂和江湖不容,所以我将叶家通敌叛国的证据放了出去,几天后,萧家被冤死的证据也同时传到了皇帝手里,当然,所有的证据都是之前就伪造好的,叶家没有通敌叛国,萧家却是真真实实被冤死的。

那是萧叶两家的权利之争,亦是我的前尘。

三日后我回去,庭院内已无师父的身影。

他走了,只留下一本未名功法,是我在练的……邪功。

“落儿,你此去报仇回来,我会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你,我……给你一个结局。

这就是结局。

江湖突然出现一个叫怀皓的人物,一夜之间屠尽叶家满门,听说手段极为残忍,邪派蠢蠢欲动,几天后爆出叶家通敌叛国的消息,怀皓虽行事诡异,但是却是为了整个国家的安危,正道亦开始多方打探。

江湖,呵,江湖,我不想管什么江湖,我只想找到我的师父。

可是我找不到我的师父,我的师父他……不要我了。

功法里面说:夺他人之功,成自己之名。

以那株千年老梅的梅香为引,辅以梅花酿,师父将他身上的功力传渡到我的身体里。我在春夏秋修炼自己的经脉,师父在冬天传我功力。

我派的先祖把功法一代代传下来,然后,以一人之身,承万人之功,成我派威名。从此代代是江湖之最。

中间的过程是不能打断的,如果我和师父中间有一人半途死去,前人的传承便功亏一篑,传承一旦开始,被传人便只有不到十年的寿命,传承结束之后,他体内的功力是虚功,虽厉害如从前,但用一次少一次,直至功力消散,那时,生命也就到了尽头。

“几年后这江湖必然无你对手,至于生死……你若不想死,谁能耐你何?

所以师父从决定收我为徒的那一刻开始,就决定好了死去。那么这些年,他面对我,是怀着怎样的心情?

“吾名怀安,从今起,你便是我此生唯一的弟子。

“没有师娘,现在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我只有你这一个徒弟,你若出事,我便没有了活下去的意义。

原来所有我以为的温柔,都有它隐藏的意义。因为只有一个传承人,因为一开始就没有了未来,因为传承一断,一切就没有了意义……

“我怀安的徒儿,合该日日无忧,岁岁无殇。

那在一开始,为什么要对我这么温柔,为什么!师父,我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

后来,北寂在一次正邪对战中重伤死去,木槿在一次暗探任务中被识破追杀,失踪了。延惜和文敏会来找我喝酒,有时一年一次,有时两三年一次。文敏说我酿的酒的味道和我师父越来越像。

“梅花酿最奇特之处,非是人酿酒,而是酒酿人。

“还有这梅花酿,我希望你永远也酿不出我现在酿的味道。

小院的荒草疯长了一年又一年,师父是从来不打理的,我一度以为是师父随性的缘故,现在想来,怕是他从来没有把山中小院当成一个家。

师父,我现在只穿白衣,喝梅花酿千杯不醉,院中老梅的枝杈躺着真的很舒服。

师父啊,我穿着最素的衣,化着最艳的妆,喝着最烈的酒,活成了你的模样。

我用了十多年的时间来明白一件事:师父不在了。

师父不在了,这世间我再没有牵挂,没有羁绊,这江湖我空留这名声,而师父,早已成为传说。

我留在这唯一的意义,是寻一个容器,传下我这一身功法。

那日,我见到一个小孩儿被仇家追杀,他倒在地上,命悬一线。我拎着酒壶走去,周遭浓浓黑烟脏了我的白衣。

狞笑的大汉在下一刻尸首分离,追捕他的人都被我定在原地。我笑得放肆而多情,带着几分酒后的醉意看向他,“小孩儿,你叫什么名字?

他抿唇不语,目光片刻不离我的眼睛,手却撑着身子悄悄往后挪了一寸。

我突然想起我和师父的初见,这十多年如梦,我渐渐记不清师父的样子,只记得他一身白衣穷尽风华,眼角的艳是这天下最好看的颜色。

一瞬回神,我大笑,笑出一滴泪来。我问那个孩子:“我替你杀了这些人,你做我徒弟可好?

他没有眨眼,只是盯着我的眼睛许久,用沙哑的嗓子郑重地回我:“好,你杀了他们,我就拜你为师。

我衣袖翩飞,三息后回来,原本被定住的那几个大汉全部倒下,而我一身白衣滴血未沾。

“吾名怀皓,从今起,你便是我此生唯一的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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